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40節
她站在玄關附近,臉蒙在兩處燈火的交界處,冷笑道:“我脾氣比過去差了很多,你想不想試試?” 正蹲在地上清點雜物的王熠飛身形微僵,用力點頭:“信!” 周拓行來得很快,晚上車少,不到半小時已經到了門口,身上還穿著來不及換的睡衣。 何川舟最近的工作總是忙碌,抽不出哪怕一小段連續的空白時間。周拓行的瑣事同樣很多,在日程表上難以調整出跟她同步的節奏。 即便是這樣,如果何川舟下班時間稍早一點的話,他還是會固執地開車來接。兩人在回去的路上會說幾句話,將人送到家之后,再匆忙趕去公司或回實驗室。 他用這種近乎負擔的方式,強行增加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比重,但很少會直白地對她說“我想見你”。 就像現在一樣,開門時朝何川舟伸出雙手,在余光的視野中發現王熠飛就坐在客廳里,很快地抱了她一下,然后走進去。 何川舟給他也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聽他們兩人小聲交流這幾年的動向,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阿飛,你爸爸出獄了吧?” 王熠飛臉上的笑容陡然變得生硬,扯動著肌rou,還是維持不住,笑意漸漸隱沒下去,眸光轉向何川舟這邊,輕輕點了點頭。 何川舟問:“人呢?” 王熠飛答非所問,垂眸盯著自己的手,帶著深思熟慮后的鄭重,說:“我問過了,我爸是為了我媽殺的人。他反省過,也坐過牢,我決定原諒他。我以后想跟他一起住在d市,重新開始。正好那里沒人認識我們?!?/br> 何川舟淡淡說:“挺好的?!?/br> 王熠飛沉默半晌,艱澀的聲音帶透著彷徨:“但是我對他說了很過分的話?!?/br> 周拓行抵著他的肩膀,與他靠在一起:“那你道歉了嗎?” “還沒有?!蓖蹯陲w神色落寞地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說?!?/br> 何川舟抬手摸了下他的頭:“后悔的話,要道歉的?!?/br> “嗯?!蓖蹯陲w甩了下頭,“姐,我好大了已經?!?/br> 三人閑聊了會兒,由于太晚,何川舟止不住地犯起困意。 王熠飛本來是想睡在自己家里,可是他家多年沒有打掃,根本無法落腳,周拓行順道將帶他去臨江小區。 兩人走出門,何川舟用屋內的燈光給他們照明。 周拓行停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表情里有些別的想說,猶豫再三,只含蓄地說了聲:“晚安?!?/br> 何川舟說:“晚安?!?/br> 王熠飛按了電梯,看著紅色的數字快速往上跳動,又回頭看向無聲對視,像在出演默劇的兩人,也說了聲“晚安”,錯步過來,順手將門帶上。 周拓行頓時一哽,遞去一個涼颼颼的眼神。 王熠飛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困惑地問:“怎么了?” 周拓行:“……沒什么?!?/br> · 何川舟關了燈,躺在床上。因為王熠飛的突然出現,精神有些許亢奮,斷斷續續地開始做夢。到了后半程,夢境才清晰連貫起來。 整座城市都在飛速變化,而這一片居民樓還保持著熟悉的樣貌,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原本放在防盜門前的垃圾桶,如今移到了十米開外的地下車庫入口。 何川舟第一次,就是在那個深藍色的垃圾桶旁邊看見王熠飛的。 那是在2006年,5月初。何川舟的初三生涯只剩下最后一個半月。 南方的溫度忽冷忽熱地變化,那天還是有點發涼。 恰好是何旭生日,何川舟躍躍欲試地說要給他做飯吃。自己買了一袋雞腿,跟著網上不大靠譜的教程,不料忙活半天,做得亂七八糟。 好在當天何旭回來得晚,不知道在開什么名目的會議。 她迅速收拾完廚房,下樓扔垃圾。第一次丟了雞腿,第二次去丟燒焦了的鐵鍋。一推開防盜門,就看見王熠飛單手拎著她眼熟的藍色袋子,在里面找東西吃。 他的穿著也讓何川舟印象深刻。外面套了件偏小的黃色毛衣,針腳打得粗糙。里面是一件寬松脫線的粉色秋衣。秋衣袖口塞了進去,但領子露在外面。頭發長一茬短一茬,還向四面八方翹著??倸w很不體面。 看見何川舟手里的鐵鍋時,嚇得躲了一下,倉皇后退間又被花壇前的石坎絆倒,跌坐在草地上。顯得不怎么聰明。 兩人都怔住了,彼此對視,半天沒有出聲。 路燈下,向光處的路面像是鋪了層雪,細小的飛塵在昏黃的光照中紛紛揚揚地亂舞。 何川舟覺得,有些人生來就是這種塵屑。是造物主在雕刻自己的得意之作時隨意吹下來的灰塵,所以總是那么不幸。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有過什么樣的心理活動,多半是受了何旭的傳染,沒思考太多,半拉半拽地將人拖上樓。 