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20節
如果他按照任塵白發給他的短信,真的忍不住去了任家的別墅,就會正撞上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接下去會有的發展駱枳很熟。 任塵白很喜歡這么做。 把駱枳毫無預兆地推進他們家,然后什么也不用管,只要等著駱枳被家法罰得遍體鱗傷,又或是被嫌惡地轟出來。 然后把駱枳領回任家,告訴駱枳,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年紀還小的時候,駱枳因為太信任任塵白,上了不止一次當。 可惜這次多了一個裝不住話的駱橙,雖然不清楚駱橙又是怎么找到的他,但兩撥人陰差陽錯,反倒讓他提前有了準備。 駱枳仍歉意地看著駱橙:“小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不麻煩你們了?!?/br> 他的狀態開始隱隱有些滑落,看到駱橙瞬間失望冷下來的臉色,忽然被一陣頭痛攪起反胃的昏沉,記憶里無數張相似或是更冰冷諷刺的駱橙的臉瞬間跳出來。 駱枳的身體輕輕晃了下。 他伸手扶住墻,閉了閉眼,轉身快步往酒店外走出去。 酒店外的天色很陰,卻并沒有相應的涼爽。氣壓低得人胸悶,空氣悶熱黏滯成了分不開的一整坨,濃云下連風也怠于流動。 駱枳出了酒店的旋轉門,他拿出手機,正準備確認去海邊的方向,白亮的閃光燈忽然不加遮攔地刺進視野。 強光短暫剝奪了他的視力,進而牽扯起一波更翻江倒海的強烈眩暈。 駱枳的意識在那幾秒里全無防備地陷入空白,他察覺到有人在拉扯自己,好像是在喊著什么話要他回答,又像是在直播。更多的手伸過來,好像是想要搶著讓他面對鏡頭,一片混亂里,不知是哪個人用力地狠狠一推,他的右腿忽然再吃不住力…… …… 他的右腿是什么時候傷到的? 一片格外安靜的黑沉里,駱枳安靜地想,然后在某個記憶碎片里找到了答案。 ……十二歲的駱枳向后退到陽臺邊緣。 這也是他被任塵白誆回家的其中一次。 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不吃菠蘿,惹得駱夫人發了病,垂著被餐叉刺穿的手,血淋漓地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我弄丟了meimei?”十二歲的駱枳眉睫蒼白,定定看著面前歇斯底里的駱夫人,“mama,您跟他們說,是我弄丟了meimei?” 駱夫人的神色驚恐而茫然。 她的頭發全被自己連抓帶扯地弄亂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唯獨不回答駱枳的話。 不僅不回答,駱夫人還像是看著什么可怖的怪物,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聽說駱枳又鬧出了事,甚至牽連了駱夫人,駱承修只得放下工作,帶著駱鈞匆匆趕過來。 駱鈞扶住發病的母親,熟練地柔聲安撫,看向駱枳時面色已經冷峻:“駱枳,給mama道歉?!?/br> 駱枳搖頭。 “道歉!”駱承修沉聲呵斥,他不想驚到妻子,所以盡力克制著音量,怒火卻因為這種強行壓抑而愈烈。 駱承修看著這個不成器的次子,再三鬧出的事耗盡了他最后的耐心,暴怒終于變成冰冷的厭惡不屑:“你是不是永遠不可能像懷逸一樣,讓我稍微省一點心?” 十二歲的駱枳尚且沒能改掉自討苦吃的毛病,他疼得眼前發白,耳鳴個不停,卻還是非要一字一句說清楚:“爸爸,大哥,不是我……” 駱枳那時候還想不通很多事。 他看到大哥用著他送的領帶夾和袖扣,看到父親把他參加比賽贏回來的第一名的獎杯放在辦公室的書柜里,所以他以為自己至少有解釋的資格和必要。 但那天的話終歸沒能說完。 駱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高聲尖叫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她掙扎著推開了長子,顫抖枯瘦的手指著駱枳:“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魔鬼,是騙子,是來報仇的,你不可能是我的兒子……” 然后駱夫人沖過去,雙手發力狠狠推在他身上。 駱枳失去平衡,從二樓的陽臺摔下去。 他摔進了樓下用來造景的荷花池里,撿回一條命,卻依然摔斷了右腿。 后來任姨就把他接走,帶他去望海別墅,親自照顧了他三個月。 再后來,任姨就送了他那輛車。 那輛車被他弄丟了。 …… 無邊的漆黑的業焰驟然騰起來,炙烤著他肋骨下的某一處,慢慢地煎熬著煉火化灰,剩下蒼白冷寂的余燼。 駱枳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毫無預兆猛地一捏。他的胸口急促起伏,驟然睜開眼,從床上撐坐起來。 他躺在再熟悉不過的房間里。 即使不開燈,不去確認任何東西,駱枳也一樣能認出這個房間。 這是他在望海別墅的住處,他在這里養了三個月腿傷,那是他過得最輕松愉快的三個月。 沒有駱家人,沒有噩夢,甚至沒有任塵白。 任姨每天都來看他,陪他練習走路,聽他彈吉他。他和任姨一起興高采烈地裝飾自己的新車,滿心期待地等著自己成年。 