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米高空降臨 第9節
小高峰加上首都機場過來備降的飛機,這簡直是地獄般難度。程序管制中,因為管制員不能及時準確地拿到航班信息,所以航空器間要求的間隔要至少十分鐘。最開始進來的飛機間隔還是按雷達工作時候調的,所以安排他們拉開距離是最難的,而后面到的飛機,只要嚴格按照程序在上面等就可以了。 四分鐘后,雷達終于恢復正常了,方皓看了一眼屏幕——十架飛機出現的位置和自己指揮的、腦中模擬的,一模一樣。他終于輕輕出了一口氣。 “所有單位,可以恢復雷達管制了?!虾?318,下到2500保持,左轉航向290?!?/br> “下2500,左轉,航向290,上航7318?!鄙虾綑C長說完以后不忘補充一句:“別的不多說了,太厲害了,兄弟?!?/br> 有年輕的機長沒經歷過,就問了一句:“北京進近,剛剛……是雷達壞了么?” 方皓依舊回答得很平靜:“對,雷達突然黑屏了?!?/br> 另外一個沒帶自己呼號但聽聲音很熟悉的機長在波道里說:“方總,就兩個字,牛逼?!?/br> “給你點贊,真的,我都沒發現?!绷硗庖粋€機長說。 進近管制室里面,王展博小聲說了一句:“師父,剛剛……” 方皓看著他,點了點頭:“我也是頭一次?!蹦I上腺素刺激著他,此刻握著進程單的手都有點微微發抖。他想,他知道,王展博也知道,剛剛他們經歷了死亡四分鐘。 陳嘉予和岳達超他們連上北京進近的頻率的時候,就聽到各路機長都在波導里面感謝方皓。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國航1588,高度5000,應答機3037,聽你指揮?!?/br> 方皓說:“國航1588,雷達識別了,gredo-7號進場,跑道17左?!?/br> 陳嘉予進來后,就沒有人在波道里面說剛才的事了。剛剛到底發生什么了?難道又有飛機爆胎了嗎?他甚至沒去想,方皓剛剛給了他17左跑道。 他和副飛岳達超做完降落前檢查單后,方皓把他們移交給了塔臺的頻率。陳嘉予沒有分心再去想剛才的事情——他要準備降落了。 方皓那邊,另外一個接他班的管制員付梓翔正好早到了二十分鐘,方皓看他來了,竟摘下耳麥說:“梓翔,麻煩你今天早替我一會兒吧?!?/br> 付梓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說好。他和方皓在大興進近一年多,從未聽到方皓求任何人一次,今天是怎么了? 方皓看付梓翔坐在他位置接手了,站起來走到休息室,洗了把臉。他明明肚子里沒什么東西,卻控制不住地想要吐。他干嘔了一陣,實在是沒什么東西,就用涼水洗了把臉。四分鐘,十架飛機,按每架飛機一二百人算,近兩千人的生命,剛剛就掌握在他一個人手里。這個事實像一發重磅炮彈一樣遲緩地擊中了他,鈍鈍的感覺從前胸擴散到后背。波道里面的機組感謝他,可他感覺不到任何驕傲,只覺得心有余悸。 王展博見他走遠,才小聲跟付梓翔說:“翔哥,剛剛進近的雷達全壞了,整整四分鐘?!?/br> 付梓翔說:“我靠……” 王展博補充:“小高峰,還趕上首都機場那邊有天氣,一堆過來備降的?!?/br> 付梓翔沒說什么,他已經懂了。 方皓回到控制臺,先給領導打了個電話通知情況,緊接著一個電話打給電工師傅檢查雷達儀器設備。剛剛那四分鐘的黑屏不知道是設備還是電路原因,無論什么原因都是個隱患,要趁早解決。師傅家住機場旁邊,但是也得半小時才能到。方皓不放心付梓翔和王展博他們,就打算等師傅排查好了再說。 管制席位上,付梓翔有條不紊調配著航班,現在進入小夜班,流量小了一些,但因為首都機場的天氣,這邊還是一架接一架進場,七個跑道一排全開。 方皓的微信已經要炸了。先是塔臺那邊知道了,楚怡柔不上班,但也聽說了,給他發短信慰問。然后是郭知芳問他情況怎么樣。他不敢怠慢,一個個都回復了。 接著就是他所在的大興管制的工作群,拉了常駐大興的飛行們,本來這個群就是為了宣布一些事情建的,平常沒什么人說話,結果剛剛在波道里面的常飛的幾個機長就紛紛出來艾特他,感謝他今天困難時候的指揮。方皓雖然不覺得有什么光榮,但是看到機組認可他的工作,心里也是有點欣慰的。 