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119節
荀臻問:“夢多嗎?” 明熾點了點頭,又輕輕笑了下:“大多都是好夢?!?/br> 這也是顱腦手術會有的正常情況。加上明熾失去的記憶太多,平時遇到空白卡頓的地方難免要動腦去想,所以也經常會引出術前反復描摹的那些回憶。 …… 不過這種感覺其實一點都不差。 因為從夢里醒過來,現實比夢更好。 他躺在床上,影子先生躺在他身邊,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得到。 “這么好?!避髡榭此裆?,大約已經能猜出來沒被說的話,“一晚上醒三回也愿意?” “是?!泵鳠氲亩浔葎偛鸥鼰?,但依然不回避問題,點頭點得更認真,“很愿意?!?/br> 荀臻笑了:“那也不能總是醒,我再讓他們調整一下你的藥……好了,這是醫生分內的事?!?/br> 他不讓明熾再道謝,只是示意對方繼續填表,不再打擾,拿出手機發了幾條消息。 在術后的恢復期,患者需要服用營養神經的藥物,如果有需求,也可以加上助眠藥,保證身心都能獲得充分的休息。 荀臻和團隊確認用藥調整,在對面發來藥名里劃去幾種,簡單說明了緣由。 患者的失眠癥狀不是一兩天的事。他早就自己去醫院、自己開藥,有些藥已經被他吃得沒什么效果,也不能再亂用。 駱枳是在徹底離開望海以后,開始睡不著的。 他還沒有成年,所以不能開著車到處走,就按照任姨的囑咐去上了學。 學校擔心他會傷人,這一點即使他自己都擔心,所以前些年都不方便正常去上學讀書。但任姨也一直有給他請家庭教師,家里的書房也從來都隨便他看。 駱枳的美術功底很扎實,后來挑了一所不算太有名氣、但管理很寬松,風景和藝術氛圍都相當好的本地美院。 這三年里除了駱橙,幾乎沒人見過他。 荀臻也是看到這里,才知道原來駱橙那時候情急反駁的那些話,竟然都不是假的。 駱枳是真的一直在試著去照顧好駱橙。 荀臻去給駱母“治病”那天,駱承修就曾經逼著管家說駱枳曾經說過的話,后來又讓管家來醫院,把每一句都說清楚。 再后來駱承修也病倒,人迅速衰老下來,再沒有當初駱家主的意氣風發。 衰老的標志似乎就是容易陷進往事,沒人知道他在那些時候究竟是會懊惱,還是又有什么別的感觸……只不過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重復,翻來覆去地說當初的事,幾個護工都已經聽得快背下來。 駱承修病倒后已經很難自行起居生活,加上接二連三的打擊,整個人迅速一蹶不振。雖然思維能力依然正常,但駱家也已經沒有要他動腦子的事。 簡懷逸入獄,駱鈞不再來看他。駱母的只要出門就懷疑有人在罵自己,只能靠丈夫活著,每天在丈夫床邊哀哀哭泣懺悔,他甚至已經沒了發火的力氣。 駱承修沒有發火的力氣,他被護工攙扶起來,頹然靠在輪椅里,對著隨便能找到的什么人,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咕噥著重復。 駱承修當時都沒去聽,他甚至想不起駱枳的語氣,只能去回想管家復述過的話。 駱枳說過,駱橙和她母親一個脾氣,不要把她們放在一起。 駱枳說,簡懷逸會和母親還有駱橙說一些話,她們聽了真的會信。 駱枳說簡懷逸會教壞駱橙。 駱橙喜歡聽好聽的話,容易被哄得動搖,只要是討到她好感的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對的。 簡懷逸就算真算計她、對她做了什么過分的事,只要說些好聽的哄一哄meimei、再買些禮物,前面的事就都能翻篇。 …… 駱枳那時候已經不再試圖解釋過去的事。他不想再被卷進那些無休止的爭吵,也不想再讓那個被他叫“母親”的人犯病的時候什么都喊、什么都罵,甚至去罵任姨。 在那幾年里,駱枳依然會回駱家,但只是去管駱橙。駱橙小時候畢竟丟過,回來以后被寵得過了,做錯的事都是他來糾正,闖的禍他會去收尾,然后領著駱橙去道歉。 “他能把駱橙教好的?!避髡槿ゲ榭辞闆r的時候,被駱承修扯住,依然喋喋不休地問,“為什么連他也教不好駱橙?” 荀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擺了擺手,叫人把駱家主推回去休息。 ……如果一開始就把駱橙教給駱枳來帶,如果駱枳一直都領著駱橙,或許真的會有些變化,但這也只不過是一種假設。 這種假設終歸沒有發生。 十歲的駱熾被打得沒了動靜,讓人扔在柴火垛里昏迷了三天,被那位同樣是受害者的女大學生抱回去一點一點喂水,勉強撿回一條命。 而在多年后,駱橙知道了這些事,第一反應是去怪駱枳,認為是駱枳差一點害得她落到紀錄片里的那種境地。 不論發生什么,駱橙每次的反應都是去責怪駱枳。 荀臻原本一直奇怪,駱橙對駱枳的敵意究竟從哪來,為什么明明清楚二哥一定會保護和照顧她,還跟著家人這么抵觸和反感駱枳——直到看了紀錄片才清楚,像駱枳這種教法,怎么可能不讓駱橙抵觸他。 駱枳對長輩的全部印象都來自于任夫人,所以他也這樣去教meimei。 他永遠不無條件縱容駱橙,認為不對的事就不會同意。他蹲下來和駱橙一點一點講道理,不允許駱橙傷害別人。 駱橙只不過是犯了錯,他竟然就要帶著meimei去給人家道歉。 …… 荀臻被這個念頭引得輕哂,搖了搖頭,輕嘆口氣。 他來之前還聽說,駱橙正和駱鈞在駱家要被收走的那個別墅里對峙。 