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50節
駱承修甚至依然以為駱枳只是生了點病,身體不舒服。 他依然以為, 駱枳只不過是在郵輪上和駱鈞起了爭執, 又因為恰好郵輪發生意外, 和護著他的簡懷逸一起被駱鈞推下了傾斜的船舷。 駱承修把這當成是一場長子作為肇事者的意外。 明家又不是不講道理, 于是也只不過是把駱承修帶進了船艙里的會客室,請駱家主坐下喝茶,又找了個人給他念駱枳這些年來的傷情鑒定和病歷。 會客室很古怪, 四壁極狹,墻上沒有窗,頂又高得像是望不到頭。不論怎么抬頭看, 都只能看見空洞的漆黑。 駱承修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面前那杯沏好的上等雨前茶, 一言不發地聽完了這些東西。 他匿在仿佛不帶溫度的陰影里,沉默良久才低聲開口:“我知道了,是我的過失?!?/br> 原來那位明先生要的是這個, 怪不得駱家會被逼到這個地步。 駱承修用力攥了攥手掌, 他謹慎地措著辭,語氣帶有明顯的生澀僵硬:“是我沒有履行自己的責任, 這些年對他……” “你大概弄錯了,駱先生?!泵鞯撎执驍?,“背下來了嗎?” 駱承修錯愕愣?。骸啊裁??” “背得怎么樣?!泵鞯摯让忌颇?,背對著門外投進來的半片燈光,抽走了他手里的那份傷情鑒定。 明祿的語調很和氣,甚至像是對著某個只有十幾歲、正為課業頭痛的學生,正在進行最普通的一次choucha:“背下來了多少?” 駱承修的腦中短暫空白了一瞬。 他對危機向來敏感,這一刻沒來由地生出nongnong不安:“他,他耳朵不好……” “為什么不好?”明祿問。 駱承修起伏的胸口忽然滯住。 “為什么不好?!泵鞯摯蟾攀且詾樗麤]聽清,又問了一次,“駱家主,記得嗎?” 駱承修打了個冷顫,后脊慢慢攀上寒意。 …… 他本能地意識到,如果現在回答不出,或許會有某些更嚴重的后果。 駱承修拼命搜索著腦海里殘留的印象,他的身體僵在冷硬的水泥地面上,汗水慢慢從額頭滲出來。 ……他并沒有聽得太認真。 也并不是不想去聽,不想去了解,只是他那時候要考慮的事太多了。 明家究竟怎么樣才能收手,要怎么樣才能補上這次的虧空,要賣掉哪些資產才不至于讓駱家瞬間垮臺,大傷元氣以后怎么才能不被環伺的對手分食。 駱鈞那個樣子恐怕指望不上了,簡懷逸能撐起駱家嗎?不對,他在想什么,難道真要把駱家交給一個連血緣關系都沒有的養子…… 被局面逼得來了明家,坐在這間會客室里,他滿腦子裝的全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在看那份傷情鑒定、看那些病歷,聽著人語調平板念經一樣讀出來的時候,雖然也短暫地對這些內容產生了些許概念,但很快就被更多的念頭蓋過去了。 …… 他甚至下意識生出了隱約的心煩。 他知道那個兒子受委屈了,他知道駱枳受了很多傷,可現在是什么時候?駱枳為什么就永遠學不會懂事一些,永遠要在他最忙亂最煩躁的時候給他添麻煩—— 然后他忽然想起,駱枳好像是死了。 駱承修抬起頭。 他看著明祿,忽然想起剛才在甲板上,明祿對駱鈞說的話。 駱枳就在那片水里。 駱枳的確學會了懂事,永遠不會來讓他心煩了。 “駱先生?!泵鞯摻辛怂宦?。 駱承修回過神,他忽然看清了明祿手里的東西,那是一個沙漏。 沙漏里的細沙正在緩緩流淌,速度很均勻,沒有什么東西能攔住那些細沙,因為它們早已經沒有了形狀,只是在向下落。 明祿把那個沙漏放在桌上:“時間不多了?!?/br> 駱承修胸口也跟著那個沙漏猛然一沉,他驟然清醒過來,攥緊了拳竭力開口:“是……是被人打的,有人打了他……” 到這一步他都已經僅僅是推測,更不可能說得出再詳細的部分。 駱承修很清楚這種答案不可能讓對方滿意,他看著細沙緩緩流盡,兩個精壯人影緩緩走到自己面前,連瞳孔也不自覺微縮。 他被架著胳膊拖起來,走進更漆黑冰冷的甬道。 視覺剝奪帶來的恐懼成倍增長,他聽見自己軟得吃不住力的腿被拖曳著踉蹌,聽見自己急促的大口喘息,也聽見明祿在身旁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他在救你家的那個女孩,有七、八個人追他,他背著那個女孩跑,但跑不掉了,所以他回去把那些人引開?!?/br> 明祿說:“那些人惱羞成怒,一直打到他不動了?!?/br> 這些人后來都被駱熾收集的證據親手送進了監獄,刑期會比他們的人生更長,要拿到當時情況的真實筆錄并不難。 這些內容都已經備注在了拿給駱承修的那份傷情鑒定上,既然他沒有背下來,明祿就再重新念給他聽。 這一次,駱承修終于徹底把這些內容聽進去。 他實在沒別的可聽,也沒別的可想。 那些細節都真實得可怖,他幾乎已經見到自己也被用同樣手法細細地報復折磨,強烈的恐懼和壓力讓他控制不住地發著抖,冷汗不停淌下來。 