陳嘉予也在那個群里,看到這里終于忍不住了,給方皓發了條微信過來:【剛剛怎么了?】 然后過幾秒鐘,又一條:【我來的晚沒趕上?!?/br> 方皓說:【沒趕上是你走運?!?/br> 陳嘉予:【?】 方皓:【進近雷達失效了?!?/br> 陳嘉予:【我靠】 方皓想發點什么,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就發了個頭撞墻的表情。 陳嘉予盯著手機笑出來。旁邊岳達超看著飛行單,還叫了他一句:“嘉哥,咱們這趟還省油了哎。每次落17左跑道都是中大獎了?!?/br> 陳嘉予沒說,他其實早就不在乎節油與否了,不過岳達超倒是提醒他了,方皓給了他最好的跑道,他得兌現承諾。 他很自然地,給方皓發了一條:【請你喝杯飲料壓壓驚?】 方皓本來就想一個人待著,平復下心情??裳巯玛惣斡柩埩?,他尋思著等師傅來檢查儀器也要半個多小時,所以也就沒拒絕。 兩個人很默契地又約在koza。陳嘉予快步走過來,四下掃視了一下,在吧臺旁邊沒看到方皓的身影,才看到他已經在吧臺旁邊一個小桌子坐下了,身體靠著墻壁,大號水杯放在桌面上,眼睛看著遠處好像在發愣。 “這次你到的早,”陳嘉予把飛行的工作包放下,大衣脫掉掛在椅子背上,問他:“想要點什么?” 方皓才意識到他來了,對著他勉強笑了一下,說:“就普通拿鐵吧,要熱的,小杯?!帑溎?,不加糖?!?/br> 陳嘉予看他像發指令一樣發完這一串,就很自然地接道:“熱拿鐵,小杯,加燕麥奶,不加糖?!?/br> 方皓沒反應過來,問:“怎么了?這個……很奇怪嗎?” 陳嘉予笑笑,說:“我正確復誦了嘛,北京?!?/br> 方皓有點無語,看他走到吧臺點單,才意識到——陳嘉予剛剛是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嗎? 陳嘉予自己買了杯普通黑咖啡,還自作主張買了兩個藍莓瑪芬蛋糕。 “你一個我一個,吃點東西吧?!彼聛?,長腿一翹,把瑪芬蛋糕推到方皓跟前。 這機場咖啡廳空間有限,布局也是一切從簡,都是只能容下上班族一個電腦的那種迷你小圓桌和小圓凳子。整個koza也就四五張桌子,在角落的位置顯得及其逼仄,陳嘉予坐下來以后,小腿都要碰著方皓的膝蓋了。 方皓謝過他,說:“我微信轉你錢吧。蛋糕就不吃了,今天真的沒什么胃口?!?/br> 陳嘉予一臉斥責的表情:“你怎么這么客氣。再說了,不是說好你給我17左我就請你嘛?!?/br> 方皓被他說愣了:“我給你……?” 陳嘉予也愣了:“今天降落的時候,是你指揮的我們啊。國航1588?” 方皓皺起了眉,好像是努力回憶了一下,然后還是放棄了:“不好意思,我有點記不得了?!?/br> 所以,方皓不是認出了自己而好心安排了他們降落17左,安排到那個跑道其實純屬意外?意識到這一點,竟然讓陳嘉予覺得有一丟丟的失望。 可眼下,陳嘉予也覺出來方皓的反常,反而安慰他道:“沒事,今天太忙了吧?!?/br> 方皓卻沒有被安慰道:“我從來不會忘的。之前……”之前他指過的每個陳嘉予的航班,或者是熟人的航班,下班以后若有人問起,他都會記得航班號??墒墙裉?,不但他記不得航班號,而且他甚至不記得在甚高頻聽到過陳嘉予的聲音。 “你們是幾幾分落地的?”方皓還是執著于沒認出他航班這件事,他想確認是自己執勤的時候他們落地的,不是之后付梓翔接手后。 陳嘉予說:“我33分落地的?!?/br> 方皓無奈道:“那確實是我。我可能……沒注意到吧?!彼f這話的時候有點沮喪,陳嘉予在對面看著,只覺得他這個表情和反應都有點熟悉,好像是有點嚇著了。 陳嘉予試探性地問他:“雷達壞了多久???沒有備份系統?” 方皓說:“嗯,整整四分鐘。備份系統也全掛了,都是黑屏,什么信息都沒有?!?/br> 陳嘉予開始吃那個藍莓瑪芬,一邊吃一邊說:“太嚇人了。光聽你說,就覺得可怕?!?/br> 方皓點點頭說:“嗯,是后怕。萬一記錯一個位置,調錯一個高度……我不敢想?!?/br> 陳嘉予又試圖安慰他:“萬不得已了,飛機上都有tcas?!?/br> 方皓當然知道,他背各個飛機性能參數也可以說是滾瓜爛熟了:“嗯,真要到tcas,那我這輩子都別想拿話筒了。