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6節
柳燕因著今日被柳康笙點名要接手柳漁手上的家務,上午壓著性子做了沒半個時辰就不干了,這會兒早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姐妹二人共用的房間里,此時便就只剩了柳漁,這正合了柳漁心意,關上房門,就從包袱里取出了在繡鋪里買來的一應東西。 畫樣、劈線、刺繡、剪裁,到日影西斜時,一個粉白色的荷包才將將做好,柳漁指尖在荷包上撫過,繡樣并不復雜,荷葉之下藏著的一尾錦鯉,勝在繡藝精巧,活靈活現。 將東西貼身收好了,尋了塊最便宜的布上了繡繃,擬著初學者的樣子繡了些線條簡單的東西,隨手放在針線筐里備著王氏查看,便起身活動身子,做起每日必做的功課來。 一身的舞藝,不為取悅男人,便只為能讓身體更柔韌康健也不應就此荒廢了。 柳康笙父子幾人是天色擦黑時到家的,這時的柳家,與白天儼然是兩種氛圍,家里人人都知道柳康笙才是作得這家里主的人,全都爭相表現。 三個兒媳婦不比白天的閑人模樣,此時是一個賽一個的懂事能干,對著柳康笙恨不能臉上笑開出花來,對王氏也頗恭敬,乍一看去母慈子孝,一片和樂,全瞧不出白天為了幾個饅頭就能上演一出眉眼官司的模樣。 就連早上鬧騰得格外厲害的柳燕,在柳康笙面前也乖巧非常,爭表現比不過她三個嫂子,開飯前柳漁尋思去拿碗筷,被柳燕一把撞開搶在了前頭,柳漁不以為意,只由她搶著去做。 至于王氏期待的,晚飯后柳漁交上賣絡子的五貫錢,再說一說學刺繡的事情。 她滿以為長女聰慧,以后能替家里賺更多銀錢了,柳康笙會有個笑模樣再鼓勵幾句的,然而并沒有。 相反,聽到柳漁想去鎮上學刺繡,柳康笙直接皺了眉。 王氏不明白男人這是怎么了,這樣的好事,不應當高興嗎? 她不知道,柳漁卻很清楚,此時的柳康笙顯然已經打定賣她的主意了,一個只會在這個家中再留一個月的人,花時間去學刺繡哪里有老老實實再打一個月絡子更劃算。 不能把柳漁的剩余價值都壓榨干凈了,柳康笙能樂意才怪了。 好在柳康笙恐怕也是顧忌會露了心思,沒說出什么反對柳漁往鎮上去學刺繡的話來,只是一如往常黑著臉,并不給柳漁多余的眼神罷了。 伍氏最會看個眉眼高低的,觀柳康笙神色就揣摩到了公公的意思,何況她也不愿柳漁去鎮上學什么刺繡,當下就笑著道:“大meimei,刺繡哪里是你在繡坊轉幾圈偷瞧瞧人家繡娘做活就能學來的,我看你還是別想那么多,安安生生在家里多打打絡子的好?!?/br> 柳大郎婦唱夫隨,“你大嫂說得不錯,女孩子最好的品德是穩重踏實,大妹還是別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好?!?/br> 柳漁一笑,從袖中取出下午隨手繡來支應柳家人的“初學品”遞給王氏,道:“大嫂說得沒錯,只轉個幾圈自然是不可能就學得來的,不過我于這女紅上不算笨拙,瞧著若能有個二十來天也就差不多了,這是我今天上午在繡鋪瞧了幾眼回來自己琢磨著繡的,娘和幾位嫂嫂看看?!?/br> 王氏接過柳漁遞過來的一塊布頭,見上面繡的花草,針法雖還粗糙,瞧著卻也像模像樣的了。 王氏大喜,面上現出幾分與有榮焉的得意來,“瞧一回就能繡出這模樣,漁兒在女紅上確實很有天份,當年瞧了瞧村里的小姑娘打絡子,回來就能照著樣兒打出來,后來更是琢磨出許多花樣,做成一門來錢的營生時我就知道?!?