王熠飛很恐懼,但沒有尖叫,也沒有流淚,只是臉色慘白一片,走到樓上時腿都軟了,跪在門口,手里還緊緊拽著袋子。 何旭在下面喊人,說沒帶鑰匙,讓她幫忙下來開個門,順便拿點東西。 何川舟發懵的腦子有點不大好使,她讓王熠飛在這里待著,蹬蹬沖下樓梯。 等兩人匆匆上來時,王熠飛正光腳站在廚房里,掰著一塊從茶幾上拿的餅干,泡著自來水喝。這樣管飽。 他袖口的顏色深了一塊,瞥見人影,囫圇吞咽下去,聲音細碎、可憐巴巴地道:“我只吃了一小塊?!?/br> “怎么會這樣啊……” 何旭的表情看起來很難過,這是讓他非常傷心的一件事。 他黯然片刻,讓王熠飛坐到餐桌邊上去,又從兜里摸出皺巴巴的五塊錢,讓何川舟先去街上買個煎餅。 何川舟快跑著去,快跑著回,聞了一路的醬香味。 王熠飛就這么跟他們認識了。 王熠飛的母親被判定意外死亡,隨后父親因殺人入獄,監護權轉到了他大伯身上。 家里大部分的資產都用來賠償受害者家屬,所幸留下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由于他父親的緣故,雙方親戚都不愿意照顧他,也害怕跟他扯上關系。幾人商量后決定,放假期間輪流過來給他送飯。 王熠飛都懂。他心懷一種超乎尋常的執拗。比起餓死,更沒有辦法承受明面上的羞辱。 他平時住在學校,小學會包中餐。但是那幾天剛好是法定節假日,他一個人待在家里。 這次親戚沒來給他送吃的,餓了只能喝水。七天假期對他而言太長了,才過了一半就已經堅持不住,于是趁半夜沒人的時間跑出來找東西吃。 在王熠飛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涌現出來的畫面變得雜亂無章。從有記憶的時刻開始蔓延,直至七年前的分崩離析。 瑣碎的日常像何川舟看過的劣質監控視頻,模糊、割裂、黯淡。 一會兒是何旭帶著阿飛買衣服;一會兒是阿飛被周拓行嚇得躲在陽臺不敢出來;一會兒又是一群人圍在桌邊打撲克,客廳的電視機在放春晚,但聲音都被外面的煙火壓過。 王熠飛貼心懂事,七歲前他還生活在一個算得上和睦的正常家庭里,對人情冷暖有更深刻的見解。 他很少再得到關心,認識何川舟以后,一直謹小慎微地討好他們。 幫他們做家務,禮貌向他們問好??桃獬陨僖稽c的飯,做任何事都輕手輕腳。 積重的不安,要很緩慢地治療。 那段時間里,他們跟家人一樣生活。 到了最后,何川舟滿腦子回放著王熠飛站在遺照前呢喃出的一句話——如果何叔還在就好了。 何川舟也想過這個問題,無數次。 每次都會在不深入的地方停止。 如今她能夠用更穩重的情緒去對待,覺得未來也沒什么不好的。如果能讓何旭看見他們如他曾經期望的那樣生活的話。 何川舟醒了過來。 厚重的窗簾緊閉,昏沉的房間里回蕩著“滴滴噠噠”的雨水聲。 她掃了眼時間,起身換好衣服,趕去分局上班。 昨天研判出了嫌疑人的軌跡,今天早上成功完成抓捕。黃哥從訊問室里出來,腳步輕快,嘴上都在哼著小調。 他往保溫杯里加了一大把枸杞,還有黨參、桂圓等多種補品。一口喝下去,感覺元氣恢復了三分。顛顛地走到何川舟身邊,跟她討論報告的細節。 兩人正聊著,黃哥手機響了起來。 他接起來,笑著喊道:“馮局。嫌疑人已認罪,不負重托!” 對方說了什么,他表情瞬間變得凝重,問道:“哪里?” 何川舟順勢拿出手機查看,沒有收到任何提示或通知。 黃哥多瞧了她兩眼,轉身走到稍遠的地方,交談結束后才回來。 何川舟問:“怎么了?” 黃哥含糊其辭地說:“有人報案,說在城郊發現一名死者?!?/br> “具體什么地方?”何川舟站起身,“準備出警啊?!?/br> 黃哥抓住她的手臂,攔了一下:“馮局的意思是,你別去了。這個案子你不要碰?!?/br> 何川舟沉下臉,就聽黃哥說:“沒有意外的話,死者應該是韓松山?!?/br> 第44章 歧路44 正值午間, 路上的車流相對比較松散。 黃哥負責開車帶路,一路上若有所思, 等紅綠燈時, 抬起右手撓了撓眉毛,心不在焉地瞥著窗外,不自覺皺緊的眉頭寫滿了困擾。 徐鈺查看資料, 嘆了一句:“河飄子???” 河飄子就是水中浮尸,是最難破的命案之一。單是聽到這個詞,就讓人覺得頭皮發麻。 徐鈺翻了一頁,又跟了一聲長嘆,佝僂著背, 整個人都萎靡下去:“天氣還熱?!?/br> “想點好的嘛?!秉S哥安慰她, “尸體還沒爛, 不用下河去撈。而且現在市政管理嚴格, 河水說不定被治理干凈了, 沒那么嚴重的污染問題?!?/br> 邵知新若有所思地嘀咕:“到底會是誰殺了韓松山?” 黃哥聽著忽然夸獎了句:“你這個問題問得真好?!?/br> 邵知新面露茫然:“???” 黃哥笑說:“你是要問天還是問大地???” 邵知新:“……”他只是想感慨一句, 韓松山死的時間太巧合了。 黃哥在路邊找了個車位緩緩停下, 解開安全帶的時候, 轉身吐槽了一句:“我來的時候馮局還在發愁, 怎么都死在咱們南區???這兒又不是什么風水寶地,我可求求他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