而且……如果我發一個指令,tcas發一個相反的指令,飛機聽誰的?” 真要到這一步,可能就一腳邁進大空難了。烏伯林根的悲劇就是這樣釀成的。 陳嘉予看著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目光有種平靜的力量。 良久以后,他說:“我發現,方皓,你這個人挺悲觀的?!?/br> 方皓小聲回了句:“是嗎?!?/br> 陳嘉予說:“嗯?!?/br> 方皓沒正面回復他。他悲觀嗎?管制是一門考驗掌控能力的熟練工種。方皓是喜歡掌控的人。他指揮天上的飛機按序飛行,拿相機按下快門捕捉瞬間,或者跑步二三十公里心率嚴格控制在一百五以下,他喜歡把命運握在手心里。他只是很討厭失控而已。 過來一會兒,他說:“嘉哥,后怕這種事情,其實我覺得輪不到我說。我可能體驗到不到十分之一?!?/br> 陳嘉予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香港迫降那件事。他知道自己不愿意多提,所以說的那么委婉。他說:“壓力和痛苦是沒有量級的,也沒有可比性。真算起來的話,你們手里拿著的人命是飛行的十倍?!?/br> 方皓也看著他,目光毫無躲閃:“所以,你怕過嗎?” 陳嘉予答得也毫不猶豫:“當然?!?/br> 方皓說:“我們模擬過很多特情險情,7700,7500……但雷達失效完全沒有模擬過。但是真正發生了的時候……我發現,除了繼續做下去,繼續發指令,好像也別無選擇?!?/br> 陳嘉予覺得他這番話說到了他心上:“你知道,作為一個飛行員,每年考核都要模擬單發引擎失效迫降。這是必考科目??墒菦]有人模擬單發引擎失效,另外一發推力減不下來,要怎么進場,什么襟翼構型,怎么截取下滑道,什么角度,以什么方式落地。真正發生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你,你只有做下去?!?/br> 這是他在香港之后,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什么節目或者采訪都沒說過的一番話??煽粗金┑难劬?,那黝黑的瞳仁里面好像有光,他就一股腦全說了。陳嘉予身邊有很多人。以他為傲的父母、領導、老師,想巴結他的,想追他的,想求他辦事的。但是這里面,跟他能說句實話的人不多。有些人是礙于他臉色,有些人是出于維護他們心中陳嘉予的形象。 香港過后,你怕過嗎?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沒有人問過他,因為所有人都默認了他沒事,他可以,他是超人,別人都不行他也一定行??墒?,簡單的問題總有著簡單的答案。他怕過,當時怕,后來怕,現在也還會怕。 方皓端起他的小杯燕麥熱拿鐵喝了一口,好像是平復了一下心情。他沒想到陳嘉予會突然跟他說起當年的事。更沒想到,他們之間,共同點遠比不同要多。 陳嘉予則目不轉睛地看著方皓。方皓無疑是帥氣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帥氣帶著少年感,還有一股執拗在里面,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他會微微昂起下巴,所有的心思和想法都毫無遮掩,坦坦蕩蕩倒出。 他最開始要到方皓的聯系方式給他道歉,包括之后吃晚飯順路送他回家,也都是力所能及順手一做,為了在機場搞好人際關系,或者多交個朋友,沒有別的想法??墒墙裉?,這感覺不一樣了。陳嘉予覺得他心里有根弦被撥響了。這個認知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很久以來,他都覺得,自己不會這樣心動了,以至于這一刻到來的時候,他覺得,他遠遠沒準備好。 -------------------- 雷達失效的情節參考發表在民航事網站的「我做空中交通管制員這七年」這篇文章寫的。 第17章 生日歌 方皓是很能把控生活節奏的人。雷達失效一事過后,他知道自己狀態不好,特意打電話給郭知芳調了班。他其實是很不好意思的,因為郭知芳已經懷孕七個多月了,他從前都是能不麻煩她就不麻煩她??