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雪 第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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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顯面上浮現出幾絲怔然,說:“你不能為了替自己人推脫責任……” 姬玉落懶得聽他編纂理由,簡單粗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樣的手腕,兩手搭在他經脈上。 她神色凝重,然半響過后,卻沒感覺出這脈象有哪里不同尋常的地方,只是剛出冷浴,心跳脈搏有些緩慢。 但她當然診不出,毒發時間過去,蠱蟲消歇后身體就與平常無異,診是診不出異象的,霍顯道:“姬神醫可有何高見?” 姬玉落仍有疑慮地放下手,“這藥你在此前也服用過,且那日我分明聽到你隱忍的聲音,盛蘭心慌張要水,與你今日行徑大同小異?!?/br> 她說話時緊盯著霍顯。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但卻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尋常人在她眼皮下難掩破綻,霍顯聽后卻是連笑了好幾聲,將姬玉落那嚴肅的神情都笑得有剎那皸裂。 他道:“那日啊,我受了些輕傷,盛姨娘婦道人家大驚小怪,要水是為了給我處理傷口,至于聲音,自然是疼的,這藥也不過是補藥罷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著,就說明毒已解,怎么會還吃同樣的藥?” 姬玉落還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后都會立馬身亡的,況且事情過去這么久,他說什么便是什么,無從查證,但她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作罷。 見她不再追問,霍顯悄然松了口氣,坐在爐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搓著手,“這么關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說:“你不問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誰人指使嗎?” 霍顯手上動作漸緩,他勾唇道:“我原本以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師父,但現在看來并不是,至于給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br> 他停了停,抬頭看姬玉落,說:“我想見他?!?/br> 起初,霍顯確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樓盼春還在,有誰能越過他發號施令,且為什么樓盼春要輾轉通過一枚銀戒與他聯系,而非更直白一點的方式,那只有一個可能,在他身后,還有一個人。 可有什么人,能讓樓盼春心甘情愿去效命,為此隱姓埋名多年,且這個人,還得與東宮有所牽連。 而通過這次下毒之事,霍顯才看清一些平日里忽略掉的細節,比如紅霜,她和朝露不同,姬玉落明顯待朝露要更為親昵一些,紅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紅霜的言行舉止太過規范,她的站姿走姿皆是被嚴格規訓出來的,比正經的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 這般吹毛求疵,斷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筆,霍顯只能想到一個人,長孫連鈺。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樓盼春所為若僅僅是為了報復朝廷,根本沒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這更像是有奪位的征兆,可他能擁誰上位?就連趙庸都懷疑是藩王異動,但若是皇長孫還存活于世,一切便都得以解惑了。 姬玉落沒給準話,她不確定謝宿白肯不肯見他,只說盡力一試。 但即便兩人相見,也并不能改變什么。 