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45節
第31章 影子 駱熾在明危亭膝上睡熟。 他的呼吸很輕, 均勻微弱,瘦得線條分明的脊背跟著緩慢起伏,半張臉埋在自己的手臂里。 明危亭把手臂墊在他背后, 確認過這樣的力道已經足夠穩當, 才又繼續把他小心抱起來, 放回病床上躺好。 “先生?!泵鞯摰人o駱熾蓋好被,適時出聲, “專家組那邊差不多有結論了?!?/br> 明危亭點頭:“這就去?!?/br> 他把最后一點被沿也掩實,直起身走到門口,卻被明祿攔?。骸跋壬? 外套留下吧?!?/br> 明危亭停下腳步, 他解開西裝排扣, 把外套遞給明祿才問:“為什么?” “是岸上的人的習慣?!泵鞯撜f, “衣服還在這,說明您還會回來?!?/br> 船上不會有這種問題。 再大的郵輪空間也是有限的,在不考慮各種緊急措施的情況下, 任何人的活動都永遠會有一個相對固定的范圍。 但陸地上不一樣。陸地廣闊延伸,上面的路四通八達,有數不清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來, 任何人隨時都可以走。 明危亭點了點頭,記住這件事。他看著明祿把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 仔細看了看,提出了位置不夠顯眼的意見:“可以放在更明顯的地方?!?/br> 明祿拿著西裝,聞言笑了:“是?!?/br> 明危亭向駱熾說了聲一會兒見, 離開病房, 去會診的辦公室。 他在路上慢慢握住自己的手,指節間像是還有涼意。 駱熾的手毫無力道, 在他掌心里冰冷綿軟,除了急著找到東西保護自己,就沒有再有過任何一點自主的活動。 那天在雨里重新認出駱熾,他買下了駱熾的畫,把駱熾送去酒店。那晚聊的天雖然有些費力,但他們兩個人都很高興。 雖然現在知道駱熾那時一定不是真正高興,但至少那個時候,那雙眼睛里的笑影依然純粹明亮。他看著駱熾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他看著駱熾的眼睛,想起在接近北極的航線上,曾經見過的最干凈的綴著點點星光的夜穹。 他什么都沒有察覺,見到恢復了活力的駱熾竟然也就跟著放心。 安頓好駱熾,他暫時離開酒店,去談那筆其實也并沒多要緊的生意,他其實想好了要回來。 駱熾原來不知道這件事。 駱熾原來是真的以為他要走,所以才會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叫住他。 駱熾叫住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認真看。有一瞬間他忽然冒出個閃念,駱熾好像是非常不舒服,但駱熾只是恍惚了一會兒,就慢慢彎起眼睛。 駱熾彎起眼睛,然后就像今天一樣,他再看不出駱熾是不是難受。 過了幾分鐘,駱熾忽然恢復了之前的活潑,慷慨地不停把那份劇本往他手里塞。 駱熾把劇本往他手里塞,右手的力道實在不足,拿著劇本都掉了幾次,所以又加上左手,一起把劇本塞進他的懷里。駱熾的右手垂在身側發抖,像是從沒說過這種話、做過這種事,卻又不顧一切地勇敢地抬起眼睛看著他。 駱熾看著他,再三和他保證,這份劇本一定相當值錢,說不定比他要去談的那筆生意更值錢。 是他太蠢。 是他沒有弄懂火苗的話。他把外面那個高興的駱枳當成了真的。 他沒有看到那團已經被困在很遠的濃霧里的暗淡的火,因為已經幾乎徹底失去了交流的能力,所以只好用這種方式吃力地、笨拙地、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和勇敢問他“再留一下,好嗎”。 他應該早一點去學岸上的人的習慣,即使真的要暫時離開,他也應當把外套留在房間里。 以后駱熾一個人在房間,他再也不穿外套了。 