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33節
她的外表跟性格都缺乏力量,即便生氣也輕聲細語的,只是一個個字咬得很重,說明她此刻已經踩在耐心的邊緣。 陶睿明想把今天韓松山的說辭轉述告訴她,陶思悅搖了搖頭,臉上是明顯的抗拒,煩躁地道:“你成熟一點。明天去學校上課,我知道你今天逃課了?!?/br> 之后干脆躺了下去,表示自己要休息。 陶睿明欲言又止,只好作罷。 · 何旭的案子與諸多犯罪案件相比,不是一起多么兇殘暴戾或手法高超的案子,感興趣的人不多。幾度秋涼的更新也一直特別緩慢。到目前接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寫了兩章。 從文章內容來看,他分明早就已經做好調查,可以一次性寫完全部內容,卻偏偏用像是折磨的方式,刻意拉長了戰線,一點點地往外拋餌。 陶睿明覺得這人的用心很是險惡。 他每天都會打開軟件,看一眼作者動態。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只用了不到五天的時間,第三章內容就更新了。 這段進度里,幾度秋涼采訪了韓松山曾經的幾位同事,向他們詢問韓松山的工作態度以及為人處世。 跟韓松山預料的基本一致,得到的反饋都是負面的。 一位從事新聞媒體工作三十幾年,當初也是負責引導韓松山適應工作的老前輩回憶道:“我以前覺得他很可惜。韓松山剛進我們公司時,我說句講良心的話,刻苦、踏實、勤奮,是個固執追求真相的記者,也是個能吃得了苦的人。我們都想不到他后來居然會變成那個樣子,可能是受不了金錢的誘惑吧?!?/br> “當時社會上有個傳聞,鬧得很兇,說是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跟扒手狼狽為jian。他為了調查,春運期間在a市候車廳里蹲守了一個多星期,幫忙抓了好幾個小偷,還差點被一群外地的扒手圍在廁所打死。他花了功夫跟心力,可是寫出來的新聞卻沒人看,也沒人愿意相信……唉,其實我也能理解?!?/br> “我記得他家庭條件比較貧困,他爸媽能供出一個大學生非常不容易。他在我們這里工作了三四年,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個很有信仰的人,可是寫的文章沒什么流量,賺不到多少錢,相反吧,他的好些同學一個個轉投自媒體,工作比他輕松,錢賺得還比他多。他的職業cao守既沒有給他帶來金錢,也沒有給他帶來聲望,慢慢的他心態就失衡了,人就變了?!?/br> “他報道了好幾篇假新聞,給自己的私人賬號引流。最初只是一些小事情,比如哪一家人的生活比較困難,雙親殘疾,孩子上不起學什么的,借此引發公眾同情。后來膽子大起來,拿著搜集到的證據去找企業要封口費,或者收對家的錢報道一些摻水分的新聞。 “他很聰明,手段處理得非常隱晦,選的也都是一些比較安全的內容,模棱兩可地誤導一下,剛開始我們根本發現不了。 “后來得罪的人多了,有人較真,過去一一查證他的文章,打電話給我們舉報投訴,我們才知道發現這事,立即就把他開除了?!?/br> 陶睿明有點動搖了,無法判斷韓松山是不是一個好人。 在文章結尾,幾度秋涼問那個記者:“請問你知道他跟何某那起案子的關聯嗎?” “知道的不是非常清楚。那時候他已經被我們開除了,在網上自己弄了個賬號,還開了公司。不過他確實是有積極奔走,不停找同行打招呼,希望我們可以多刊登一些相關報道。有幾家本地報刊是同意了的?!?/br> 幾度秋涼:“請問你們有追蹤了解過嗎?” “肯定有調查的,但具體不好說。我們內部也有比較大的分歧?!?/br> 幾度秋涼:“具體是哪些方面的?你們的證據還留著嗎?” “主要是后來發生了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我覺得可能是調查方向沒找對??上б矝]法兒繼續追查了?!?/br> 文章寫到這里又一次結束。 陶睿明忽如其來的一陣心慌,心臟極為猛烈地抽動了下,帶著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流,深深兩個呼吸后才平復下來。 他知道下一次更新應該就要說到他姐跟他爸了,用力盯著最后幾行字,像是要看出一個洞來,試圖透過簡短的文字琢磨出筆者的態度。 陶睿明的記憶開始往回倒流,尋找各種被他遺漏的細節。 可惜他當時還小,出事之后,被父母安置在鄉下由爺爺奶奶照顧。只記得某一天,氣勢洶洶的父母忽然回到家,將事情揭了過去,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從那天開始,他母親變得沉默寡言,留在鄉下再也沒出去過。