沈青鯉今日與她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樓所圖正是聲望,得到皇位不過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穩皇位才是最關鍵之處,而這需要爭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內閣、國子監,三法司,這時有正統皇室血脈鋪路,又有民心所向為其加持,這才能讓那些朝臣摒棄東宮有罪的觀念,成為長孫繼位路上的擁護者。 畢竟東宮謀逆已是一樁爛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場大火里,就是在之后漸漸因各種意外喪身,想要查證實屬不易,否則謝宿白不至于大費周章另辟蹊徑。 而借聲譽登上帝位的君主,繼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肅jian佞,司禮監和錦衣衛頭頂那把刀,都將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個禮物,以此證賢明。 換而言之,不管霍顯究竟有沒有阻礙謝宿白,哪怕眼下謝宿白沒有其他打算,但只要霍顯留在京都,待權力更迭之時,他也只有一條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歡錢么?” 霍顯被這么沒頭沒尾問得一愣,隨后笑說:“當然,雖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試問有誰不喜歡這種俗物?” 這話姬玉落也很認同,她想了想,道:“若是給你很多財物,不愁吃喝,并不比你現在差,你可愿意離開京都?” 霍顯一怔,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瞳孔里的情緒,他從鼻腔里溢出一聲笑,抬頭道:“你知道皇城為什么是皇城嗎?” 看著姬玉落的眼睛,霍顯感慨地說:“天子腳下,永遠有比財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無上的權力遠遠比金銀更令人心動,我背靠司禮監,手握鎮撫司,還有帝王的庇護,而皇帝和司禮監都被攔在宮墻之內,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橫著走,就連地方官員入京覲見,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br> 他靠著椅背,細數自己的種種特權時臉上浮現出幾許得意,說到厲害之處甚至會愉快地瞇一下眼,在他臉上甚至能看到爬滿的欲望,而他耽于這些欲望,像個不折不扣的大jian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間接告訴她,僅僅是錢,引誘不了他,他不可能舍得離開京都。 說到最后,霍顯玩笑道:“心動嗎,要不你離開催雪樓,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著他:“好啊,什么時候錦衣衛能壓司禮監一頭,我就抱緊鎮撫大人的腿,也當回惡霸試試?!?/br> 惡霸霍顯笑了。 作者有話說: 還是挺粗長的吼 第62章 兩人之間的話看似無用, 實則句句暗藏深意。 待霍顯笑完便沒人再開口說話了,像是今夜都折騰累了,停下來兀自放空著。姬玉落側坐在椅子上, 右臂頂著椅背, 斜眼看他坐在那兒翻手取暖, 眼睫微垂, 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纖長無比。 她忽然想起在賭場回來的途中劫囚車那次, 他堵在墻角,揭開她的面具后, 不由分說把人抱起來, 從那個角度看霍顯的睫毛好像更長。 怪不得沈青鯉最后會拉住她說:“你是不是也看上他的臉了?” “他那狗脾氣,除了臉沒有別的優點了?!?/br> 說到最后他有些恨鐵不成鋼:“我真真沒有想到,你竟是如此膚淺之人?!?/br> 為了給霍顯驅寒,整個屋子都暖融融的, 熱得要將人化開, 他自己倒不覺得,唇齒間甚至還是冷的,但姬玉落鬢發卻已經濕了, 鼻尖都冒出細細小小的汗,側坐著也是為了避開熱浪。 霍顯烤了會兒手, 便將炭火滅了,起身推開了窗, 散了熱氣,說:“我還有事要處理, 你先睡——門口那小丫頭讓她停手吧, 其他的事, 明日再說?!?/br> 門外朝露與南月還打得熱火朝天。 姬玉落對著敞開的窗,呼吸暢快了些,卻沒喊停朝露,聽聲音朝露顯然已經打瘋了,她只叫住他說:“你這就好了?” 