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68節
對面無人接聽。 江照林機械性地重撥,直到聽到手機關機的提示,驟然崩潰大哭起來,被幾名護士拉著坐到等候椅上,很快又滑到地上。 周圍人跟他說了什么他不知道,醫院里各種生死離別應該見得很多,無法釋懷的死亡比比皆是,只不過今天他是其中一個。 等他哭過一場,稍微調整了心情,渾渾噩噩地帶陶思悅回了家。 陶先勇先到的家,正在客廳里焦躁打轉。李蘭不在,可能是留在醫院,也可能被警察帶去了公安局問話。 她聽到聲音朝門口看了眼,隨即大步走來。 陶思悅仿佛見到了極恐怖的人,嘴唇翕動,神經質地大叫道:“你殺了人!你殺了何叔,你為什么要殺他?” 她深吸一口氣,將心底所有骯臟的,不敢與人言的猜測,都借著這次失控的情緒問了出來:“不是何叔是你那個哥!你是不是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等她說完,陶先勇掐住她的胳膊將她拽進門,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陶思悅栽倒在地,陷入短暫的眩暈,一動一動地躺著。 陶先勇暴怒中又上前踹了一腳,江照林撲過去擋在陶思悅身上,吼道:“你干什么!你別打她!” 陶思悅好半天才抬起頭,耳朵跟嘴角都有血,眼神沒有焦距地在空中轉了一圈,看不見人影。伸手在空中虛抓了下,被陶先勇揪著領口提了起來,在她耳邊怒罵:“你說老子是兇手,我告訴你真正的兇手是你!你怎么那么賤??????你說你怎么那么賤?是你先出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在給你解決問題!如果不是你惹出那么多麻煩根本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你什么時候能正常一點?” 江照林力氣不夠大,撼動不了他的手,只能捂住陶思悅的耳朵??墒翘障扔逻€在說各種不堪入耳的詞語,將自己的責任推卸一空。 陶思悅瞳孔渙散,一會兒重復他的話,一會兒又開始喃喃自語道:“是我不正常嗎?是我不正常嗎?是我害死他的嗎?” “不是的!”江照林不知所措,哭著對她說,“不是的!陶思悅你清醒一點!別聽他說!” 那一天陶先勇仿佛有著蕩海拔山的力量,把江照林拖出房間,又單手拽著陶思悅下樓,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報出車站的名字,卷著汽車尾氣離開。 江照林追在后面跑。太陽即將落山,刺眼的日光僅剩一線,天邊是成片的血紅。 他終于跑不動,半路停下,在一片霧茫茫的視野中癱軟在地。 江照林報了警,警方確認陶先勇帶著陶思悅去了鄉下,沒有別的問題。 江照林不知道她后面經歷了什么,等何旭的葬禮結束之后,計劃著過去看看。 這次沒有朋友愿意跟他一起,他自己買了車票,沒想到陶思悅竟然回來了。 她的精神狀態有很明顯的好轉,江照林在學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寫一張數學卷子,對著老師提供的筆記整理解題思路,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第79章 歧路79 江照林在她邊上坐下, 端詳著她的臉,好半晌悶聲問了句:“你沒事吧?” 陶思悅皺眉, 思維凝滯了下, 搖頭說:“我沒事啊?!?/br> 江照林小心打探:“你爸爸帶你回鄉下之后,發生什么了嗎?” 陶思悅看他的眼神反而有點古怪,似是不解地說:“沒什么啊, 就隨便住了幾天。我覺得沒問題就回來了。馬上要高考了我哪有那么多時間用來散心?” 江照林手腳發涼,已經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思考了足有半分鐘,委婉地問道:“你還記得何叔怎么樣了嗎?” 陶思悅懸著的筆頓住,片刻后有些傷懷地點點頭, 說:“好像自殺了。我爸爸告訴我了?!?/br> 江照林緩緩轉過身, 不敢再深問。血液在耳邊流淌的聲音宛如翻江倒海, 他僵硬地眨動眼皮, 沒能醒來, 于是意識到自己是清醒的。 “他為什么要這樣???”陶思悅感慨了句, 拿起面前的試卷問他, “這張卷子你寫完了嗎?