/br>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平日里柳漁身份尷尬也就罷了,難得說到她的長處,王氏也是恨不能把女兒夸出天來,好叫男人、繼子和三個兒媳婦都聽聽,她帶過來的女兒也不是吃白飯的,也能賺來銀錢,不比家里男人差多少。 伍氏可不大信,瞧一上午就能自己琢磨出樣兒來?她伸長了脖子就往王氏手中瞧去,就連林氏和文氏也跟著側目。 王氏還記著林氏下午拿走兩個饅頭的仇呢,能瞧她順眼?笑微微把那繡著花的布頭遞給了伍氏。 是的,哪怕伍氏才是拿走饅頭最多的那一個,可在王氏看來,伍氏那是為了老柳家長孫,那是正當的,她根本不覺得伍氏那么做有問題,她只恨林氏給她沒臉。 林氏剛才也不過是聽到刺繡,一時心熱,很快就回過味來,她也知婆母一貫不喜她,撇了撇嘴也不以為意,一個拖油瓶,一個繼婆婆,還真把自己當顆菜。 文氏比林氏要會來事得多,“喲”一聲就湊了過去,見伍氏手中那粗布上繡得似模似樣的花草,眼睛就是一亮,“大嫂給我也瞧瞧?!?/br> 嘴上征詢著伍氏意見,實則手已經伸了過去,從伍氏手中拿過捧到光下細瞧。 伍氏能怎么著,她還能不給?只是心中切齒,沒想到柳漁這丫頭只出去一個上午,竟真給她瞧出點門道來,伍氏慣有心機,心中不悅,那點子不悅也是隱在閑閑扯起的一抹笑中。 倒是文氏,瞧了柳漁第一回 琢磨著繡出來的東西后,正經拿柳漁當了個寶,把東西送回柳漁手中不說,親親熱熱的就夸起了人來。 “我是嫁進來之前就知道大meimei是個手巧的,今天才見識到什么叫真正的千伶百俐、蕙質蘭心,只瞧了一回能有這樣子,看來大meimei沒說空話,不足一月想來就能學出個樣子來,三嫂今兒厚一回臉皮,大meimei若學會了還望能教一教我,往后我孝敬爹娘兩身衣裳也能做得更有樣子些了?!?/br> 柳漁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不著痕跡看了伍氏一眼,笑著應文氏:“三嫂看得上就成?!?/br> 伍氏笑里藏嘲,林氏則把眼風朝文氏一撩,笑模笑樣道:“三弟妹也是一張巧嘴?!?/br> 曖昧模糊的語氣里,你也辨不清她到底是嘲諷還是夸贊。 主位上的柳康笙不樂意聽這些個閑話,拿煙桿子敲了敲長凳凳腳,打斷道:“行了,飯都吃好了就把桌子收收,別都扎在這里?!?/br> 這一下妯娌三個都不敢打什么機鋒了,王氏率先起身,幾個女人收碗的收碗,端菜的端菜,連柳燕都沒敢閑著。 伍氏最是機靈,端了兩盤剩菜去灶房放進櫥柜里,轉頭就取了茶盤茶杯給家里四個男人泡上茶了。對王氏可以散漫,對著公公和家里的男人,她一慣最是殷勤小意。 柳漁如今不用干涮鍋洗碗的活計了,幫著略收拾了在灶上打了熱水洗漱后便徑自回屋去,經過堂屋,柳康笙正抽著煙袋,見柳漁過來了,斜目瞧她一眼,“學刺繡可以,打絡子也別落下了?!?/br> 柳漁心中一哂,這是要拿她當奴才使,一點勞力價值也不愿放過呢,心中這般想著,面上倒是一絲不露,還如從前一般諾諾應了。 至于做不做,做到什么份上,他還能天天盯著不成。 柳康笙哪知道柳漁心里還敢做陽奉陰違的盤算,當下也不再說什么了。 柳漁此后一個月往鎮上去的事,今晚便算是過了明路,目的達成,她也就不在堂屋多呆,徑直回房去。 此時外面天色已是全黑,柳家堂屋還點了盞油燈,柳漁房里卻是沒有這樣待遇的,只能借著堂屋漏進來的幾絲光亮,她也無謂,連這能借的一點光都不想要,反手就掩上了門。 心神繃了一天,她現在只想安靜呆著,在黑暗中,無人能看著她的時候理一理這一日的光怪陸離。 