管家顫巍巍去醫院找駱承修,滿面愁容地說駱橙躲在二哥的床邊不跟走,險些哭昏過去,但還是被駱鈞從那個已經不是他們的家里強行帶離,那幢別墅也抵押給了銀行。 駱橙會出現在駱家,是因為劇組已經完成了拍攝。她作為b角出演了相應的角色,但她的鏡頭沒有出現在任何正片里。 她扮演的角色實在不合格,龔導演精益求精,不會把這種表演水平納入自己的作品。 …… 駱橙似乎直到現在也沒有意識到,其實她一直都有機會。 即使是在清算的時候,她也一直都有機會。 龔寒柔沒有把她趕出劇組。方航那些人截住了簡懷逸的安排,沒有毀了她。荀臻那天去的時候,本意只是想讓她清醒些,不要再給劇組添麻煩。 在任何時候,只要她想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又都做過什么,只要她真的意識到自己曾經做過多過分的事,只要她不再是埋怨二哥這次不來救自己,而是真的對她二哥生出任何一點真正的歉疚和悔過——哪怕一點也足夠了。 淮生娛樂的人不是為了逼得她走投無路。 他們不是只為了懲罰和報復她,才讓她去念有關她二哥的評論,去讓她看清楚她二哥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的。 十八歲的駱枳,原本的計劃是開著車出去旅行,去四處采風,去做個邊流浪邊自食其力的歌手和畫家。 任家人扣住了任夫人的墓,所以他被拴在那。 他終歸不放心這個meimei,還想再試一試,再想辦法把這個meimei從那家人手里扳回一點。 就像當初任夫人明明已經非常生氣、非常惱火,還是要去駱家把門敲開,最后再和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把事情說清楚,想要讓對方從給自己編織的謊言和幻覺里清醒過來。 任夫人為什么沒法規勸駱母,駱枳就為什么教不好駱橙。 對著那些被撕碎的照片,任夫人的茫然和無力,和小駱總面前那個被打翻的一片狼藉的蛋糕是一樣的。 …… 荀臻繞回桌子對面坐下,端起咖啡杯。 明熾抬起頭。 他剛剛寫完這份量表,聽見荀臻忽然嘆氣,以為是自己哪個地方答得出了問題:“荀院長?” “沒事?!避髡楹攘藘煽诳Х?,“在想別的事?!?/br> 明熾眨了下眼睛。 他只是看了荀臻片刻,就又問:“和我有關的事?” “這么神?” 荀臻有點驚訝:“又是怎么看出來的?” 在術前的時候,患者本人其實也向心理輔導團隊解釋過,不留太多信息其實也沒關系,等做完手術養好身體,自己根據線索也一樣能慢慢分析出來。 荀院長當時沒太放在心上——畢竟時間卡得太緊、總有事情來不及,以為是他在想辦法寬慰眾人,現在才發現對方說得居然也是實話。 “沒這么神?!泵鳠牒鋈恍α?,“只是覺得,荀院長好像有話對我說?!?/br> 他已經猜出自己和對方在術前就很熟悉,所以不再過分拘束,半開玩笑地拿過隨身的便簽本和筆,放在腿上,做好了準備聽課的姿勢。 他今天沒有出行計劃,只穿了件普通的白襯衫,領口被扣得規矩,加上頭發依然比之前稍短,就顯得年紀好像更小。 紀錄片里沒有本人在這個階段的影像資料,但也還是很容易叫人忍不住猜測,或許在他上學的時候,就是像現在這樣。 荀臻看了他一陣,揉揉額頭啞然:“好吧,好吧……確實?!?/br> “確實有話對你說?!避髡槟眠^那份量表,看著上面已經相當清俊流暢的簽字,念出來,“明熾?!?/br> 明熾笑了笑:“到?!?/br> 荀臻也被他逗得笑了一聲,索性改口:“明熾同學?!?/br> “有件事,大概不會有人想到要和你說……手術前的你自己也不會?!?/br> “別人想不到,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原來這種事還要特意說?!避髡檎f,“你想不到,是因為從沒有人教過你這件事?!?/br> 明熾同學握著筆,認真地聽著他講。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獨立的?!?/br> 荀臻看著他:“沒有人欠別人,沒有這樣的事?!?/br> “過去的你不欠任何人,你給的遠比你得的多出太多,至于現在和以后的你?!?/br> 荀臻停了停,斟酌了個更合適的說法:“你可以認為,我們這些人,你多少欠我們這么一點人情?!?/br> 他邊說邊比劃手勢,拇指和食指間的縫隙連張紙都戳不進去。明熾彎起眼睛,還是把筆放下,張開手臂:“有這么多?!?/br> 荀臻笑出來:“都行,看你自己?!?/br> 荀臻并不改變他的想法,只是繼續說:“你欠我們人情,是因為我們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所以做了一些事幫你?!?/br> 荀臻推導給他看:“所以,你回報我們、不辜負我們的方式,就是生活得更好?!?/br> 明熾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看著荀臻,神色認真鄭重,像是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隔了許久才慎重點頭。 他在想淮生娛樂的朋友和趙嵐jiejie。他的確希望他們每個人都生活得更好,能放下過去的全部陰霾,不要再被任何事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