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禁軌 第86節
晚上蘇運庭回來,蘇家客廳里十八年來第一次爆發如此激烈的爭吵。 玻璃制品在瓷磚上碎了滿地,蘇從意從臥室出來,隔著橫倒的桌椅,看見站在客廳里眼眶通紅的魏淑。 蘇運庭被潑了滿身茶水,狼狽不堪。 手指緊緊揪著睡裙,又松開。蘇從意走上前,若無其事地用手肘撞了下父親,笑著問:“怎么回事呀?老蘇同志,你怎么惹魏女士生氣啦?” “……” 蘇運庭沉默不語。 魏淑擦擦眼淚,沒了方才的歇斯底里。面對女兒,她永遠是溫柔的:“蘇蘇你回臥室去,跟你沒關系?!?/br> 蘇從意站著沒動。 她努力控制僵硬的面部肌rou,伸手拉住蘇運庭的衣擺:“爸爸,你現在解釋一下吧。你說的我都信?!?/br> 她完全不相信那個女人的一面之詞。蘇運庭在她心里的形象太正面了,從小到大一直是她的超級英雄。 他和傳統的中國式父親不同,他開明溫善,可以包容女兒的一切錯誤,為她擺平麻煩,做她堅實的后盾。 魏淑動手能力不強,蘇從意幼兒園到小學時期的手工作業,桔燈風箏紙輪船,全部是蘇運庭帶她完成的。 每次都會被老師點名夸贊。 蘇運庭還會學著給她綁漂亮的辮子,托人買來公主裙和漫畫期刊。 同學和朋友喜歡到蘇家做客,無不羨慕她有這樣的爸爸。 所以她不相信。 不肯相信她最尊愛的人,會背叛她和mama做出這樣令人不恥的事情。 一直以來,她前行的底氣都來自于家庭。但現在,世界搖搖欲塌。 客廳氣氛是將要窒息的凝滯。 頂板白熾燈安靜地亮著。 過了許久,蘇從意拽著衣擺的手被人拂落。她聽見蘇運庭低聲說。 “你還小……你不懂這些?!?/br> 他在搪塞自己。 蘇從意知道。 她想,他或許曾經是一個好父親。 卻絕對稱不上合格的丈夫。 兩人第二天辦離婚手續。 整個流程里,蘇從意都盯著地面一動不動。她腦子空白,完全想不明白,為什么只是出門買個冰淇淋的功夫,回來她的爸爸mama就要分開了。 蘇運庭算有點底線,把房子和車子全部留給母女倆,自己凈身出戶。 從民政局出來,魏淑拉著蘇從意的手上車。蘇從意回過頭,看見蘇運庭和昨天那個女人,進了另外的車。 她就這樣回頭望了很久,久到視線變得模糊,蘇運庭也沒看來一眼。 車里一路無話。 副駕駛座的蘇從意目視前方,余光里魏淑把著方向盤,神色平靜。 甚至經過超市還停車買了菜。 她似乎一切正常,除了昨天晚上吵架時掉了眼淚,和平時沒有區別。 即使這樣,蘇從意也不敢多問一句,她怕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兩人回到桐角巷四號宅,屋內東西搬走一部分,顯得有些空蕩蕩。 蘇從意坐在客廳,捏著遙控器給電視換頻道。她看不進去任何東西,只是想找點聲音讓家里不那么安靜。 動畫片播著歡快的片頭曲。 蘇從意走著神,突然聽見廚房里傳來碗盤砸碎的清脆動靜。 緊接著。 重物摔倒在地,砰聲沉悶。 后來發生的事情在蘇從意印象里是比較模糊的,厄運集中在短短兩天之內,生活就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選擇性遺忘掉最難挨的那晚,只記得自己坐在病房里,仰頭盯著掛鹽水的袋子。透明的藥水順著軟管一直流進魏淑手背,她一夜沒有合眼。 次日清晨,蘇從意去買早餐,回來時床上的魏淑已經醒了。 兩人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 蘇從意把粥端出來,掀開盒蓋,散掉熱氣。魏淑問:“我聽護士說高考填報志愿截止到今天,你提交了嗎?” 蘇從意嗯了聲,摸摸飯盒的溫度,魏淑伸手把粥接過來,用勺子舀起吹了吹:“確定去云昌了?” “不是?!碧K從意低頭,用竹簽戳起一個煎餃,說,“西宛大?!?/br> 魏淑頓了頓,放下粥:“你不用因為這件事留在西宛,蘇蘇,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mama不會干預你的任何決定,同樣希望你也不要為mama改變你的選擇。醫生說了,我今天下午就能出院,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媽?!碧K從意打斷,“我們把桐角巷的房子賣了吧?!?/br> “……”魏淑一愣。 蘇從意擱下竹簽,握住魏淑的手,笑著說:“我們把房子賣掉,搬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誰也不許再為過去的事情難過,好不好?” 