可她想要安生,有人不肯叫她安生。 才剛掩上的門被人“怦”一聲推開。 作者有話說: 明天就是三月啦,今天是個好日子,今晚留評發紅包呀,來吧,評論起來,作者菌寵愛你們~ 另外,求一下文文收藏和作者收藏,這個可以幫我爬自然榜單的,歪頭賣萌,小可愛們動動小手吧。感謝在2022-02-27 19:01:00~2022-02-28 19:01: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咪咪、木頭一塊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木頭一塊 10瓶;無法躺平的老腰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章 端倪 柳燕站在門口直愣愣瞪著柳漁,就著堂屋透進來的那丁點微光,恨不能把柳漁臉上瞪出個窟窿來才算完。 對于這個和自己有著一半血緣關系的meimei,柳漁早已不抱兩人能親近起來的奢望,此時被她烏眼雞一樣瞪著,約莫是柳燕這模樣她見得實在太多,時隔近兩年,竟不覺得怎么陌生。 她這一日經了常人所不曾聞之事,又奔波勞累一天,實在不耐煩應付柳燕,干脆轉身就往自己床邊去。 柳燕不爽快了一天,此時又碰了冷釘子,當下“哼”了一聲,“別以為能學個刺繡就多了不起,你女紅再好也不是柳家人,就跟打絡子一樣,賺的錢那也是買了珠花戴在我頭上?!?/br> 后一句眉眼飛揚,不知有多少的志得意滿。 柳漁唇角勾起一抹譏嘲,“你說的很是,在這家中我自是比不得你的?!?/br> 當柳家人,她還真不稀罕。 柳漁認得太過痛快,柳燕反倒是被噎了一噎,就像舉了牛刀要找人斗上一場,對方卻不需你提刀,一指頭挨著,她自個兒就倒了。 柳燕憋了一天的悶氣一下子沒了發作的途徑,見柳漁理床鋪,惡劣的把半開的門怦一聲關上落栓,絕了堂屋里透來的一點微光,仿佛這樣就能叫柳漁吃個吃個癟。 這般幼稚行徑,柳漁連個眼神都懶怠拋給她,脫了外衣就掀被躺上了床。 柳燕討了個沒趣,也在自己床上躺了下來,姐妹兩個誰也不搭理誰。 柳漁綾羅錦被、高床軟枕一年余,乍一睡回身下這張幾塊木板和三張條凳架起來的簡易‘床’上,一時還有些不適應,可見時光是逆轉了,記憶卻融進了骨子里。 輕輕翻了個身,這‘床’便發出咯吱的一陣響,柳燕似乎終于找到了發作的由頭,惱恨的坐起身一摔被子,黑暗中瞪著柳漁罵:“讓不讓人睡了!” 柳漁眉頭都未抬一抬,反問她:“要不你睡這邊試試?” 一屋里兩張床,柳燕睡的是規規整整的架子床,柳漁則是緊窄的木板‘床’。 柳康笙是木匠,柳家兄弟三個都隨他學的木匠手藝,柳家也有自己的林地,家用的木材是不缺的,論理怎么也缺不了這么一張床,不過是時時處處要柳漁認清自己的身份罷了。 柳燕豈不知柳漁那張床響動難免,只不過借題發揮撒氣而已。從前的柳漁從不會與她回嘴,今天的柳漁卻不知怎么回事,雖也沒強硬回過嘴,卻時時堵得她說不出話來。 “誰要睡你那張破床?!彼C一肚子氣,轉頭裹了被子躺下了。 柳漁勾了勾唇角,之后倒是沒再弄出什么響動來了。 這于她原是不難的,初入留仙閣那年,坐臥行走都有規矩,便是夜里睡了,睡姿也須得是體體面面的,教養嬤嬤夜里巡視,但凡睡歪了便是一戒尺,她早練就了入睡前是什么姿勢,醒來時亦能紋絲不亂還是什么姿勢的本事了。 