我怎么感覺這個考點老師沒有講過?” 江照林心里亂得厲害, 推脫著讓她去問別人, 自己去廁所往腦袋上沖了一把涼水,在窒息跟寒意中尋求冷靜。 他去找了陶先勇,詢問陶思悅的情況。 陶先勇漠不關心地說了句:“這不是挺好的嗎?” 他并不關心自己女兒出現了什么問題, 劇情的發展在脫軌后又以意外的形式被修正,重新回歸他的預期, 讓他感到萬分滿意, 說明連命運都是偏愛他的。 他最近神清氣爽, 對待江照林的態度也不像以前那么輕慢無禮了, 稍稍有了點耐心,對他發出勸誡。 “如果你也想她好的話,你就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任何跟何旭有關的話題。事情演變到現在的局面,她想不想的起來都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好不容易能過去,干什么非要她回頭呢?所以不要再提了?!?/br> “你上大學的學費我可以資助你,畢業后我也會給你一筆啟動資金。要么你今后離悅悅遠一點。要么就聽我的,別動什么歪心思?!彼呐慕樟值募?,意味深長地說,“我今天好話壞話都撂這兒了,要是你讓我失望,我就不讓你好過。你知道我能做得出什么?!?/br> 江照林不在意他的恐嚇,也不稀罕他的資助,只是不清楚陶思悅究竟是真的生了病,還是故意裝作不記得。 想起陶思悅被帶走前的那種心如死灰,他不敢戳穿這種微妙的假象。 一個多月后,學校組織高考前的體檢。 從醫院出來,會有半天的自由時間。他們在街上吃了午飯,準備回學校時遇見了何川舟。 何川舟坐在路邊休息,手里拎著瓶礦泉水,冷冷朝他們瞥了眼,轉身走開。 陶思悅被她看得發毛,等走出老遠,才問江照林:“她為什么要那樣看我?” 江照林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喉嚨發干地問:“你還記得何叔的事情嗎?” “我不是很想說他?!碧账紣偮詭У钟|地道,“我也不想他死的,可是我有什么辦法?我也阻止不了啊?!?/br> 江照林沉默。 過了一會兒,陶思悅又說:“我沒有要怪他,就是覺得很遺憾。提到他的名字我會有種心悸難受的感覺,說不清楚為什么??赡苁且郧坝X得他人太好了,原來也只是個普通人?!?/br> 江照林露出落寞的神情,最后只說了一句:“算了?!?/br> 后來江照林開始學醫,才知道這是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在陶思悅不正確的認知里,何旭沒有那么崇高。他收了沈聞正的錢,偏頗地勸告陶思悅不要報警,結果被陶先勇誤認成是強^jian案的嫌疑人,在維權的過程中承受不了社會輿論自殺了。 陶思悅從來是脆弱的,像一碰就碎的玻璃,接踵而至的打擊徹底摧毀了她的精神世界,乃至是信念跟求生的欲望。 對于那個年紀的陶思悅來說,無論是自身被侵害的遭遇,還是父親的殘酷背叛,亦或者是親眼目睹的何旭的死亡,每一個都是她不能面對的現實。 江照林為此深陷悵惘。 他有時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陶思悅不用再體驗那樣的痛苦。有時候會因為獨自背負這個秘密而感到異常的孤獨,長久在羞愧與內疚中煎熬。 他無法殘忍地將陶思悅深埋下去的記憶重新挖出來,又無法坦蕩地面對何川舟的疏離跟冷漠。他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卻只能跟當初的陶思悅一樣,用逃避的方式去應對慘淡的現實。 直到陶先勇去世,各種相關的文章重新進入大眾視野,陶思悅才斷斷續續地想起來一點。 可是維持了十多年的觀念讓她難以分辨事實,她開始飽受噩夢的折磨,在時隱時現的記憶中再一次變得敏感、消極、喜怒無常。時常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然后又搖頭試圖欺騙自己。 美夢總是似假還真,可是一旦被戳破,就再也無法復原了。哪怕陶思悅織出來的那個夢也并不算多么美好。 韓松山的死亡消息傳出來時,江照林剛做完手術。他看見新聞,請了一天假,去小餐館里點了半瓶白酒,跟隔壁桌的陌生人笑著聊天。 等到深夜,他在樓下買了一袋水果,腳步輕快地回家。 