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釀山河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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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將我送歸,以我病病歪歪,幾近昏倒的情狀,完全不能靠兩只腳走回去。 可能是篤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為我延請了女醫,將苦藥一籮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約已經死了一次。 數天后的一晚,窗子敞著,幾株桂花開的開,敗的敗,碧綠葉子間結著米粒大的花盞兒,引得流螢在枝頭撲閃流連。 廂門一動,卻是南錦繡躡足進來。 她見我雙眼大睜著,駭了一跳:你何時醒了? 又走近幾步摸我額頭,神色欣慰:熱已經退了,不枉阿娘為你延醫,她還說呢,死也要讓你進了王家的門再死…… 與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驚詫: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給王玙? 可你再耽擱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鄴無論男女,大齡而不婚,便會被冠以不孝,不順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聽聞此言,我心中毫無波瀾,只淡淡回復: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錦繡在我床邊坐下,雙手絞著帕子,忽然便淚盈于睫。 他,他不與我同房。 誰? 我說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卻終日與馬夫廝混…… …… 說罷,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伏在床邊大聲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許久,我捋清其中關竅后,不禁悚然心驚。 此事,你可有告訴南夫人? 她茫然抬頭:回門時我和阿娘說了,她卻怨我多事,還說袁扈早晚會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對方聞言,本來迷茫的神色,變得更迷茫了。 南錦繡年齡尚小,性子單純,或許這就是被陳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寧愿自降門庭也要娶回來的原因吧? 我望著外面忽閃的螢蟲,忍不住喃喃自語:都說男子是女子的歸宿,可事實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來,女子的命屬于父母,屬于丈夫,屬于兒子,卻唯獨不屬于自己。 由生到死,連自由都不可得。 第二十七章 翌日。 我自覺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錢出門雇車,小路子早已使喚不動,我也不去討他的沒趣。 待出了門,卻見街道破蔽,臭氣熏天,馬路旁,水洼邊到處睡著衣衫襤褸的流民,多有面黃肌瘦的小童跪在路邊,頭插草標,衣不蔽體。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驚:老丈,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經多年未有賣兒鬻女之事了! 車外,趕車的老人長長太息:據說胡羯攻我大鄴,已經連下十城,這些人都是從北邊逃命過來的。 胡羯? 是呀,據說那胡羯青發紅眼,頓頓都要食人! 我生長于斯,平日耳邊最多便是閨閣之事,這還是第一次聽聞戰事,只覺渾身發冷,只得拉下車簾,整個人蜷縮到角落里。 車馬走走停停,終于到達牛尾巷。 進了屋子,只見大門洞開,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頓時心下狐疑,再走近幾步,看到那轉過來的熟悉面孔,心下頓時涌上巨大驚喜! 小梅?! 那的的確確是小梅!如假包換的小梅! 她見我來了,只抿著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卻散在兩邊,顯得一張蘋果臉有些蒼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說話? 小梅見我伸手來捉她,連忙向后閃躲,卻不意被我撩起了長發。 看到那長發下的光景,我頓時淚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雙耳! 第二十八章 小梅是為了保護我,自愿去了庾牧處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來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為曾對他不敬而悔恨,卻也知道此事之后,我們之間的恩義已被消耗殆盡。 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卻在睡夢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燈來看,卻見她兩耳不斷流出膿水,已將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黃紅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帶著她去城中的扁鵲堂看大夫,卻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許過兩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這么流膿,不多時就要聾了!我故意嚇她:我可不要一個聾子做婢女! 她聞言,只怯怯地看著我。 大夫看過了耳朵,只說難治,開口便問我要金珠,我唯有將我娘留給我的金耳珰典了錢,暫時先抓了藥來吃。 小梅吃了藥便昏睡過去,趁她睡著,我連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轉悠,想找點營生賺錢。 正走沒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卻是一張有點眼熟的面孔。 說眼熟,卻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與你同住牛尾巷,你記得否? 這女子圓圓眼,小山眉,說話處事十分爽利,讓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當日,被王家車隊嚇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談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將供職于王庭,因生計艱難,也同時開著一家菽餅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揮手離去,看樣子要趕著去做活。 我見狀,連忙緊跟住她。 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請…… 我厚著臉皮向她求個活計,她雖有些驚訝,卻也慨然應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來一筐又一筐煮得guntang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cao作。 我們做菽餅賣給庶人,一個餅只要一鑄錢,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個,我便給你五十鑄錢。 好! 我連忙應下來,洗凈了雙手開始干活。 這菽餅做起來并不難,只要將菽豆煮破,趁熱壓成小餅即可,只是菽豆分開時還很燙,雙手很快便痛得鉆心。 可為了籌措到更多的藥錢,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別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兩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覺,只能將手泡在冰涼的井水里稍作紓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兩只眼睛看我。 我連忙將鑄錢掏出來給她看:今日掙了許多錢,明日便可以給你抓藥了。 她不說話,面孔消失在陰影里。 第二十九章 自從遭了刈耳之刑,本來活潑愛笑的小梅性情漸漸陰郁,平日里為了遮擋傷口,總是披頭散發,連院門都不愿出。 見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鵲堂延醫問藥,可這次大夫看過之后,連錢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內已有沉疴,滴灌之法無用,許至漸漸失聰。 我連忙緊緊拉住對方,小聲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陰私,最是毀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禮:若要痊愈,女郎還得另延名醫。 說罷,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無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發呆,直到一只溫熱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卻是小梅拿來了一根細針,替我輕挑著手心的水泡,一邊挑著,一邊無聲流淚。 哭什么,又不疼。 我給她擦了臉,又安慰道:大夫說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兩副藥…… 然而,無論我說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搖頭。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車,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謝,再回來帶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幾座大城,我決定先去陳郡,看在新媳婦南錦繡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幾日,無非多攢些銀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