何況她也根本睡不著,哪怕與柳家眾人已經相處了一日,長豐鎮也走了一遭,柳漁卻始終陷在一種不知今昔是何夕的恍惚中,說到底是太離奇了,才叫她遲遲不敢合眼,只怕一合眼再醒來會發現一切只是大夢一場。 隱在心中更怕的一層,卻是擔心自己是否是什么鬼物,含怨而死才魂歸柳家村來了,這卻連深想一想也不敢。 一夜無眠,直至聽到外邊傳來雞鳴三聲,才終于相信自己不是什么聞雞鳴三聲就會散了的鬼怪,終于信自己又活了。 ~ 柳漁一夜未眠,只在天將亮時才合了合眼,剛睡過去,又被柳燕一把推醒。 她高挑著眉斜覤柳漁,聲音尖銳、語帶嘲諷,“爹說不用你做粗活回頭相門好親事,你還真把自己當哪家的太太奶奶了,日頭都出來了還在床上賴,多大的臉?!?/br> 柳漁頭疼欲裂,一抹怒色清晰的在眸中閃過,不過看了看天色,想到昨日與那小乞兒約的時間,心知也確實不能再睡了,這才作罷,起身穿衣。 柳燕見她老老實實起床,得意的一勾唇,通身都舒泰了。憑什么她起床了,柳漁還能在被窩里睡著。 想到一直被村里人拿她跟柳漁比較,柳燕心中就全是不忿。 就因為她跟柳漁是一個娘生的,被一群長舌婦比容貌、比性情、比女紅、比勤快,什么都要被她們拎出來比一比,比到末了她什么好名聲也沒落下,就得了個懶和饞的壞名聲。 想到此處,又覺著很該讓柳家村那些個愛論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婦們看看,她們嘴里那個哪哪兒都好的柳漁私下里是個什么德性,爹昨日才松口說不用她干活,這就立馬現了原形,可見從前的勤快老實都是裝相和不得不為而已。 不過柳燕的好心情也只維持到了柳漁打扮好的那一霎。 柳漁今天換了妝扮,不,確切的說只是換了個發髻,看著再尋常不過的發髻,沒有發飾,只是幾根素色發繩點綴,卻哪哪兒都貼合柳漁這么個人,生生將她的氣質又提上了三成。 柳燕不懂什么叫靈氣逼人,也不懂何為空谷幽蘭,她只是嫉妒得快要發了瘋。 她不明白,絲毫也不明白,都是一個娘生的,為什么她和柳漁就差了那么多,柳漁用幾根破繩子妝點也是玉貌仙姿,她戴上精巧的珠花也被襯得像個燒火丫頭。 恰王氏進堂屋拎茶壺要去灶屋里打剛燒開的熱水,見柳燕直噔噔杵在那兒,張口就訓道:“在這里愣著作什么,這都什么辰光了,院子掃了嗎?雞鴨喂了嗎?也就這一兩年就要說人家的姑娘了,怎么眼里手上全沒點活計?!?/br> 這原是她往常嘮叨慣了的話,卻不妨柳燕正滿心的委屈,一時氣得一把搡開王氏:“你就偏心柳漁吧,什么好的都是她的,壞的全是我的?!?/br> 這話中兩意,一為王氏??淞鴿O,常訓柳燕,二為王氏將柳漁生得貌若天仙,卻把她生得只是比尋常姑娘頭臉端正幾分。 竟就因王氏沒把她生得貌美惱恨上了,一跺腳出了柳家,又跑了個沒影。 王氏被她這一搡,手中提著的粗陶茶壺差點就摔了,一時氣得頓足想罵,又怕叫屋里的柳康笙聽到了心下不快,抖著手生生把這一口氣強自吞了回去。 王氏極怕柳康笙,怕到自己再氣也不敢在柳康笙在家時教訓柳燕一句,也會因為柳康笙說了一句不用柳漁做家里的活計,哪怕該接過柳漁活計的柳燕什么也不做跑了,她也不會動讓柳漁去干活的念頭。 堪稱得上是惟命是從。 這也是柳漁確認自己重生后沒想過從王氏這邊找突破口的原因,靠不住。 這一早的另一個插曲,伍氏看到換了新發型的柳漁時眼冒精光。 那精光,絕不是一個婦人看到時新的裝束打扮時的反應,其中的貪婪柳漁太熟悉了,紅娘子每次新買到有潛力的苗子時眼中迸發出的便是這樣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