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米高空降臨 第48節
“他是錯的人,他也不重要,”陳嘉予對他說,“我才是你的命運?!?/br> 方皓聽到這話,也伸出手摟緊了他的腰。 身后,destiny的霓虹燈牌在胡同的夜里面一閃一閃。 第81章 香港 陳嘉予重飛a330后,主要都是在飛澳洲大洋洲的航線,北京到悉尼,北京到墨爾本,北京到奧克蘭,有時候中間經停廣州、深圳或香港。因為是國際長線,一天只有一班,全公司上下也只有區區幾個a330的機組在飛條航線,所以他的排班規律了很多,除了飛機調度問題導致時間提早或推遲外,很少因為人員變動而調整時間。所以,這也更方便他提早做計劃和安排其他活動。因為每周有兩三天不在北京,在北京的日子他除了回麗景陪他爸,基本都和方皓在一起?,F在輪到了方皓的東西都放在了藍港,從洗漱用品、衣服到食材,處處都有他的痕跡。陳嘉予甚至開玩笑地問過他:咖啡機要不也一并搬過來得了。方皓當時沒答應,他只是說,那是他家的鎮家之寶了,再搬過來你這里,我家就什么都沒有了,干脆直接租出去得了。 說完這話他愣了一下——他們之前,沒仔細商討過住在一起這個問題,可如今提起來了,他也不想避諱。 “那也行,我們現在……我在北京的時候,咱倆也基本算是同居了吧。我爸倒是也不會來我這邊?!标惣斡璐鸬靡餐樌?。 方皓點了點頭,也說:“等年底再說吧。最近又準備比賽,工作也忙,如果搬家的話也需要時間?!?/br> 他記得,當時他剛剛跑完步回來,洗完澡正在擦頭發,陳嘉予在廚房切菜做飯,聊到這里的時候他看了自己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溫和的笑。窗戶外面,日頭漸漸下沉,廚房燈光已經昏暗得很了,但陳嘉予可能一直待在廚房,所以暫時還未感覺到。方皓的手就放在廚房燈的開關上,遲疑一陣,他還是把手給放下了。陳嘉予的眼神比夕陽還溫柔,他就這么和他沉默地對視,好像就已經看到了他們住在一起之后的生活。他們早上會被不同的鬧鐘叫起來,晚上可以一起擁抱著入睡,偶爾會一起去采購、看展、看電影、購物,或者就簡簡單單準備一餐,像現在這樣。他突然就覺得,生活真的好容易,所有懸而未決的和惴惴不安的都落了地,現在無論是幸福,還是安穩,都唾手可得了。他也活了三十年,在陳嘉予之前,單身的時候自由過,熱戀的時候放縱過,可未曾經歷過這樣一種情緒和狀態,生活里面所有的難題都被解開,未來是筆直開闊的大路,他一眼能望得到永遠。 帶著這樣的情緒,方皓踏上了香港百公里環島賽的起跑線。 為了來看他比賽,陳嘉予其實很早就拿著自己的時間表對了他的,和當天飛香港再飛悉尼的另外一個機組對調了班,這樣方皓可以隨著他的航班到香港,有兩天時間準備和調整,期間陳嘉予飛到悉尼再飛回來,在他比賽的當天正好回到香港,能趕上最后幾個小時。起初,方皓覺得他這樣太折騰了,雖然飛悉尼這種國際線都是配備雙機組,但是萬一有點不可預測的因素,他可能沒法按時趕回來。而且,能不能跑完也沒有定數。他之前只跑過60到70公里的訓練,雖然那一次狀態很好,但是比賽畢竟是比賽,不僅跑步方面有技巧,喝水、補充能量、吃東西都有講究,一點不注意就可能影響狀態。他是怕陳嘉予換來換去,最后白跑一趟。 陳嘉予只是說,樊若蘭工作走不開,晟杰在英國,我去終點線陪你是理所應當。即使延誤一兩個小時,他算著應該也是可以按時趕到終點線。 陳嘉予特意給他安排了北京到香港航班的頭等艙,他看方皓為了多請兩天假,前幾天都在上班,所以給他個好的座位至少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早上五點,陳嘉予就開車到了機場,然后他去簽到,方皓去安檢。