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12節
然后駱枳錯開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后,不論任塵白說什么,駱枳都只是恍若未聞地垂下頭。 漆黑翦密的睫毛顫一下,又顫一下,終于不堪重負似的緩緩墜下去。 駱枳再不看他。 …… 從醫院回去后,任塵白再沒能睡著,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同樣煩躁得很, 他把這份煩躁徹底歸咎于意外毀了母親的遺物引發的懊悔——這責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駱枳頭上。 如果駱枳不躲著任塵白,不逃進車里,任塵白也不會有機會毀掉那輛車。 如果駱枳不把這件事瞞得這樣死,任塵白能早點知道車是誰的,當然不可能對那輛車下手。 看,怪不得駱家人把什么過錯都冠給駱枳。 這是種再輕松不過的體驗,能規避掉一切煩惱跟自責,唯一做的只是要恨駱枳。 要恨駱枳太容易了。 任塵白收回心神。 他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場景,配合醫生的提醒,才意識到那時候的駱枳很可能就已經聽不到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問:“然后呢?” 值班醫生不由愣了愣。 這家私人醫院是任家的產業,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任塵白并不像外界以為的那么一味溫柔和善。 他們是見過任先生陪在母親病床邊,一邊細心地削一個蘋果,一邊輕描淡寫地平靜吩咐“廢掉某某合作”、“把某某瀆職的部門經理開掉”、“裁撤掉某某冗余部門”的。 吩咐這些話的時候,任塵白的語氣就和現在沒什么區別。 很平靜也很漠然,對著已經將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盤,或許還帶有一點事不關己旁觀的淡淡興致。 聽不見了啊。 然后呢? 值班醫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塵白的態度,搖了搖頭閉嚴了嘴,向后退到電梯角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頂層。 任塵白沒有停頓,等到門開,就徑直出了電梯。 …… 駱枳反鎖上旅店的門。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擠了些洗手液,反復沖洗著手上沾著的油污。 冰涼干凈的水在手上流動,砸在手指上,飛起白色的水花。 駱枳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來回碰著水,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水花濺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點水冰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隨即又淌進眼睛里燒起來,燒得他眼睛好疼。 駱枳這么想著,也就這么說了:“好疼?!?/br>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也不知道發出的只有氣流聲,但沒關系,他在腦子里給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瘪樿缀鋈幌矚g上了這個游戲,他像是剛學會了個新詞,一邊重復一邊來來回回地拿手撥著水流,笑著躲被自己弄得飛濺的水花。 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往骨頭里面扎,他這樣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經洗干凈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凍得青白發僵。 駱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里進了多少水,他用力揉著眼睛,冰涼的手碰在額頭上很舒服,于是他就關掉水龍頭,用兩只手來來回回冰自己的臉。 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他才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 備忘錄里有駱枳留給自己的簡短的說明,解釋了他為什么會在這,又是來這里做什么的。 這是離報廢處理廠最近的旅店。 他的車被報廢了,來這里找自己那輛車的殘骸。 任塵白的安排不會有漏洞,他的車一定已經被徹底銷毀得干干凈凈了,但任公子生來優渥,不了解在底下做工是怎么討生活的。 他這輛車這么棒,零配件拆下來都值不少的錢。 車門,玻璃,后視鏡,輪轂……保不準還有什么沒被賣掉的,被扔在堆滿了廢墟的場地里,只要給門衛塞幾百塊再加一條煙,就能進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駱枳拿著手機走出洗手間,坐在沙發上,對著不到一頁的便簽垂著頭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思考任塵白是誰。 