孩子長大。 也許真的只需要一個瞬間。 魏淑眼圈紅了,她很想摸摸蘇從意的頭,很想說對不起寶貝,mama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你受委屈了。 但最后她也只是輕聲道:“好,都聽你的?!?/br> 倪焦給蘇從意推薦了靠譜的中介,桐角巷四號宅很快找到新的房主。電話里約定好時間后,蘇從意讓搬家公司運走了要用的家具和行李。 七月五號的傍晚,她收拾完最后一點書籍,挎著帆布包從宅子里出來。將雕花鐵門掛上鎖的那一刻,她覺得好像有什么跟著一起結束了。 她和周圍鄰居們道別,沿著巷子往外走,青石板上有小朋友玩游戲時用彩色粉筆畫的跳房子。她單腿從第一個往前,一格一格蹦到最后。 畫著數字八的方格里有顆小石子,她沒看清,身子往前趔趄一下,被一只白皙清瘦的手扶住胳膊。 她視線順著那只手往上,看見少年沉靜好看的眉眼。 這是四天來的第一次見面。 蘇從意站穩身子:“謝謝?!?/br> 兩人順著巷子并肩往前,就像之前許多次約會那樣,沒有任何隔閡。他們聊午飯聊天氣聊今天的晚霞。 快走到巷口時,陳聽晏說:“蘇蘇,我準備出國了?!?/br> 蘇從意腳步一停,轉頭看他。 “我決定聽你的話,多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多看一看別人?!?/br> 陳聽晏聲音溫和,“你在云昌大也要好好上課,好好吃飯。如果想見我,給我發消息,我就回來找你?!?/br> 半晌,蘇從意點頭,笑著說:“挺好的,但消息還是不發了吧?!?/br> 陳聽晏一頓:“……為什么?” “你不想我去國外嗎?” “去唄,為什么不去?!?/br> 蘇從意走在他跟前,慢慢往后倒退,就像那天說我喜歡你但你是自由的那樣,她彎著眼睛,“你本來就應該站在更高的地方,遇見更好的人?!?/br> “我也準備去找更好的人啦,陳聽晏?!彼恼Z氣很輕快,“總是和你在一起,我有點煩了?!?/br> 蘇從意沒再看陳聽晏的表情,她利落又瀟灑地轉過身,在夕陽里高高舉起右手,揮了揮,而后毫不留戀地上了松葉街站臺停下的一輛公交車。 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輛車駛向哪兒。 少女漫畫里經常會有這種俗套橋段,每當男女主分手,總要下一場大雨。 那天西宛的傍晚是整個盛夏里最最晴朗的,火燒云美上熱搜,公交里許多乘客對著玻璃窗外的天空舉起手機。 局部降雨的,大概只有蘇從意自己。 她在跨海大橋下車,扶著石雕圍欄,喉嚨里突然就酸澀到發疼。她自認為心情和橋下的海面一樣平靜,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順著下巴接連不斷地砸落,把圍欄浸得濕漉漉。 她堅持著沒有哭出聲,還是有個賣棉花糖的爺爺停下來,試探著從小車上給她取下一朵粉色棉花糖。 “別哭了小姑娘,考試沒考好呀?” 蘇從意接過棉花糖,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水跡:“我、我有一只特別喜歡的貓,我剛剛、把他丟掉了?!?/br> 還以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爺爺寬心安慰:“貓而已,你還那么年輕,以后總會遇到更喜歡的?!?/br> “不會的?!?/br> 她嗓子一下子就哽咽了,捏著糖棍不停地搖頭,止住的眼淚又涌出來。她含糊不清地哭,“再也遇不到了,爺爺,我怎么辦啊……” 我還那么年輕。 以后卻再也遇不到更喜歡的人了。 這平淡無奇的后半生,我要怎么辦啊。 – 蘇從意舉著包從小區門口一路跑向b棟樓,回到家的時候全身濕透。她脫干凈衣服,赤腳踩進浴缸,水溫自動調節得剛好,骨頭都舒展開了。 她心情好不少,側身去擠草莓沐浴露,擱在支架上的手機屏幕亮起。 蘇運庭給她回了消息。 【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不要再追問了?!?/br> 蘇從意的手停在半空,她把這行字來來回回地看,直到屏幕自動熄滅。 她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一聲。 將水溫又調高一些,收回手,身子順著浴缸慢慢往下滑。 最后把整張臉埋進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