其實方皓本來可以在他后面半小時再出門——國際航班的航前準備要提前兩小時簽到,而方皓前一天剛剛值了夜班??煞金﹫桃庖退黄?,所以兩個人就開一輛車過來了。 登機的時候,方皓掛著個耳機,低著頭往客艙里面走。乘務員跟前面每位登機的客人打招呼,看著他們的座位號指路。他一抬眼,就看到陳嘉予竟然也站在那里,就靠著駕駛艙的門口朝他笑。方皓坐飛機次數太多了,他知道登機的時候飛行員基本都在駕駛艙執行檢查單或者坐著不動,迎接客人也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所以陳嘉予是特意做完了檢查單站起來,靠著艙門在迎接他。他個子是很高,出駕駛艙門的時候要微微低頭彎腰。十月份天氣有點冷了,他身上不是夏季的短袖制服,而是長袖帶外套的全套制服。方皓是這會兒才意識到,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狀態中的陳嘉予,甚至是怔忡了一秒——他好像美好得不真實。方皓也笑了一下,然后沒等乘務員問,他也開玩笑似的,把自己的登機牌掏出來給陳嘉予看了。 乘務員不知道其中所以,心想怎么可能讓陳嘉予一個機長給乘客引路,趕緊伸手要代勞:“先生您登機牌還是給我看一下?!?/br> 最后還是陳嘉予擋掉了,他說:“沒事,我朋友?!比缓笏麑Ψ金┱f:“7a,左手邊靠窗?!?/br> 方皓心情不錯,繼續笑著說:“謝謝陳機長?!?/br> 陳嘉予湊近了他,手里面還捏著他的機票,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多睡會兒啊,昨天你睡得那么晚?!?/br> 方皓嗯了一聲,他其實被他隨便一句話撩的渾身都熱,只睡五個小時的困意也一掃而空了,只是礙于遠處遠遠不斷地有客人上飛機,他不好多說什么。 陳嘉予又囑咐他到地方下了飛機在登機口等他幾分鐘,然后才回到駕駛艙。 下飛機以后,陳嘉予要馬不停蹄跟同一個機組和同一架飛機再飛悉尼。下客之后,他趁著地面在加油這個空閑時間,特意又從飛機上下來。 方皓果然在門口拉著行李箱等他。 陳嘉予大步流星走過去,帶著他走出去兩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給了他一個很緊的擁抱。 “寶貝兒,祝你好運,”他在方皓耳邊說:“終點線見。你可以的?!?/br> 方皓沒說話,他抱緊了陳嘉予。過了得有十幾秒鐘,他才松開手?!拔矣悬c想親你,怎么辦?!?/br> 陳嘉予笑了笑。他其實也想,但畢竟這機場人來人往,他又身著機長制服。所以,親了親自己的手指,又用手指同樣的部位碰了碰方皓的臉頰:“先欠著,到終點補給你?!?/br> 直到發令槍響,他都忘不了陳嘉予這句話。一百公里公路跑屬于超級馬拉松,他為此從年初準備了整整九個月。即便是屢屢被日夜顛倒的工作打亂計劃,他也堅持下來了。其實,站到起跑線的那一刻,他已經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手機信箱里躺著陳嘉予在悉尼機場起飛之前給他發的信息——他起跑的時候,陳嘉予正好在天上飛,所以他提前祝福了。說的話無非還是那些——祝你好運,但我知道你不需要。你一定行的。我愛你,終點見。 而這次,他平穩的狀態保持到了第五十公里處。超馬賽事每隔一段賽程都有補給站,補充水、電解質和食物。兩年前他在北京那一場比賽就是完全吃不進去東西導致后來沒能完賽,而他跑到第七十公里處的時候又有了同樣的感受——腎上腺素的刺激下,他感覺不到餓,只能感覺到渾身要燃起來一樣地火熱,心跳快得停不下來。香港常年悶熱濕潤,實在不是舉行這種賽事的理想地點。 他是逼著自己在補給站坐下來,吃了點牛rou干,和兩個能量膠。 第七十五公里處開始,他開始感覺到無法抗拒的生理疲勞。