不知道為什么,他最近的腦子轉得有點慢,經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大片空白,有時候甚至想不起當下時間點前后發生的事。 就比如現在,駱枳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車為什么會被報廢,被誰報廢的,除了這件事又都發生了別的什么。 …… 等他給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經又黑了。 駱枳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里。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后一個問題,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陣劇烈尖銳的燒灼痛楚扯著,失去力氣重重跌回去。 是從他的胃里傳出來的。 這代表需要進食。 駱枳這次只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對自己很滿意,抬起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這是任姨表揚他的動作。 小駱枳每次拿到特別好的成績,或是在別的什么感興趣的領域有了特別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斷斷續續用吉他彈出整整一首《兩只老虎》……任姨都會像這樣,摸著小駱枳的耳垂,笑吟吟地特別夸張地表揚他。 駱枳挑選了一段劃重點珍藏起來的回憶,在腦海中點下自動循環播放,抿著嘴角聽任姨夸張地把他表揚得天花亂墜。 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有一樣特別明顯的好處,每到這個時候,腦海里的聲音就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幾乎就像是真的。 這也太舒服了,又不用被外面吵,又能想聽什么聽什么。 駱枳非常滿足于現狀,他一只手按著胃,用最慢的速度扶著沙發一點點站起身,走到沙發另一頭打開書包從里面拿出一袋方便面。 撕開包裝,掰下一塊放進嘴里慢慢嚼。 吃快了傷胃,所以要細嚼慢咽一點一點地吃,干的時候要記得喝水。 做完這一整套流程,他竟然都沒昏過去,也沒有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完美,再加十分。 駱枳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他今天表現得好到自己都有點飄了,記憶里的任姨的聲音也哄著他,越夸越離譜。 “小火苗太酷了吧!” “小火苗真厲害,一般人絕對做不到?!?/br> “小火苗好可愛啊,誰看到你都肯定喜歡你,不喜歡就是他們有問題?!?/br> “小火苗好乖?!?/br> 駱枳一高興,就吃完了一整袋方便面。 他又給自己補了兩塊奶糖,喝下幾口水,從書包里翻出便攜血糖儀消好毒,給自己測了個血糖。 駱枳對照表格,比了個耶。 他超健康。 駱枳放下血糖儀,在黑咕隆咚的房間里站起身,去浴室沖澡洗漱。 第一天從醫院跑出來的時候,他忘了測血糖,又忘了吃飯,在洗澡的時候覺得頭越來越暈,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來做衛生的阿姨以為屋子里沒人,收拾到浴室的時候發現駱枳昏在地上,嚇得差一點就報警了。 有過那次兵荒馬亂的經歷,駱枳重新總結了新的生活經驗,現在已經越來越熟練。 駱枳在洗澡的時候順便把衣服也搓了,他換上新買的超大號t恤當睡衣,叼著牙刷哼著無聲的歌,把洗干凈的衣服晾上。 做完這些,他把臺燈擰亮了一小點,又寶貝似的張開掌心,在燈光下仔細打量今天的收獲。 他找到了一小塊變色玻璃。 只有他的車才會用這么炫酷的變色玻璃,應該是拆卸倒賣的時候不小心碰碎了個邊角,混在滿地黑褐色的砂礫里,他才花了四十幾個小時就找到了。 駱枳在地上一點點磨平了玻璃的尖銳邊緣,回來以后又反復清洗過,那一小塊碎玻璃亮晶晶地躺在他掌心。 足夠了。 今天是他從醫院逃出來的第三天。 他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明天就離開這兒吧。 去個新的地方,開始沒有人認識他的新生活,他不要叫駱枳了,哪有人會給孩子起名叫“枳”啊。 駱也不喜歡,他倒是很想跟任姨的姓,但想起任塵白又覺得厭倦。 那就叫火苗吧。 駱枳越想越滿意,神氣兮兮地腦補了一會兒那個場景。 他帶著變色玻璃做的吊墜,背著自己的吉他跟畫板流浪走天下,遇到敢質疑的,就理直氣壯地介紹自己。 “怎么了,聽不見就不能唱歌啊?!?/br> “怎么了,就不準有人姓火啊?!?/br> “怎么了,沒有家就不配好好活下去啊?!?/br> …… 駱枳光是想都把自己想得飄到不行,他在床上打了個滾,腦袋不小心“咚”地一聲撞到墻,意識被遽然翻攪起的眩暈猛地扯進去,眼前的一切也倏忽間滅了燈。 那塊玻璃從他指間漏下去。 駱枳呼吸一滯,他想也沒想地跟著摔下床,摸索了一圈沒能找到,又飛快把所有燈全都打開。 他暈得幾乎站不住,心跳忽快忽慢,像是有只手握著他那顆心臟,輕一下重一下地隨手揉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