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20節
劉光昱跟過去,貼在門板上聽里面的動靜。 厚重的門板隔絕了大部分的聲響,他聽著那些細碎的音節,幻想出的是一片歡快的談笑。 劉光昱渾身發冷,覆在皮膚上的汗漬仿佛帶走了他的體溫,一呼一吸間,手腳的力氣都在流失。 他睜著眼睛死死盯著門板,直到兜里的手機開始震動,買家發信息催單,他才從那種魔怔的狀態中清醒。 他轉過身想走了,剛邁出一步,又猝然回頭,用力敲擊門板。 急促又猛烈的撞擊聲驟然打破樓道里的清凈,陶先勇在里面粗聲粗氣地問:“誰??!” 劉光昱說:“外賣?!?/br> 陶先勇問了身邊人一句:“你點的嗎?”說著已經過來打開房門。 陶先勇身上只系了一件寬松的睡袍,甚至沒正眼看劉光昱一次,回頭又問了一遍:“寶貝兒,是你點的嗎?” 每個字都令人作嘔。劉光昱胸口涌起強烈的不適。 袁靈蕓的聲音很輕:“沒有。我沒點?!?/br> 他的視線穿過陶先勇,想要看清屋內的情況,陶先勇一個側步靠近,提起他手上的外賣袋,掃了眼地址說:“你送錯了。這是9樓的單子啊,這都能眼花?” 劉光昱眼底戾氣沉重,朝陶先勇斜了過去。 他手指被包裝袋勒得發白,理智都在叫囂著將外賣直接砸到對方臉上,從腦門上淋下去??墒情T板先一步在他面前甩上,關合時帶起的余風久久縈繞在他鼻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忘了給車充電,第二天送餐時在半路拋錨,推了三公里的路才回去。 他勸告自己不要去管袁靈蕓,他沒有那樣的身份??墒窃诩依锟葑艘粋€星期,他還是忍不住去了。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么,總歸是些極其狠毒的話。凝結了他十多年對生活的咒罵,鬼使神差地一句句冒出來。 他希望袁靈蕓能呵斥他、痛罵他、羞辱他,又或者是向他哭訴自己的苦衷。哪怕她說這是真愛,劉光昱都可以說服自己接受。 但是袁靈蕓從頭到尾地沉默了。 許春回不識字,她沒得選擇,袁靈蕓讀了大學,又是為什么? 錢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劉光昱無比痛恨,那種恨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當他站在濃得化不開的凄慘夜色里,袁靈蕓站在燈火通明的玄關,隔著一扇門、一道模糊的黑白界限,嘶啞著叫他“哥”的時候,劉光昱發了瘋一樣的大腦終于清醒了過來。 他回過頭,眼中光色迷離,回憶起許春回叮囑過他的話,胸口抽疼得無法呼吸,這才幡然醒悟。他真正痛恨的,其實是自己的無能。 他既沒有回報母親,也沒有照顧好meimei。 何川舟問:“所以你開始調查陶先勇?!?/br> 劉光昱提到這個人,還是會帶著一分咬牙切齒:“對!” “然后替袁靈蕓殺了他?” 劉光昱抬起頭,恍惚的神色里多出了兩分清明。兩手交握,拇指摩挲著食指的骨節,眼神沒有焦距地斜視虛空,吐出一段言不由衷的陳述:“不,跟別人沒有關系,只是我自己想殺他。他那么有錢,又那么惡毒,憑什么可以光鮮地活著?” · 窗戶外的院子里,投著幾支蕭疏枝杈的剪影。 月亮的光淡得像風,冷冷地在水泥地上搖晃,穿插在暗黃的路燈之間,在夜幕的深重處描出隱約而朦朧的輪廓。 袁靈蕓轉了下脖子,肌rou處傳來的酸痛讓她下意識抬起手,撫摸到自己側臉的時候,才發覺皮膚已經被夜風吹得冰涼。 什么也沒思考,竟然就這么過了一個多小時。 袁靈蕓穿上外套,把窗戶也順手關回去,順著石磚的黑色縫隙緩步去往值班室,一路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被吞沒、拖拽,視線明明暗暗地交錯,直到明亮的燈光從大廳處照進來。 民警察覺到一股視線游離在自己身后,回過頭果然見到人,問:“你還在嗎?怎么了?” “我現在能舉報陶先勇嗎?”袁靈蕓站得很遠,前面的光亮得太刺眼,她輕聲問,“這個可以幫他減刑嗎?” 幾分鐘后,徐鈺跟邵知新腳步匆匆地趕來,將她帶到另外一個空房間做筆錄。 袁靈蕓的供述要簡單許多,沒什么波折,只是一個由赤^裸裸的惡意編造出來的陷阱,她無路可走間踩了進去。 她認識陶先勇已經是很久之間,但交集并不多,真正開始有接觸,是在她跟腱斷裂之后。 陶先勇忽然找到她,說可以幫她請到更好的醫生,為她做康復治療。 那時候袁靈蕓將體育視作自己唯一的道路,她雖然覺得這種人情來得太過巧合,可是她沒有辦法拒絕。 人生難道還可以更糟糕嗎? 陶先勇起初也確實表現得彬彬有禮,也許他很享受這種表演的感覺,可袁靈蕓真的誤以為他是個好人。 他給袁靈蕓花了不少錢,大約有十幾萬,但事實并沒有跟預料的一樣。傷痛影響加上心理障礙,袁靈蕓的訓練成績慘不忍睹。 教練看出點什么,委婉跟她提了幾次,她無法接受,裝聽不懂。最后教官直白地告知她,她在體育這條路上已經沒有未來了,不要再做無用的付出。 在袁靈蕓人生最灰暗的這天,發生了兩件事。 