之前幾十公里都可以靠欣賞美景和聽著耳機里的音樂度過,他也深知自己的體能儲備足以應付??涩F在,真正進入了賽事的關鍵階段,每一公里都如同之前兩公里那么長,每一步都像之前兩步那么重。 他咬了咬牙,努力集中精神對抗這種生理不適。其實方皓一直覺得,跑步是最無聊也最有意思的運動,無聊在于它的節奏和律動如此單一,左腳跟著右腳,右腳跟著左腳,交替數十萬步的步伐毫無變化??伤幸馑?,因為你有機會自我審視。方皓來在普通人里面算跑得快,他大學練過一萬米,可那時候也沒比出太多成績??伤虼税l現了超馬和極限長跑,從那以后,跑步對他來說就不僅僅是速度。長跑不單單是身體機能的極限,考驗得更是心理。這是自己和自我共處的課,他學會了管理疼痛,管理疲勞,也管理自己的心態。 跑到八十公里處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雨,路面條件變得更加糟糕,他雙腿像灌鉛一樣沉重。這時候,他就縱容自己,打開了一個之前都沒舍得打開的月光寶盒——方皓關掉了音樂,也不再往道路兩側看了。他開始回憶他和陳嘉予過去的一年。 從荷航一個爆胎開始,陳嘉予為了自己航班的利益,在不清楚緊急事件的情況下屢次跟他嗆聲,質疑他的決定。然后他們面對面,方皓一句話說得他服軟了。他懂得禮數,沒再爭執這件事。再之后,他在盧燕的送別飯局上坐到了他手邊,晚上喝完酒又被他開車送回了家。 那也是他們第一次聊起大學時代,他記得自己喝多了,但陳嘉予一句一句地在和自己拉著家常。 再往后,陳嘉予窮盡浪漫心思,天天跟他要17左,為此兩個人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方皓是后來想起,才覺得他們那時候真是太曖昧了。曖昧堆疊到了頂,卻被著陸燈一個誤會打散,方皓想自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陳嘉予在雨夜里面走開的樣子,和他當時看自己的那個眼神,他們明明距離幾米,他卻好像在千里之外。 還好,后來陳嘉予承諾,這樣的眼神方皓有生之年不會在他身上再看到。 他跑過了八十公里的里程碑,又跑過了八十五公里的。方皓繼續想到,著陸燈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冷戰過后,他是失去了才覺得心里空落落,所以真誠地挽回了,陳嘉予雖然遲鈍,但也為此付出了真心,跟他分享了香港迫降的感受。那一刻,方皓是真正地對他心動了。 他記得生日那天晚上,陳嘉予抬起手摸他的眼睛,記得他睡不著覺,方皓一個電話就過去陪他看電影,那天晚上他們在一片黑暗與混沌里面緊貼著身體zuoai,也記得香港迫降三周年的前一天晚上,陳嘉予抱著他往收藏柜上面坐,后來兩個人折騰得一地雞毛。他的溫柔和包容他愛,他的激情和放肆他愛,他那點隱秘的壞心眼兒和偶爾的孩子氣他更愛。 在第九十公里處,他拿出來手機看了一下——陳嘉予果然之前發了信息過來,他說:我落地了,在網站追蹤你呢。加油。 過了一會兒又一條:到了,等你。 選手身上都有電子識別牌記錄位置,家人和朋友可以通過編號追蹤,所以他估計是落地還沒等趕過來的時候就上網查了。方皓有時間看短信,但沒有精力回復任何東西——他現在每跑一步都能感覺到肌rou的疲勞和腳掌針扎一般的疼痛。乳酸堆積過了閾值,維持速度比之前的難度呈幾何上漲。 他又想到,過年之后發生的一切——陳嘉予對香港迫降的芥蒂,對自己的隱瞞,他們也開始爭吵,有了間隙和距離,隨著1713號迫降的又一次事故,直接撕裂了原有的傷痕??墒?,方皓捫心自問,即便是最最難受和絕望的時候,他都沒有想過分手。甚至,陳嘉予在問出那個問題之前,分手這個念頭從未在他腦海里面出現過。 方皓也是等一切都平靜了,幾個月過去之后,才敢舊事重提。