視野里只有濃沉的黑,陰冷絲絲縷縷滲進皮膚,腳步聲不輕不重回蕩。 “駱家主?!泵鞯摻K于念完最后一個字,“你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駱承修的精神已經被折磨到極限,他在這樣的指控里難以自控地暴怒起來:“怎么可能!那是我的兒子,我為什么要這么想,我怎么會這么想——” 明祿沉默了片刻,看著他:“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駱承修大張著嘴,愣在原地。 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冷汗淋漓淌下來,看起來幾乎有些狼狽的滑稽。 ……什么為什么這么做? 他做什么了?難道駱枳回來以后,他在逼死自己的兒子? 駱承修控制不住地煩躁起來。 他拼命搖著頭,想要找出任何一件生意或是家族的事來思考,他不要再想這些東西……這些人最好現在就動手對他施虐。 對,最好現在就動手。 這些人最好現在就來報復他,來把駱枳受到過的傷害全對他做一遍,然后恩怨一筆勾銷,這樣他就不必再被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折磨。 等駱家緩過一口氣以后,他會以最快的速度把家族的資產轉移,永遠不再沾海上的生意。等閑下來,他會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用來回想和駱枳有關的事,他會去駱枳的墓前,陪那個兒子說一說話…… 明祿推開一扇門。 駱承修早已沒了風度可言,癱軟著任人拖曳,像是灘泥一樣被扔進去。 他閉緊眼睛,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等著即將落在身上的那些拳腳。 這下就沒什么可責備的了吧? 他用自己的辦法還欠那個兒子的債了,他心甘情愿地受了駱枳受過的苦。 駱枳活著的時候,他作為父親沒能替駱枳擋下的那些傷害,現在都被人一樣樣還回來,施加在他身上,這樣就能兩清了。 駱承修焦灼地等著。他甚至開始考慮,一會兒是不是要故意激怒那些人再下手狠些,盡快讓明家那邊的火氣發泄完,這樣是不是就能讓駱家有機會被留下一線生機…… 等待的時間有些過于長了。 駱承修終于隱約察覺出異樣,睜開眼睛。 目之所及的全部范圍里,只有不帶一絲光線的濃深黑暗。 只剩他自己,沒有其他人。 明祿帶人走了。 駱承修手腳發軟,隔了許久才掙扎著撐起身體,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四周。 這里不止漆黑而且死寂,空間格外逼仄狹小。他甚至沒有辦法站直,四周像是厚重的鐵板,不論怎么敲擊,都只能聽見自己的回音。 黑暗濃稠得仿佛已經成了液體,空氣怎么都好像不夠,他的胸口開始抽搐著痙攣。 駱承修發瘋似的連砸帶喊了一通,終于力竭,重重跌坐回去。 他吃力地大口喘息著,習慣性地要去翻出想法把腦子塞滿,翻了許久卻都一無所獲。理智被這種鈍刀子割rou累積起的恐懼擊潰,終于只剩下了剛才聽見的那些東西。 ……他是不是曾經想過,那個孩子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 如果沒有……他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瘪槼行拗刂負u頭,“不是這樣?!?/br> “我是為了我們這個家,罰你是想讓你長記性,想讓你懂事,不是想折磨你?!?/br> 駱承修盯著眼前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干澀:“我不是有意想折磨你?!?/br> “我沒發現你病得這么嚴重,我不知道你那么難受了?!瘪槼行薨l著抖,低聲說,“你這個孩子就是這樣,什么話都憋著不說,為什么不說?你說了我就知道了,你——” “爸爸?!彼犚婑樿椎穆曇?,“我死以后?!?/br> 駱枳說:“把骨灰也撒在海里吧?!?/br> 駱承修像是被什么冰冷的觸感纏住了喉嚨。 他閉上嘴,慢慢看向身后。 …… 駱枳很少對他說話。 不是駱枳的問題,是他不想去聽。 要么是因為沒有時間,要么是因為看到駱枳就心生煩躁——在他看來,凡是和駱枳有關的事,總會帶來許多莫名其妙的麻煩。 駱枳帶著meimei跑丟了,然后妻子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 駱枳被找回來,然后家族生意的局面就忽然急轉直下。 駱枳每次來駱家,都要惹得全家不得安寧。要么就是無理取鬧,斤斤計較地去對付一個養子,讓外人都來看駱家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