一是她迫不得已接受自己夢想夭折。二是陶先勇以安慰為借口,給她喝了特殊飲料,在她昏迷期間將她帶到廣源小區。 徐鈺問:“你喝過幾次?” 袁靈蕓說:“就一次。我不知道那東西會不會上癮。我再也沒吃過陶先勇給我的任何東西?!?/br> 徐鈺:“你為什么沒有報警,他威脅你嗎?” 袁靈蕓輕點了下頭。 對方拍過她的照片,后來不知道有沒有刪除。陶先勇這人性格多變且多疑,她琢磨不清。 那個男人總是反復無常,有多張不同的面孔。 一會兒觍著臉叫她寶貝,說自己愛她,無法自拔。 一會兒兇悍地掐著她的脖子,說她用了自己那么多錢,沒有清高的資格。 一會兒又好聲好氣地勸告她,讓她跟著自己,輕易可以賺到別人百倍十倍的錢。為什么要和錢過不去? 袁靈蕓疲憊至極,又看不到逃離的希望,更沒有可以求助的人。 一天兩天地過去,她開始習慣這種惶恐不安的生活。 袁靈蕓潦草地說完,按捺不住地問:“他知道嗎?” 徐鈺有點不忍心看她的眼睛,更分不清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什么,猶豫了下,說:“后來是知道的?!?/br> “果然啊,我知道他不會不管我……” 這件事比陶先勇的迫害要觸動她更多。袁靈蕓扯出個難看的笑容,痛哭出來,啞聲道:“他不應該管我的?!?/br> 她不勇敢、不堅強。裹足不前、怕風怯雨、自暴自棄。所以才會被陶先勇掣肘。 劉光昱出現之前,她甚至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什么。等哪天陶先勇大發慈悲放過她,她的未來就可以步入正軌。 她被恐懼推著走,在錯誤的路上反復打轉,都沒敢睜開眼睛看看。 “不是你的錯!”徐鈺有些詞窮,看著她的眼淚,心臟被灼得發疼,還帶一點酸苦的余味,開口卻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勇敢又不是與生俱來的……不是你的錯?!?/br> 邵知新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陪哭。 徐鈺走到她身邊抱住她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親愛的,你已經很了不起了?!?/br> · 黃哥看著對面的年輕人,在腦海中描繪了一遍他的臉,惋惜道:“你不該殺人的。你才26歲啊?!?/br> 劉光昱笑了一聲,說得風輕云淡,唇角邊的肌rou卻在抽搐:“無所謂啊。跟她的人生比起來,我的不堪一提?!?/br> 滿室寂靜。 黃哥搖了搖頭,一時半會兒惆悵得無話可說。 劉光昱長長呼出一口氣,問:“幾點了?” 何川舟點亮屏幕:“5點16分?!?/br> “早上了啊?!眲⒐怅培锌司?,“可惜現在天亮得都晚?!?/br> “沒關系,哪兒都能看見日出?!焙未ㄖ壅f,“太陽是平等的?!?/br> 黃哥起身,出去準備文件,送他去看守所。 領著人走到樓下時,袁靈蕓已經等在大門附近。 她站在一束燈光下方,目不轉睛地盯著??粗俗呓?,又與自己擦身而過,偏偏聲音跟堵住了一樣。 一直等劉光昱走下臺階,走進晨光未照的灰暗里,才艱澀地叫出口:“哥?!?/br> 這一聲叫得不重,可劉光昱的腳步沉得頓住了。他扯扯嘴角,終于還是沒有回頭,直接鉆進了車。 袁靈蕓倏然淚崩,跑上前又被徐鈺攔住,只能大聲喊道:“哥!” 她抬手擦了把臉,強忍著眼淚笑道:“我等你回來??!” 司機干咳一聲,手指敲擊方向盤,沒有馬上開車。 “傻子?!眲⒐怅糯鬼粗约菏稚系溺備D,笑道,“走吧?!?/br> 何川舟等了片刻,點頭說:“開車吧?!?/br> 第21章 歧路21 車輛緩緩起步, 駛入空曠的街道。 劉光昱后仰著頭,嘴唇微張, 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車頂發呆, 神情中帶著一絲迷惘。 隱有風聲在耳邊呼嘯的空間里,他下意識想象著車輛的運行速度,以及抵達看守所的最后距離。 他能感覺到車輛在紅綠燈前暫停, 在人行橫道前減速,在直道上疾馳。忽然很恐懼下一次慣性來襲的時候,身邊的人開口跟他說一句:“到了,下來吧?!?/br> 殺人時的心悸、戰栗、憤恨……相繼從細枝末節處跳了出來,似有泰山重, 拽著他層層下落, 砸出一個深邃無底的空洞。 他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成一個殺人犯。 他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沒出息的人, 平庸地活著, 在世俗里茍且偷生。但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會是一場牢獄生涯。 劉光昱動了下手, 鐐銬碰撞發出輕微的撞響, 他趕緊停住了, 抬起頭問:“能不能給我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