他反過來問陳嘉予:你想過分手嗎? 陳嘉予說,那時候我自己沒想過,我是不會跟你分手的??墒?,我想到你但凡有那么一點點可能提起來分手…… 方皓清楚地記得,陳嘉予說到這里聲音都不對了。 “那我應該會很難受,很難過吧?!标惣斡璁敃r說,“但又會有一種感覺,就是果真童話不是童話,上天也要把對我好的你給收回去。如果你真的提了,我肯定也會同意,就是會覺得遺憾,到頭來……我還是不值得你?!?/br> 當時方皓就被他說得直接紅了眼眶,他有點語無倫次,反復只是說了那幾個字:“你值得。陳嘉予,你值得。哪怕不是我——我不是說我有分手的意思,這個真的從來沒有過——但是,哪怕不是我,你也值得?!?/br> 他的篤信很多,陳嘉予的很少,他把他有的都給他。而他浪漫和沖動不足,陳嘉予則是源源不斷地輸送給自己。 方皓覺得他們兩個人在相識、相知、相處的每一個截點,彼此都有妥協,也都主動付出了努力。誰做的都不多,誰做的都不少,像是從橋的兩邊都蒙著眼睛開始走路,然后見到面了,發現恰巧在橋中央,就“合適”二字可以形容。 此刻,他不知疲倦地奔跑在香港島的某條不知名公路上,他是一千多名參賽者中的一名,他的身影從空中俯瞰就是一個緩慢但堅定向前移動的小黑點。而陳嘉予在他起跑時就在天上飛,cao縱著手里面的空中客車,執行著一百多項程序,不知道會飛過哪片海洋哪個島嶼上空,但隨著比賽接近尾聲,他跑過的距離越來越長,方皓知道陳嘉予離他也越來越近。 一輩子很長,但也是一天天過的。這好比一百公里,也是一步步跑的。第九十五公里處,還有三十分鐘撞線,他的身體是麻木僵硬機械地往前跑,身體越來越沉重,可心卻越來越輕快。 他知道,陳嘉予在終點等著他,他穿過最后五公里的雨霧如同穿越所有的往事,仿佛已經看見了他的臉,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 他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第82章 尾聲 三年前。 2015年12月11日,北京,國貿。 方皓前一天在首都機場值了大夜班,現在正在倒時差。他和路家偉一同住在他國貿的一室一廳公寓里面。公寓面積不大,不是給兩個大男人居住的,為此他倆也吵過不少次。 如今就是其中一次,早上他回家之后路家偉要上班,他們剛剛吵過一次,然后路家偉就拍拍屁股去上班了。 吵架的導火索其實很小。方皓這兩天值班忙,之前做飯的時候用了很多餐具和盤子,本來應該是晚上在家休息的路家偉來收拾,他愣是放著在家里兩天都沒收拾。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方皓也不怕跟他提起來,但是路家偉沒道歉也沒站起來收拾,則是說:不是說了,下次想吃什么我來叫外賣,要不還得刷碗,多麻煩。 方皓記得當時他皺著個眉頭跟路家偉掰扯道理——他說,這不是問題所在,你要是不想刷碗你當時提出來,現在飯都做了你吃的時候也不見你有意見,到你要做家務了你開始有意見了? 路家偉就開始說,當時不說是怕打擊你的積極性云云,方皓聽不下去了,就讓他上班去了。 可他深知他倆的矛盾不止于此。路家偉口口聲聲說著愛他,可方皓覺得他這句話好像在執行某種程序。他跟自己共處一室的時候總是興趣缺缺,兩個人找不到什么共同話題,路家偉時常不是在看手機就是在看電腦。他們同居了快半年,按理說這些沒磨合好的地方,還有更長的時間調整。 可最近,他生活里面有了新的變數。因為大興機場建成開始通航,同樣是首都機場管制員的盧燕私底下問過方皓想不想同她一起去大興。盧燕是之前在塔臺進近分區之前就親手帶過他的前輩,方皓和她不熟悉,但對她很尊敬,也確實在仔細考慮她的提議。他也知道,調任此舉本身就是平級調任,不會立刻讓他升一級或者加薪。