jiejie也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跟家人的關系變得極其疏離。父親的事業倒是開始蒸蒸日上,家里很快變得有錢,搬到了市區中心。 陶睿明回憶到一半,手心傳來輕微的震動,是韓松山給他發來了網址鏈接。 韓松山:“我沒有報道過假新聞,只做錯過一件事情,因為當時缺錢。我媽生病了,縣里的醫院查不出來,又沒錢轉去市里,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我臥底了一個多月,發現那家食品公司的材料有質量問題,答應對方不報道,收了他們十萬塊錢。錢還沒捂熱,何旭就帶人把我給抓了,錢也被沒收。等調查結束,我媽身體已經不行了,沒幾個月就死在家里。所以我確實恨何旭?!?/br> 韓松山:“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信他,時間會證明一切。如果有需要,你再聯系我?!?/br> 他如此坦然的態度,反而讓陶睿明徹底不知所措了。還沒打定主意,文章發表的第三天,評論區有人爆出了相關人員的真名。 陶先勇、韓松山的大名相繼出現,并伴隨著一些不堪入目的揣測。 幾度秋涼應該有在管理評論區,及時刪除了所有言論,可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本地新聞板塊出現不少對陶先勇、韓松山的過往介紹,同時將多年前的舊報道翻找出來,一并進行對比。 甚至光逸的分公司都陸續出現有人惡意鬧事的情況。陶思悅也不再出門,改成居家辦公。 陶睿明很難相信這是一種巧合,幕后水軍的存在過于明顯。 一切都跟韓松山說的一樣,事情在往更糟糕的方向迅猛發展。 在當今社會,輿論是把過于鋒利的刀,隨遇而安,少有人能死里逃生。 陶睿明越是細想,越覺得恐懼。 當天下午,江照林給他打了個電話,說陶思悅身體不適,需要靜養,暫時在醫院住一個星期,讓他過來探病時,不要跟陶思悅討論網上的事情。 陶睿明猶豫再三,撥通了韓松山的號碼。 第36章 歧路36 何川舟還沒走進辦公室, 里面嘈雜的討論聲已陡然消止。等她從門口一腳踏進來,室內又響起各種低低切切, 欲蓋彌彰的動靜。 她從走廊過來的路上, 透過玻璃窗提前看見了,邵知新一聽到有人通報,著急忙慌地將手機蓋到桌面上, 此時正兩手壓住耳邊翹起的碎發,擺出一副頹然查看資料的架勢。 何川舟斜倚在門邊,往他身上淺淺掃了眼,視線沒有停留,繼續調轉著在室內其余角落游動。 徐鈺等人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臨時找的話題過于尷尬, 漸漸憋住了氣不再出聲, 只有黃哥這個老油條還能面不改色地一面喝茶, 一面挪動鼠標填寫資料, 像剛剛察覺到似的, 抬手朝她打了招呼。 何川舟徑直走到邵知新的工位, 屈指在他桌面叩了叩, 并將手在他面前攤平。 邵知新抬起頭, 裝傻道:“???” 何川舟俯視著他, 眸光淺淡,卻分外地具有壓迫力:“同一件事情,我不喜歡提醒第二遍?!?/br> 邵知新捏著自己的手扭來扭去, 坐不安穩,小聲嘟囔道:“其實沒什么看的必要, 都是一些廢話?!币姾未ㄖ蹐猿? 還是拿起手機, 解鎖屏幕后交到她手里。 是一段視頻, 鏡頭的焦點落在中間的木質桌子上,桌子后方坐著個穿黑色短袖的男人,身影模糊,聲音也經過了特殊處理。 何川舟聽他說了兩句,眉梢微微挑起。 陶睿明那小子還是沒聽勸,在記者鼓動下,親自出面指責他們公安分局逾越權責界線,在陶先勇的調查過程中有不干凈、不公正的作為。不僅對證人進行誘導式提問,還以此為借口調查了許多非必要的個人隱私。 此外,某辦案人員違規泄露重要案情,并在部分不實信息廣泛傳播,已經足夠影響陶先勇聲譽的情況下,仍不及時出面澄清,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同時也對光逸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 陶睿明列舉了最近光逸各分公司遇到的哄鬧抗議事件,以及他在學校中受到的無端非議,以證明幾度秋涼的報道已經足以構成網絡暴力,讓他無法正常生活。希望網友不要受其誤導,謹慎發言。 片子拍得挺好的,不知是陶睿明背過稿還是后期剪輯技術高,前三分鐘的敘述邏輯清晰,簡明扼要,沒有多余的廢話,不像是一段來自蠢貨的發言。 不過也沒有讓何川舟覺得特別意外的內容,甚至還有點失望。 陶睿明的那個“某”字用得遮遮掩掩,采訪者有幾次想誘導他說出具體的名字,他有所防備,起初含糊其辭地捎帶過去。 但他確實是個涉世未深的人,聊到何旭那起舊案時,被采訪者三言兩語激怒,難以保持理智,說了幾句比較沖動的話。 