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死灰后他們后悔了 第6節
駱枳微怔了片刻,他的視野這會兒已經開始有些模糊,像是蒙了層淡淡的白霧,但還能看清任塵白事不關己抱著的手臂。 四周已經有不少指指點點的人,但任塵白顯然并沒有要替他處理的意思。 ……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駱枳甚至自嘲地笑了笑。 對身邊的人和事,他總是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些幻想里,最自以為是又厚顏無恥的那部分,大概都是關于任塵白。 駱枳也不清楚自己對任塵白的態度。 或許是一個從小就依賴著的年長的可靠朋友,或許是心目中想要追趕的那個最優秀的標準,也或許是有關“家”唯一剩下的一點執念。 他明智地沒有抬頭,放棄了去確認對方的眼神,只是扶著欄桿一步一步朝電梯走過去。 任塵白站在他身后,看著駱枳踉蹌著走下扶梯。 駱枳下意識摸索著慢慢地走,穿過人群,身影消失在商場外。 …… 駱枳走到了停車場。 他已經難受得站不住了,反復嘗試了幾次都打不開車門,才想起沒有開鎖。終于從口袋里找出鑰匙,虛弱得打顫的手指卻早已承不住最后這一點力道。 鑰匙從他指間掉下去,滑進了車底。 駱枳蹲下來。 發燒也有一點好處。 高熱的混沌吞噬了一切情緒,他甚至沒有因為這一系列不順而生出任何煩躁,只是俯身下來嘗試著伸手去撈。 鑰匙恰好在他手指能夠到的極限更遠幾厘米的地方。 駱枳耐心地一點一點嘗試,他蜷在陰影里,滾熱的額頭貼著車身冰冷的金屬,車庫的陰冷勾著他骨子里的涼意打著哆嗦往外逃。 一只手替他撿起了鑰匙。 任塵白一臂攬著駱枳,讓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右手把那串鑰匙撈出來,交到駱枳手里。 他的動作和力道都彌足溫和,讓駱枳幾乎在恍惚間回憶起他們小時候,任塵白攬著在外面中暑了的自己,一點一點給他喂加了白砂糖的冰鎮綠豆湯。 ……回憶和溫柔都點到即止。 任塵白把鑰匙交給他,就向后退開,等駱枳的下一步。 駱枳額外花了點時間,才有些遲鈍地意識到這個動作的潛臺詞是“如果你不跟我回去,那就自己想辦法,我不會管你”。 這種狀態當然是不能開車的。 其實不該來停車場,應該直接在路邊打一輛車。但他實在轉不動腦子了,只是憑著本能想盡量離剛才那個地方遠一點。 駱枳抬起被冷汗浸透的濃深眉睫,他彎了下眼睛,沖任塵白笑了笑。 駱枳扶著車站穩,輕聲道了聲謝。 不知是因為什么緣故,任塵白站在他面前,竟然對著他愣怔了片刻。 駱枳沒有放過這個空檔,他顧不上狼狽或是不狼狽,按下鑰匙解鎖,拉開車門手腳并用地鉆進去,隨即迅速關上車門。 駱枳把車門和窗戶都鎖死,朝窗外錯愕視線里藏著怒意的任塵白揮了下手,放下遮光板。 做完這個動作,他也用完了自己的最后一點力氣。 駱枳的視野徹底歸于黑暗,他甚至沒來得及調整個舒服一點的姿勢,身體就安靜地軟在了方向盤上。 第6章 病房 駱枳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里的他大概只有五六歲,或者還要更小一點兒。 襁褓里的小妹又乖又軟,咿咿呀呀地伸出手,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爸媽在給他準備生日禮物,準備好了又神神秘秘地藏起來,含著笑逗他,故意看他急得坐立不安。 大哥坐在窗邊看書,被吵得不行,嘆了口氣放下書起身,把他扛在肩上。 他坐在大哥的肩膀上,終于在書柜頂搜出了自己的生日禮物,興高采烈又得意,迫不及待地拉開包裝紙外系著的彩帶。 …… 漂亮的彩帶被抽出來的同時,駱枳的后脊也忽然席卷開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像是被人抽了筋。 駱枳當然沒被抽過筋。 他又不是陳塘關前讓東海龍王暴怒著遮天蔽日復仇的掌上明珠,也不是守將李將軍那個割rou還母、剔骨還父,從此恩斷義絕再無干系的三太子。 人要是真的被逼到赤條條把骨頭抽出來,把一輩子的生恩養恩全勾銷還清,是沒有蓮花化身可以用來復活的。 復活不了,那就只能是死了。 從此以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知道,各不相欠,輕松干凈。 這都是神話,神話是寄托了某種強烈信仰和追求的傳說,不是真的。 就像在這場夢里,駱枳也不是真的。 他不知什么時候脫離了原本的視角,在半空中的某處繼續看著這一幕。 