辦公室的門口已經有人在等明危亭。見到他來,立刻有人迎上去,引著他進門。 那個附屬家族的家主也在,快步幫他拖開椅子,讓他坐在會議桌對面。 明危亭收斂心神,專注聽著對駱熾的診斷。 “的確是腫瘤,位置不太好,但影像學表現傾向于良性,手術切除預后會很好?!?/br> 大段的專業術語后,主治醫生盡量明確地給出答案:“駱先生的聽力異常、眩暈、視野模糊、一側肢體無力,還有大量的記憶片段缺失,都是部分腦區受到壓迫導致的?!?/br> 明危亭靜聽了一陣:“也就是說,手術后,這些異常都可以恢復?!?/br> 明危亭說:“只要好好調養,他會和以前一樣健康?!?/br> “是這樣?!贬t生點了點頭,又詳細解釋,“腫瘤壓迫導致的失聰是單耳,駱先生右手、右腿的無力癥狀都能恢復,也能恢復原本的右側聽力水平?!?/br> 駱熾左側聽力的損傷是因為小時候的舊傷,如果在受傷當時就及時治療,其實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就算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治療被耽擱到了三年后。如果能在被領回來之后就立刻進行針對性的補救,也可以恢復大部分聽力,更不會直到現在還時常耳鳴。 這種外傷性耳聾的治療時間窗口非常窄,現在再想干預,就只能考慮助聽器或是人工耳蝸了。 “不過?!贬t生稍一猶豫,“腫塊的位置不好,術后可能會出現記憶障礙,這一點大概沒辦法避免?!?/br> 明危亭問:“不記得以前的事?” “很有可能……不過已經掌握的技能和生活能力不會受影響,這些不在這個位置?!贬t生把掃描結果給他看,“會丟失的估計是大量關于過去的人和事的記憶?!?/br> 明危亭點了點頭:“知道了?!?/br> 見他的反應平靜,醫生也松了口氣:“也不一定是壞事?!?/br> 之所以要幾個科室聯合會診,就是因為這部分問題雖然重要,卻完全不是最緊急的。 駱熾的精神狀況非常差,已經有了明顯的木僵表現。這并不是腦內那個腫塊的緣故——或者說,駱熾一直在盡全力靠自己保護自己,是因為這場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突如其來的病,讓他終于不再有足夠自保的能力。 如果不是頻繁發作的眩暈和惡心,駱熾或許就不會被堵在商場、不得不躲進自己的車里,那輛車也不會被毀掉。 如果不是右腿越來越無力,連正常行走都成了問題,在被駱橙堵在酒店的時候,駱熾就可以直接轉身離開。 駱熾的身體狀況,原本應當還可以保留一部分左側聽力,不至于完全聽不見。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惡意密不透風地裹著他,他實在已經沒有能力再處理聽到的任何內容,所以自動隔絕了那些聲音。 ……如果不是因為聽不見,駱熾就會知道,在他剛給那幅畫開出價格的時候,那位影子先生就已經毫不猶豫地付了賬。 這場病讓一直堅固的盔甲出現了裂縫,而那些從未減弱過的惡意,自然就沿著這道裂縫洶涌灌入。 那些人終于成功了,駱熾徹底被吞進去,卷入了那片漆黑的冰海。 因為要討論駱熾的精神狀態,心理科那邊拿到了一部分由明家調查得到的資料,翻閱時已經意識到了情況的棘手。 “其他問題都不難解決,但駱先生自身的狀態必須先有所恢復?!?/br> 醫生說:“先把身體調養好。至少各項指標達到手術標準,能對外界做出反應,有最基本的求生欲,才能考慮手術?!?/br> 明危亭沉默片刻:“有多長時間可以用來調整?” “不急,可以先采取保守治療。如果有更熟悉和放松的地方,也不一定要住院,只是要嚴格監護身體狀況,每周都來復查?!?/br> 醫生們已經討論出了答案:“三個月到半年都來得及,如果到時候依然狀況不好,也只能強行手術了?!?/br> 明危亭想知道的都已經問完,不再開口。 