山裉鞂嵲谑翘厥馇闆r,方皓自己也知道,干他們這行不像普通工作,容錯率幾乎為零。一個狀態不好的管制員就像一枚定時炸彈。他狀態不好,心里沒底,自然就是請假調班,是對他自己負責,也是對身邊所有人負責。即使他平時大小事從不求人,在飛行安全面前,自己的臉面也要放第二位。 昨天和陳嘉予一聊竟然就聊了半個小時,直到塔臺值班室打來電話說電工師傅來了,他才跟陳嘉予道別。走的時候,陳嘉予不知道從哪變出了一個紙袋子,非要讓他把另外一個藍莓瑪芬帶走,他就勉強收下了。開車回家的路上,車里面都是蛋糕的月桂香味,他一路聞著竟然也有點餓了,回家上樓的路上就把蛋糕兩口吃掉了。吃蛋糕的時候,他想,看來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陳嘉予這個人,他也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樣,精致利己,好處占盡,還處處要求被特殊對待。即使今天請他出來是出于跟自己套套近乎的目的,跟他一聊,確實讓自己的壓力小了一點。而且,一個人真誠與否,聊天當中也是可以感受出來的。至少,這半個小時里,坐在他對面的陳嘉予很真實,很真誠。 臨走的時候,方皓又問了陳嘉予他之后幾天的排班,當陳嘉予說“還是深圳和上?!钡臅r候,他有意多問了一句:“深圳的哪幾個航班?” 陳嘉予說一時間想不起來,應該就還是原來的那幾個他常飛的時間,得回去發給他。方皓擺擺手說不用了,其實他也沒想好問來這個自己要做什么。陳嘉予則是挺自以為是:“怎么了,要請我吃飯???”雖然這是玩笑話,但是他內心覺得,對方都問他排班表了,不就是為了找自己嗎? 方皓本來想開個玩笑就拒絕了,但是仔細一想,陳嘉予都下班了,有家不回,來安慰自己,可能是要請他吃頓飯吧。于是他說:“嗯,謝謝你了今天,改天請你吃飯吧?!?/br> 回家以后,他本來都要忘了這事,但他收到了陳嘉予的信息:【周四飛3307,周五1462?!?/br> 方皓看到1462的時候,左眼皮一跳——不會吧,這么巧?正是周五晚上方晟杰訂的那個晚七點的航班。他在大興進近也快兩年了,陳嘉予之前飛國際航線有時候也會從大興飛,但他們完全沒有過一點交集??墒亲詮恼J識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就不斷地偶遇,先是聚會上遇見,然后在機場里面能碰見,在波道里也常常見,如今方晟杰訂個機票都能訂到一起去。 他心里漸漸形成了個計劃,不過,倒沒打算跟陳嘉予說,打算等他們航班落地了再講。 周五的時候,方皓值白班。因為雷達一事和郭知芳調班,他周四值了小夜,回家睡了幾個小時,洗了個澡就又回來了。郭知芳本來看他的排班,說周五也繼續和自己對調,繼續值小夜班,這樣他可以多一些休息時間。但是方皓周五的班是特意調的,因為他弟弟方晟杰的航班晚上到,他能接上他一起回家。 得到方晟杰“已經登機啦,一會兒見”的短信后,方皓就滿意地回席位繼續工作了。雖然是周五晚上,但是今天的流量還可以。在期待他弟回家的心情中,只休息幾個小時的疲憊感也一掃而空了,余下的兩個小時過得很快。 果然,他六點半左右就迎接陳嘉予他們的國航1462回京了。他不緊不慢地指揮著:“國航1462,北京進近,雷達看見。保持高度5500,調速320。預計……跑道17左盲降?!?/br> 陳嘉予聽到方皓的聲音和“17左”,感覺北京的天都突然放晴了一樣。他復誦了一遍:“保持高度5500,調速320,跑道17左。國航1462,”然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彼斎皇遣恢?,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是方晟杰的生日。 他一向是這樣,想說的就說了,如果波道里面忙,方皓自然可以不理他,繼續發指令。 果然,方皓沒回復他,而是叫了他前面的一架:“南方1470,下4000保持。誰給你的調速指令???”顯然是嫌他們速度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