但是在同樣職稱等級上,他們幾個人會去大興挑起進近的大梁,這對他的職業發展也是有益的,也許會換來之后更加順利的仕途。盧燕說,如果想一起來,跟我說一聲,我跟領導通個信兒。她比他年長兩歲,人緣是一頂一的好,在華北管制里面算是說的上話的,方皓當然是百分百地信任她。他也意識到這個決定意味著他很可能要從路家偉的公寓搬出來,因為大興離國貿太遠了,他平時上班就很辛苦,不可能在路程上面往返花費兩個小時。他們的感情進入了停滯的瓶頸期,方皓知道,此刻他搬走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預兆。因此,他拖著三周都沒有給盧燕一個回復。 那天,他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他拿起手機一看,就看到里面好幾個管制的微信群里面都炸了鍋,他其他群都靜音了,但是自己在的緊要工作群也響個不停。他便打開看了??吹谝谎圻€好,第二眼他就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國航416號從雅加達飛往上海的航班出現嚴重故障,雙發失效,在香港成功迫降。 飛機故障時時有,單發引擎故障他自己也經歷過一兩次,但雙發失效的引擎故障太少見了,近十年只有個位數,而且但凡遇到,生存幾率基本對半開。中國民航更是一次都沒有過,這是歷史頭一次。 方皓打開了電視找新聞看,同時飛機出事時候和香港空中管制的語音記錄都是公開的,一個群里也有人發了這個錄音。 錄音里面,香港區域的管制員沉著冷靜地與國航416機組對話,全程都是英文。錄音很長,最開始是陳嘉予告知雙發失效,喊了mayday,準備海上迫降。后來,他告知香港進近他恢復了一邊引擎的推力,會超高速度迫降,要求了最長的跑道。 進近的管制員是一位女士,聲音依舊很鎮定,就好像她聽到的不是mayday,而是航班普通進場時報告高度和航向一樣。盡管現在的情況萬般緊急,整個波道都肅靜了,所有人,在機場不在機場的,都看著陳嘉予手底下cao縱著一架引擎推力不聽他使喚的,很可能沖出跑道的重型客機。 方皓覺得心里突然被觸動了一下。整個過程中,從區域,到進近,到香港國際機場的塔臺,每一個人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全部都是尋常地空通話中會出現的標準句式,可是方皓設身處地知道他們那時候的焦慮和擔心。他也知道,倘若他是國航416號機組,管制員之于他們就好像有獎競猜闖關游戲里面唯一的場外求助熱線,只不過這場競猜,輸了的結果慘重了點,輸了就是機毀人亡。他以前在學校學過,實習的時候也告訴自己過,可似乎這是他第一次從外界作為旁觀者直觀地感受到——他們很重要。他很重要。 后來,416號初期事故調查報告出來以后,他又去反復看了416號和香港空管的對話。 那天下午,方皓在公寓里面反復踱步許久,最后他一咬牙,撥通了盧燕的電話:“盧姐,我想好了。咱們一起去大興吧?!?/br> 盧燕聽起來是在那邊笑了,然后她說:“別叫盧姐,太顯老了。叫我名字吧,以后咱倆肯定熟起來了?!?/br> 方皓嗯了一聲,然后順著她的意思叫了:“謝謝燕兒姐?!?/br> 過來大概半小時以后,路家偉回來了。他進門跟方皓打了個招呼,然后也絲毫不提他們早上吵的那一架,反而是拿起手機叫了外賣。 最后,是方皓主動提起來的:“我們繼續說說早上的那件事?” 路家偉看著他半晌,然后挺溫和地笑了,言語間卻是推托著:“今天工作太忙了,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我知道你本意不是鬧矛盾,我只是沒有那個精力了?!?/br> 話說到這份兒上,方皓只得順了他意思。