他逐頁翻閱著那份已經整理好的治療方案,直到把最后一頁也看清楚,然后把整份方案合上。 “先生?!迸阍谒赃叺娜苏f,“的確不盡然是壞事?!?/br> 他看著明危亭的臉色,斟酌開口:“如果順利,等痊愈以后,駱先生的人生就全是新的了?!?/br> “會順利?!泵魑Mな掌鹬委煼桨?,站起身同醫生致了謝,走出會議室才看向他,“你是荀家的?!?/br> 明危亭想了下:“荀臻?” 那人跟著他出門,被叫出了名字,連忙跟著停下腳步:“是?!?/br> 明危亭低下頭,又看了看那份治療方案。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這場病讓駱熾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徹底被那些惡意吞沒,卻也陰差陽錯,讓一切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駱熾治好了病,可以徹底拋開過往??梢宰鏊邢胱龅氖?,去每個想去的地方,成為任何一個他想成為的人,再也不用被任何事束縛。 可那團火本來就不用被任何事束縛。 那本來就是最自由的靈魂,本來就該去追山間的風,去玩溪里的月。他本來可以在某次愜意的漫長航線上遇到那團火,那一定是人群里最耀眼的一個,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眼就被看到。 他不知道這算什么好事,得是多好的事,才能讓人連生一場病、差點丟掉一條命,都算是難得的解脫和救贖。 “你們家的專長是醫療?!泵魑M?,“心理方面權威嗎?” “權威,我自己就是學這個的?!避髡檎f,“我們會安排最合理的治療疏導流程,會派最合適的咨詢師去和駱先生聊?!?/br> 明危亭點了點頭。 這些安排在會議室里說過了,明危亭已經聽得很清楚,他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要你們再治療一個病人?!?/br> 荀臻愣了愣:“誰?和駱先生有關的人嗎?” “一個瘋子?!泵魑Mげ徽f是也不說不是,“瘋了些年了?!?/br> 他不可能再讓這個人和駱熾有任何關系,但如果要論血緣,這個問題的答案又的確再明顯不過。 “精神失常,在家養病?!泵魑Mぢ_口,“到處說兒子任性,弄丟了meimei……” 荀臻瞬間反應過來:“駱夫人?” 大概是他意識到這件事的速度實在太快,脫口而出的同時,也察覺到明危亭的眼底瞬間溢出的冰冷。 荀臻捏了把掌心的冷汗,低下頭。 駱夫人并不是所有時候都會犯病。狀態尚可的時候,為了寬她的心,讓她放松心情,駱承修會讓那個養子陪著她去參加一些不那么正式的聚會。 ……駱夫人究竟和多少人說過這件事,說過多少次? 究竟有多少人是這么知道的駱枳? 荀臻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就聽了不下十遍,耳朵都快起了繭子。 有次妻子回來,還忍不住跟他抱怨。 ——有什么可說的?一個七歲的孩子就算再任性能干出什么來,難道還能把meimei偷走賣了?沒看好孩子,把孩子弄丟了,難道不是做家長的才該反??? 不滿歸不滿,這畢竟是駱家的家事,他們這些外人再怎么都不好評價。妻子也只能盡量不搭話,在后來慢慢疏遠了那位神經兮兮的駱夫人。 “我見過她幾次,典型的癔癥性精神病表現,但不該有那么嚴重?!?/br> 荀臻謹慎開口:“她像是……在有意放縱自己發病?!?/br> 發病時候的駱夫人精神究竟正不正常?自然不可能正常,不論是行為混亂還是表演性矯飾動作,正常人都幾乎不可能模仿得出。 可這種發病究竟是因為受了強刺激無法承受,還是有意讓自己的思維墜入這片混亂里,寧可就這么渾渾噩噩、瘋瘋癲癲活著,以逃避某些更嚴苛的懲罰……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