陶思悅問他要不要去給陶先勇掃墓,江照林面帶厭惡地拒絕了。 陶思悅問他為什么,他忘了自己當時找的是什么借口,多半是忙碌。脫下衣服后,他大腦發熱地說了句:“死了就死了,真應該慶祝一下?!?/br> 陶思悅站在沒開燈的走廊上,身形單薄影子細長,聲音彷徨而凄愴地問:“你為什么要騙我呢?” 江照林轉過身,目光深沉地凝望了她許久,恍惚地似在催眠自己:“我是為了你好啊?!?/br> 陶思悅忽然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低吼,抄起房間的東西瘋狂發泄。有一個煙灰缸朝江照林飛了過來。 鮮紅的血暈開,順著眉骨往下滑落,迅速淌過他的眼睛,濕了他半張臉。 煙灰缸碎了滿地,陶思悅也怔住了。 江照林摔在地上,脊背靠著沙發,勉強坐著,片刻后抬起頭,沒有起身,也沒有去摸自己的傷口,只是頹然地看著她。 他那時候覺得太累,真的太累了,酒精的麻痹讓身體感覺不到太強烈的疼痛,可來自心口的鈍擊比以往都要沉重,仿佛能將血rou磨成齏粉。 他害怕自己又口不擇言地說出什么,所以從陶思悅家里走了出來。 現在想想,陶思悅當時可能是終于清醒了,猙獰的傷口又一次被剖開,零零落落地布滿全身,還要添上些新的傷痕。 現在她一無所有,不懼跟王熠飛做任何事。 “我到底是哪里錯了,是因為我想要的太多嗎?”江照林低下頭泣不成聲,“我只是希望你們都不要那么傷心,為什么?我這樣真的很貪心嗎?可能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br> 他抓著何川舟的手無力跪到地上,低著頭,想靠近何川舟又不敢,絕望地說:“對不起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黃哥單手捂著下半張臉將視線轉向窗外。 何川舟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發,看見被隱藏在雜亂劉海下未好全的傷疤。 江照林后仰著頭,懇求地道:“你救救她吧,她要是有的選,一定不會讓何叔那么不明不白地走的……她不是故意的,我的錯,其實都是我的錯!” 何川舟看著他浸滿陰郁的眉眼,伸手抱了他一下。 江照林自胸腔里發出一聲嗚咽的悶哼,一瞬的僵硬后,再難自控,失態地痛哭起來。 何川舟拍了拍他的背,松開他說:“都沒事,你先去邊上待著去?!?/br> 第80章 歧路80 黃哥跟著何川舟往辦公室走, 腳步略慢,落在后面, 從兜里抽出一根煙, 夾在指尖聞了一口。 何川舟回過頭,見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問:“怎么了?” “沒什么?!秉S哥把那根皺皺巴巴的煙重新揣回兜里, “我在想,如果何旭在的話,不需要你這么大度地去體諒別人?!?/br> 何川舟頓住腳步,等他走到跟前,一本正經地說:“倒也不是。我從小就特別堅強, 懂得寬以待人。我媽生病住院的那段時間, 我爸讓我借住在同事家里……” 黃哥敏銳地察覺到她要發表一些不正經的宣言, 搶答道:“叔叔阿姨特別喜歡你, 從來沒見過那么懂事聽話又聰明的孩子。等你要離開的時候異常舍不得, 哭著讓你爸再把你借給他們養幾天?!?/br> “倒也沒有那么厲害, 不過確實比較討人喜歡?!焙未ㄖ蹟[了下手, 謙虛地說, “等我媽的后事處理完, 我爸來接我回家。因為那段時間太累了,他早上睡過了頭,也是我自己穿衣服、買早飯、去上學。所以我第一個體諒的人, 應該就是我爸?!?/br> 那時候何川舟剛上一年級,有一頭濃密的長發, 她自己不會扎, 蓬頭垢面地到了學校, 找老師幫她梳頭。 衣服穿得也不好, 里面的袖子蜷縮在一塊兒,外面看著歪七扭八。老師將她的衣領整理平整,讓她回教室上課。 9點多何旭才醒過來,發現人丟了,著急忙慌地找了一圈,最后知道何川舟已經來了學校。 他買了一個包子還有一瓶牛奶,站在窗戶外面,看著何川舟伏在桌案上認真寫字,把人喊出來。 “我已經吃過飯了,我從柜子里拿了兩塊錢?!焙未ㄖ鄹嬖V他,“你以后可以把錢放在桌子上,我自己能上學?!?/br> 何旭點了點頭,卻抱著她哭了出來。 從某種程度來講,何旭挺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