任姨不知道,他的腿傷其實一個多月就好了,但還是實在忍不住假裝跛了三個月。 他像是個貪心不足的小偷,心不安理不得地沉溺在不該屬于自己的幸福里,享受了整整三個月,才終于舍得把一切還回去。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是駱橙把他偷偷帶回來的,因為怕父親和大哥知道了生氣,所以把他藏進了這個房間。 駱橙為什么會把他帶回來? 因為他被李蔚明的粉絲堵在了酒店門口,在推搡的時候,他意外摔倒失去了意識。 李蔚明的粉絲為什么能這么精準地堵到他? 因為駱橙就是這樣找他的,她在網上找了那些直播駱枳位置的發帖人,花錢請他們繼續確認駱枳的準確位置……而這個準確位置,不僅僅被提供給了駱橙。 ……簡懷逸還真是把駱橙照顧得很好。 駱枳放軟手臂,向后靠在床頭。 他被騰起的灰塵嗆得咳嗽了幾聲,閉上眼等著心悸和眩暈過去,摸索著打開了床下的氛圍燈。 暗淡柔和的光線里,整個房間的全貌也跟著浮出來。 從它失去了主人那天起,這里似乎就再也沒有任何人進來過,甚至從沒有人整理和打掃。 駱橙根本沒想到自己也會在直播里被曝光。她整個人完完全全嚇懵了,匆匆把昏迷的駱枳帶回來,又怕挨父親和大哥的罵,只能先把他藏在唯一沒人管的舊房間里,當然也完全顧不上請人收拾。 到處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像是把當初某一刻的時光定格,然后不聞不問地扔進看不見的角落。 多年后再翻出來,已經只剩下那些熟悉被時間遺忘的場景,而其他的一切人和事,都早已與當初徹底迥異。 駱枳最不想來任家。 他被灰塵嗆進了嗓子,整個人咳得止都止不住。駱枳別開眼睛,盡力不去注意更多的細節,可那些被昏暗燈光擁著的畫面卻仿佛自動往他的腦子里鉆。 記憶原本就已經因為太過久遠而難以抵抗地開始模糊,直到這時,終于被新的畫面緩緩侵蝕。 擺滿花草生機勃勃的窗臺變成了空的,大片灰暗的斑駁的白,角落里爬出圈圈點點的霉菌,聚成深淺不一的荒誕形狀。 放滿了書的書架變成了空的,實木架接納了白蟻或是別的什么新住客。蜿蜒紋路詭異地攀在邊沿,其中一層的木板已經接近蛀空,下面散落著木屑和粉末。 那些醞釀了一整天的濃云沒有落空,漆黑天幕擠著大團鉛灰色,又往地上澆起了瓢潑的暴雨,白天沉寂的風也有了生命,呼嘯著穿過被雨打得不住搖晃的枝葉。 窗外的護欄已經徹底銹蝕,暗紅的鐵銹戳在雪亮電閃里,怵目得像是濕噠噠的一抹血痕。 …… 駱枳收回手,看著掌心的血痕。 他的兩條腿像是變成了石頭,身體也是,如果真的能變成石頭就很好,就不用徒勞地自不量力地抵抗記憶轟轟烈烈的攻伐。 但他畢竟還不是石頭,所以他只能像個被風車打得一敗涂地的荒唐騎士,看著自己最后的盔甲生滿銹跡搖搖欲墜。 他終于也和盔甲一起爬滿蛛網似的紋路。 沒有血滲出來,只有點點灰白的、一吹就散的冷燼。 “駱枳?”駱承修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你來這干什么?” 他剛交接好了工作上的事,正準備去一家人齊聚的晚餐。由助理打著傘,經過花園時,卻意外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駱承修擰起眉峰,看著站在窗前的駱枳。 這些年下來,他對這個頑劣的次子由失望到心灰意冷,再到不加掩飾的嫌惡,最后只剩下厭棄。 只是這一次,駱枳的樣子莫名有些奇怪。 駱承修倒是知道他病了,但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生幾場病轉天就會好,有什么好說的? 駱承修緊皺著眉,他不知道駱枳這樣究竟怪在哪,但莫名就礙眼得叫人心煩。 ……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駱承修一直想不通,明明都是自己的兒子,怎么偏偏駱枳就矯情到這種地步。 “我在問你話?!瘪槼行薜恼Z氣冰冷,“你來這干什么?又有什么打算,還想在這兒鬧一場?” 駱枳這次才像是被叫醒了,視線動了動,停在窗外的人身上。 駱枳辨認著他的口型,然后微微偏開頭,想了一會兒:“我來這干什么?” 他的語速很慢,幾乎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在學說話,嗓音比平時更沙,語調帶有某種特殊的輕緩 駱承修神色冷下來:“你問我?” 駱枳這次沒有再回答他,而是垂下眼睫,自己得出了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慢慢開口:“我不知道?!?/br> 駱枳輕聲說:“我不想來這?!?/br> 他說話的樣子還是顯得很奇怪,人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照明的光線原因,他的瞳孔像是散的,很黑很靜,空蕩蕩沒有落點。 看到他這個樣子,駱承修原本已經騰到胸口的怒火,莫名就忽然失了著力的地方,茫然散進瓢潑的雨里。 “那就別在這礙眼?!瘪槼行蕹谅曢_口,“該去哪去哪,沒人管你?!?/br> 在他印象里的駱枳一直不堪造就,生性頑劣叛逆乖張,鬧得所有人不得安寧,是他最不愿意提起來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