原來那道劇痛是他后背上的拉鏈被拉開了,簡懷逸從里面出來,接過了那份精心準備的禮物。原來時間早已不是小時候,駱鈞的眉宇冷漠凌厲,駱橙也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只會跟在他身后哭鼻子的小女孩。 他像是被脫掉的玩偶服一樣,空著心軟趴下去,平靜旁觀著眼前的一切,又被誰厭惡地一腳踢開。 …… 畫面一轉,蹲在他面前的人變成了任塵白。 畢竟只不過就是場夢,夢里的誰都奇怪,任塵白也奇怪。 任塵白只是低頭看著他。 那雙對著誰都很溫和的眼睛變得很冷。 不是像駱鈞那種天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是只對著他一個人的“你怎么還能安生把日子過得下去”的那種寒意。 駱枳上次見到這種寒意,還是在駱夫人眼睛里。 駱夫人發了病,已經神志混亂認不清人,像是看著最恨的仇人一樣死死盯著他,撕扯著駱枳的衣服,讓駱枳把自己的兒子還回來。 駱夫人不肯認駱枳是自己的兒子,這一點越發病就越是明顯。 駱夫人堅信駱枳是什么占據了他兒子的身份的魔鬼。因為駱枳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喜歡吃什么,想不起小時候的自己有什么愛好,駱夫人一直堅信他是假的。 駱夫人會在上一秒切好果盤笑吟吟地端給他,下一秒就因為駱枳不小心吃了一塊小時候從不肯碰的菠蘿而歇斯底里發作,眼底充著血惡狠狠瞪他,恨不得咬開他的喉嚨,將他連皮帶rou撕碎了吞下去。 …… 駱枳已經習慣了這些事。 駱夫人想要的,是完全和記憶中一樣的那個兒子,所以比他模仿得更像的簡懷逸會成為駱夫人的精神支柱。 駱夫人需要安穩的環境,所以他盡量不回駱家,即使回去也只是住一樓最偏僻的客房。 可直到現在,駱枳還是不清楚,為什么任塵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這幾乎成了駱枳的一個執念。 倒不是因為任塵白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當然,任塵白在駱枳心里也的確很重要——但那只不過是對根本不可能成為家人的人自作多情又一廂情愿的依賴——況且駱枳早就長大了,也早沒這么不知好歹了。 硬要說的話,這大概是一種包含著求知欲的困惑。 追劇追到最關鍵的那個地方,看著受害者奄奄一息地說出“兇手是”三個字,就腦袋一歪手一垂,對著忽然出現的片尾曲的困惑。 一道題研究了一整宿,用不同方法解出來十八種結果,翻到最后一頁發現標準答案居然被撕了的困惑。 駱枳實在想不通,任塵白究竟為什么恨他。 或許這種困惑會一直糾纏著他,讓他在死后變成一只鬼,去敲任塵白的窗戶,大大方方把這件事問清楚。 ……他為什么會變成一只鬼? 因為他發著高燒,不僅沒有去醫院,還把自己鎖在了車里。 他為什么要把自己鎖在車里? 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了,這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唯一能躲起來的地方。 為什么要躲起來? 因為他很難…… “難過”這個詞沒有在他的意識里停留超過一秒。 駱枳的大腦自動幫他屏蔽了這部分結論,他從很久以前就很清楚,一定不能讓自己陷進去。 否則的話,他不會再有足夠的力氣再支撐著爬出來,回到這個破地方再來一次了。 潛意識里本能的那一激靈,讓駱枳從連綿不絕的沉夢里倏地掙了出來。 …… 他不在自己的車里。 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駱枳已經一把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合身從床上滾下來,一骨碌翻進床底,又把那個針頭死死攥在手里。 這些動作未經大腦,完全出于本能。又過了好一會兒,駱枳才一點點從混沌茫然和摔得七葷八素里緩過來。 他躲在床底下,半張臉貼著冰涼堅硬的瓷磚,手背上一滴一滴淌著殷紅的血。 這是間單人病房,很干凈。白墻,白瓷磚,藍窗簾和藍屏風,鋼骨架的病床,門口有一個洗手池。 駱枳蜷起身體牢牢護住胸腹,針頭夾在指縫間尖銳地朝外,手臂交疊擋在頭頂。 他確認過周圍環境,才終于低低吐了口氣,腦子里那根永遠會在由睡轉醒那幾秒里無限緊繃的弦顫了顫,一點一點松下來。 駱枳垂下視線,看著身上藍白條的病號服。 有那么格外漫長的十幾秒鐘里,駱枳生出了些自己都有些茫然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