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又過了一會兒,是方皓主動跟他提起來:“我接了那個調任大興的邀請。之后,可能要搬到那附近住了。我……周末還是會進城的?!?/br> 路家偉愣了一下,方皓似乎能看到他大腦在飛速過濾相關信息,就好像上庭前回顧重要文件似的。他在回憶方皓說的到底是什么邀請。良久,他想起來了,嘴里卻是問:“不漲工資,也要調任嗎?”他卻只字未提方皓說的要搬走的事。 那天快結束的時候,方皓在衛生間刷著牙,突然問路家偉:“你說,你喜歡我什么啊?!?/br> 路家偉對這個問題自然是毫無準備,他答得也不那么漂亮,甚至可以用跌跌撞撞來形容:“就……咱們倆在一起,挺舒服的啊?!?/br> 方皓嘆了口氣,然后又漱了口,把燈關上了。 2018年12月11日,香港,尖沙咀。 方皓跑完了人生第一個百公里,之后他和陳嘉予在小雨之中慢慢渡步。此刻,身處他鄉的好處又顯現出來,陳嘉予一直拉著他的手,坐在的士里的時候,還彎下身子給方皓捏著大腿上面疲勞又緊繃的肌rou。 這次,是陳嘉予帶著他洗了澡,然后給他吹干了頭發,在方皓簡單拉伸了一下躺在床上之后,陳嘉予拿出了筋膜槍幫他放松,然后他按著按著,方皓居然就睡著了。他跑了整整10小時50分鐘,這是挑戰生理極限的跑動,他急需睡眠來充電。 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陳嘉予見他醒來,就輕聲問他:“還累不累?能不能走?能走的話我們去吃點東西,看看夜景?” 方皓低頭一看,才發現到了終點以后發的獎牌還在他脖子上掛著,是陳嘉予陪他洗過澡以后他又戴回去的,本來就是為了拍個照發給樊若蘭和方晟杰,可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摘下去。他試著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說:“可以走,我們走吧?!?/br> 陳嘉予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他肯定地說:“不想摘就戴著?!?/br> 方皓笑了一下,然后就戴著獎牌,又拉起陳嘉予的手,任他帶著出門。他們酒店就在尖沙咀,隨便吃了點補充碳水的晚餐之后,陳嘉予帶著他又往南走。他說:“去看看維多利亞港的夜景?!?/br> 方皓覺得不止陳嘉予,他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十歲馬上三十一的大男人,戴著塊獎牌不想摘,拉著喜歡的人的手不愿意放。如果說這幾個月他看清了什么事,那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喜歡的人就要攥緊在手心里不放開。 他們在尖沙咀一岸,看得見香港夜空下的天際線被一座座高聳入云的建筑物塞得滿滿當當,高樓大廈的燈光在維多利亞港的水波里映照著,在這午夜時分安靜地流淌,是沉默又輝煌。 “香港……你來過很多次吧?!狈金﹩栮惣斡?。 “嗯,那時候飛東南亞線的時候經常經停。但是,也許就是太經常來了,十次里面有八次不會出酒店大門,”陳嘉予低著頭笑了,“我以為好景我都看過了,后來意識到……那是因為,我要么是一個人,要么不是和對的人?!?/br> 方皓攥緊了他的右手,另外一只手則是穿過他襯衣外套的內襟,貼著他腰側,是一個很親密的幾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拔沂菍Φ娜?,我也抓住你了……”他輕輕笑了一聲,下一句話是在陳嘉予耳邊說的:“你別想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