何川舟點擊暫停,將進度往回拉了一小段,復盤前面的采訪內容,覺得那個提問的人很有水平。語氣平和,不動聲色,但輕而易舉地掌控了局面的主動權。 每次陶睿明回答的態度出現遲疑,不愿意跟著他的思路進行深聊時,他就會敏銳地后退一步,利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引導他透露一些瑣碎信息。 陶睿明沒有太詳細地思考,完全被他牽住了鼻子,騎虎難下。 視頻的后半段基本是在聊何某的案子。陶睿明咬牙切齒地控訴對方找了水軍。 “最近網上冒出了許多惡語中傷的留言,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攻擊我死去的父親,以及我無辜的jiejie。這些人的活動有很明顯的組織性,我不知道他們抱有什么目的,但是我敬告幕后人早點收手,我爸去世了,可我不是好欺負的。我給你最后留點面子,你再不依不饒的話,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做的事情!”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接近15分鐘的視頻里,他已經陸續給出了許多關鍵信息。 譬如:何某受不了良心譴責,自殺身亡。法院沒有審理判決,所以沒有錄入檔案。何某的女兒,在公安分局已經是個小領導,負責調查陶先勇的案子,幾度秋涼跟她關系匪淺。 不認識何川舟的人或許還不知道她是誰,但分局內部的人應該都能猜到。畢竟重案中隊只有她一個姓何的女刑警。 網友如果依照這個特征進行查詢的話,也很快能摸出她的身份。 甚至不需要考證,何川舟相信,很快就會有“路人”給出她的具體信息。 視頻的進度條走到底,又重頭開始播放。何川舟點出評論區,順著熱門往下翻閱。 辦公室里回蕩著變聲器處理后的沙啞嗓音,所有人心不在焉地忙活手上的工作,分出大半的精力觀察何川舟的表情。 這應該是他們考過的最難的一科,他們很少能獲得成果,這次也一樣。 邵知新不由自主地開始想起自己曾經屢次在何川舟面前提及何旭的故事。至今沒被穿小鞋,簡直是職場奇跡。 何川舟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除卻第一眼時有些微的驚訝,到后面幾乎沒有任何波動。她將手機還給邵知新,仿佛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不咸不淡地說:“上班時間不要關注這些?!?/br> 邵知新散漫的思維迅速聚攏,驚訝中帶著忐忑,問:“何隊,你不生氣嗎?” “我為什么要生氣?”何川舟漫不經心地道,“這蠢貨,被人坑了?!?/br> 邵知新折服于她的定力與包容,一臉欽佩地看著她,就見她拿出手機,慢條斯理地撥了個號碼,將手機話筒貼在耳邊,等著信號接通。 “您干嘛呢?” 何川舟說:“報警啊。有人造謠?!?/br> 邵知新:“……”是這樣沒錯,但總覺得有哪里奇怪。 何川舟神色平靜地道:“工作吧?!?/br> 這一天班上得眾人如坐針氈。大家都沒想到何川舟有這樣的身世背景,又無法揣測她當下的具體心情,連一句“你還好吧?”都問不出口,更別提打聽事情的真相。 所有人都憂心忡忡,反倒是何川舟最無所謂的模樣。 下班時間一到,她是第一個走的。 何川舟驅車從門口出去,觀察路況時一眼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分局門口晃蕩。躲在墻后,冒出一個頭小心翼翼地朝里張望。 門衛大哥多半是覺得他可疑,站在不遠處死死盯著他,謹防他從兜里掏出個什么危險物品來,襲擊過路的人。 何川舟降下車窗,偏頭示意:“上車,送你一趟?!?/br> 陶睿明今天穿了件黑色短袖,跟視頻里的一樣,布料不平整,背部有明顯的壓褶,應該是昨天沒來得及換。 被何川舟發現,起先反應有些遲鈍,精神不濟的臉上拉滿了戒備,后來以為她是要服軟,腰桿挺直了些,一步躥到副駕上。 何川舟車速放得緩慢,也沒問他要去哪里,等人系好安全帶,開門見山拋了個問題:“采訪你的人是誰?” “你認不出來?”陶睿明驚訝,說實話,“韓松山啊?!?/br> 何川舟若有所思地點頭:“嗯??磥硭€是不干好事?!?/br> 說完瞅了眼陶睿明,意味深長地感慨:“還挺戲劇性的?!?/br> 陶睿明不擅長跟她打交道,總覺得她這人有些陰森,讓人捉摸不透,沉默了幾秒,問:“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建議你收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