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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堂的弟子, 會尊敬崇拜那些醫理毒術上有所成就的同門,也會因為在某些方面的分歧而爭論不休甚至近乎不顧風度顏面,沒有誰會對此有所異議,也不會因為輸掉爭執而覺得受到侮辱。但平日里的行事上, 若是有人違背了那些約定俗成銘記在心的道德準則, 卻會被所有人看輕鄙夷。而在這種教育之下, 景安說顧興言“修養不足”, 就成了一句很嚴重的指控,遠比指責對方“技藝不精”要嚴重得多。這幾乎等同于是在明晃晃地說顧興言德行有虧, 甚至可以說, 是在質疑對方的人格。 而以景安的性格來說, 這樣的措辭也是相當激烈的。何況聞莊在此之前從沒聽景安提起過任何對于顧興言的不滿,因此他一時間著實是相當疑惑不解。 以西涼現在的情勢, 他也不認為是個適合更換首席的時機, 畢竟景安這個首席此時還暫時代行著門主的職責。在明芷門主和大部分優秀弟子仍然外出未歸的時刻,景安即使直接拒絕顧興言的挑戰也無可厚非, 所以他才沒再堅持阻止顧興言的行為,誰知景安卻說出了這樣近乎撕破臉的話。 在晚議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 在眾多弟子面前,這句話一說出去,若是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以顧興言現在的人望,景安的威信必然一落千丈。景安不是喜歡無的放矢的人,所以他是真的有什么發現? 聞莊凝神等待著景安的回答,但景安卻并沒有看向聞莊。從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自始至終就只盯著顧興言,廳內的躁動半點也沒干擾到他,依舊坐在椅上,雙手穩穩地放在扶手上,并沒有再次叩響鐘聲。 而就在現在,廳內重新安靜下來的這個時候,他站起了身。 景安說:“顧師弟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嗎?” 顧興言方才似乎是被意外的指控驚住了,臉色陰沉卻一時沒說話,而這時面對景安的質問,他倒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冷笑著反擊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得到景師兄這樣的評價。倒要請景師兄指教?!?/br> 景安叩了叩面前的桌面,像是背書一般流暢地念道:“碧玉青,斷腸草,閻王笑……”一連說出了足有十幾種藥草的名字,他才停了下來,說,“現在,顧師弟可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嗎?” 他深深看著顧興言,意有所指地說:“顧師弟,有些錯誤總可以被糾正。而有些錯誤,一旦遲了,就再沒有挽回的余地?!?/br> 顧興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緊接著卻想起了什么,身體不易察覺地一僵。 景安看著顧興言,他以前和這個人幾乎沒什么交集。對方總是孤身一人行跡匆匆,投過來的目光冷漠而疏離,偶爾幾次在聞莊身邊見到,也向來是不太合群的樣子。印象中他連晚議都很少參與,明明毒術不錯,當年還是十幾歲的沉默少年時,就在桌邊有了一席之地,卻從未主動爭取過靠前的位子。后來更是失蹤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音訊,又突然歸來時,就已經成了這副瘦削冷漠的樣子。 疫病肆虐時,為了排查來源,他曾讓弟子們在出診時向居民們打聽過,那段時間有沒有莫名失蹤或者暴斃的人,亦或者是其他的異兆。最終卻是一個弟子無意間憤憤說的一條流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議論說,在百草堂附近,曾死過一個人。 百草堂占地寬廣,那條流言又語焉不詳,不知出處,更何況時間久遠。然而那流言中的那人死狀極慘,頗像是只有毒系弟子能做到的程度。其中固然有流言夸大失真的成分,也可能只是村鎮中因著對毒系弟子的畏懼而有的傳聞,但在那個敏感的時候,他總要多想一想。而一番追問之下,倒真的讓他找到了那流言的最初來源。 那個叫虎子的人已經死了。因為不信任百草堂的藥方沒有吃藥,死于疫病。 原本事情也該到此結束——如果他沒有在虎子的尸身上,發現了追魂蠱的痕跡的話。 在仔細確認了虎子確實是死于疫病之后,景安選擇了將此事埋在心里。當是之季,不宜多事。 所以后來發現了疑似妖魔噬咬的尸骨時,景安找上了葉牧。他是真的不希望,這場疫病會和百草堂的毒系扯上關系。 但是其實,他還留下了另一副尸骨。一副在百草堂附近發現的,發黑的尸骨。 尋常藥系弟子只當那尸骨的主人生前或許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是疫病導致的變化,但景安在仔細辨認后卻認出,那上面少說也有七八種毒藥交織的痕跡。 那一刻他震驚地直起身,腦中閃過的第一反應,卻是幸好聞莊出外忙碌不在這里!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景安承認,他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對毒系生出了猜忌之心——哪怕其中的佼佼者是他多年的對手和好友。 他對毒術研究其實并不深,但勝在博聞強記。百草堂的書庫中有各種各樣的藏書,其中不乏性情奇特的前輩們留下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著作。其中就有一本疑似志向是仵作的毒系大師的著作,洋洋灑灑數百頁,全部是不同毒藥致人身死后可能留下的痕跡,末了還特意寫出了一些可以無影無形或者痕跡很快就會消除的毒藥種類。 景安不是仵作,但他也看得出,尸骨上留下的那幾種他能辨認出的毒藥痕跡里,有一些只要單獨一種就足夠很快置人于死地。既不是為了殺人,也不是為了折磨,卻在一個人的身上用到了那么多種毒藥……饒是再不愿意,景安還是回憶起了某些不好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