她知道毒素發作時,再健壯的人身子都是極其虛弱的,在那個時候置身于冰桶中,可能一時舒緩疼痛,但事后寒氣入體,便會奇冷無比,外來的溫度也不能很快逼退寒氣,是以不過聊勝于無罷了。 姬玉落捏住他手腕,果然見脈象還是老樣子。 但霍顯這人很能忍,面上看不出異樣。 姬玉落索性走過去,掀開床幔,朝他道:“我幫你?!?/br> 話音落地,霍顯意味深長地提了下眉,姬玉落也發現這個情境下說這話有歧義,看霍顯眼里似有若無的揶揄,姬玉落平靜了一下,說:“我用內力替你驅寒?!?/br> 霍顯毫不意外地走過來,他知道她就是這個意思,故意逗她的。 兩人背對著盤腿而坐,姬玉落開始運功。 練輕功之人內力都是極強的,很快,姬玉落掌心便有灼熱之感,隔著一指距離對著男人寬厚的背脊,霍顯覺得體內暖和起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便覺得好受多了。 忽然,“霍顯?!?/br> 身后的聲音傳來,霍顯受限地側了下頭,就聽姬玉落邊運功邊說,語氣很平穩:“我生母病死那年,我找來了姬府,姬崇望要林嬋把我帶到京外的莊子養著,林嬋在半路賣了我,那時被關在地下暗牢里有很多姑娘,關了多久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地方不見光,陰濕腐臭,令人作嘔?!?/br> 霍顯一怔,反應過來姬玉落是在回答他之前問的問題。 姬玉落收了手,霍顯也轉了回去,臉上沒有同情,他伸手遮住姬玉落的眼,問:“平日熄了燈,也會不適?” 他夜里倒是沒看出來她有哪里不對勁。 姬玉落道:“不會,情境不同?!?/br> 霍顯“哦”了聲應下,卻沒松手,說:“你突然這么實誠,這讓我……很難辦?!?/br> 姬玉落不動,霍顯也一時停住。 風吹動床幔,沙沙地響。 霍顯問:“我這會兒親你,你會咬我嗎?” 姬玉落:“不會?!?/br> - 翌日早,霍顯得為中毒一事向趙庸解釋,是故早早進了宮,姬玉落醒來時倒吸一口氣,她碰了碰被磕破的下唇,起身收拾一番,往西院去。 甫一出門,便看到朝露抱著劍在陽光下細細端看,滿臉愁容,見姬玉落來,她甚是不平道:“小姐,我的劍缺了個豁口?!?/br> 姬玉落想到半夜還聽見的刀劍聲,“南月?” 朝露連點兩下頭,說南月的刀比她的劍還輕,然而還比她鋒利,是難得的寶刀,不是凡物。 她說時口吻有些酸,姬玉落卻愛莫能助,南月那刀她見過,不是普通兵器鋪子能打造的,恐怕是霍顯從哪給他搜刮來的,是以她只能憐愛地摸了摸朝露的頭,“去找碧梧吧?!?/br> 朝露委屈:“好吧?!?/br> 哄走朝露后,姬玉落獨自去往西院。 盛蘭心有自己的獨立院子,她正在庭院里作畫,畫的是一幅潑墨圖,圖上是月影荷塘,飄動的蘆葦叢里依稀見三個對酒當歌的人影。 對姬玉落的來訪,她甚是意外,目光掠過她的受傷的唇,道:“夫人怎么來了?” 姬玉落瞥了眼盛蘭心的畫,卻沒有與她寒暄,臉色凝重,開門見山地說:“霍顯體內的毒?!?/br> 盛蘭心臉色一變。 姬玉落目不轉睛看著她,不肯錯過任何一絲情緒,說:“我才知道……多久了?” 盛蘭心呼吸幾近停了一瞬,而后重重吐息,她深感驚訝,他竟然把這件事都告知與她…… 她抿了抿唇,還是有所保留道:“小姐為何來問我,我只是個妾室?!?/br> 姬玉落蹙了下眉,所以是真的,而這時盛蘭心也反應過來,手里的畫筆落在石桌上,濃墨濺出,她驚道:“你——” - 又過兩日,云淡風輕,這是春日最舒適的時候。 客棧二樓,一面屏風隔開兩個人。 屏風外坐著個蓄著絡腮胡壯漢,頭戴兜帽,看著不起眼,可卻是興南王府的門客,也是興南王道的得力心腹,名喚鞏睿。 這幾年催雪樓斷斷續續與王府有些聯系,也拿錢替興南王辦了不少事,此次鞏睿進京,也是想趁近來多地頻發起義之事,打著利民的旗號,直逼皇城。 他們雖遠在南邊,卻也聽說如今的朝廷百廢待興,國庫空虛,而興南王府這幾年深受催雪樓提點,養精蓄銳,是故興南王等不及了,便差心腹前來,知會,也是過問謝宿白一聲。 但與其說他們是自己找上來的,不如說是謝宿白釣來的,這么多年籌謀布局,興南王府是他打入京都的第一步。 東宮已經遭受一次謀逆之罪,不能再來一次,他要堂堂正正登上皇位,就不能用自己的兵來打,所謂鷸蚌相爭,他只需在最后坐收漁翁之利。 只是京中疫病沒有計劃中那么廣,否則染入宮中軍中,甚至都不用打。 不過,也無妨。 至多是興南王吃力些罷了,但謝宿白估算過朝廷目前的實力,對付各地起義已是乏力,這一戰仍有勝算。 謝宿白隱在屏風后,淡淡道:“告訴王爺,我會在京中助他一臂之力,如今時機成熟,可以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