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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待云歸(gb骨科)在線閱讀 - 穿心結

穿心結

    叁月的春風吹拂過云州城,帶來了連綿不絕的雨水。春雨喚醒了土里的蟄蟲,沉寂的種子,深眠的樹木,春天逐漸變得花紅柳綠,喧喧嚷嚷起來。

    天嶼山積雪消融,百草豐茂,正是踏青的好時候,行人叁叁兩兩去往城外,與親人友人共賞此間美景。除了云州城的百姓,被云州城美名遠播的春景驚動了的,還有當今江湖的武林盟主歐陽輝,他似乎也為此特意來了云州,和段沉舟一齊去往天嶼山。

    云若作為四絕門的小嘍啰,按照門主的吩咐守在路邊等待著歐陽輝的到來。

    不多時,他們二人就出現在了天嶼山。這是云若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歐陽輝,她原以為能看到一個威武而兇神惡煞的男人,沒想到裹著黑袍的歐陽輝既不威武也不陽剛,反而是有些陰柔的長相,一張臉更是白得有些滲人,像糊了一張平整的宣紙紙。

    臉上連半分六十多歲人該有的紋路都無,看著真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如果拋開那雙灰沉沉的眼睛的話。

    那雙眼睛嵌在他年輕的臉上,好比老車軸搭上了新馬車,無論外表如何光鮮,行動處總是滯澀而不合時宜的。

    再看他的身條,和云若一般高,卻比云若還要瘦,登山之時,他的黑袍兜滿了微涼的山風,大抵是風有些冷,他輕輕地咳了兩聲,和那剛從床上爬起來的癆病鬼也差不離。

    但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極輕極穩,若是耳力普通的尋常人,連他走到身邊都聽不見。

    大約是云若若有似無的打量讓歐陽輝察覺,他唇邊掛上淡淡的笑,說道:“小友有話要同老朽說?”

    云若后背爬上一層冷意,歐陽輝披著這樣年輕的皮囊卻自稱老朽,讓她頓覺渾身惡寒。

    她壓下心中的異樣道:“不是什么要緊的話,是門主同晚輩說,前輩愿意用五千兩換我家藏書樓里的一部典籍?!?/br>
    “晚輩還沒見過這樣多的銀子,所以想問問歐陽前輩,這話可還當真?!?/br>
    聽聞云若口中所言,歐陽輝詫異地看了段沉舟一眼,他記得他應承段沉舟的分明是叁千兩,怎么到了楊云若嘴里就成了五千兩了?

    段沉舟轉過了臉,當初是為了打消歐陽輝的疑慮,免得他有所準備,才向他要錢。但他也沒想到云若要坐地起價,如此一來顯得他們門派有坑蒙拐騙強買強賣之嫌,這讓他作為四絕門門主的臉面有些掛不住。

    歐陽輝沒有聽到到段沉舟的解釋,心中隱隱有氣,但他也不好和楊云若這個小丫頭片子討價還價,“自然是作數的,只是此番走得匆忙,只拿了叁千兩?!?/br>
    聞言云若一派恭敬地伸出雙手,“那就權做訂金,余下的兩千兩等前輩回了荊州慢慢還也不遲?!?/br>
    云若遞到他面前的一雙手簡直要直接掏到他領口里去了,歐陽輝自認是個體面人,在江湖上威名遠揚,難道還能賴賬不成?

    他擠出一絲笑,掏出預備好的銀票,“楊姑娘收好?!?/br>
    云若拿到銀票之后,將它放在眼前迎著太陽照了照,似乎是在辨別真偽。

    歐陽輝瞪著她,一雙蒼老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因為段沉舟不約束自己的門徒,還有從中輔助之嫌,歐陽輝連帶著也瞧不上他。

    他想,四絕門到底是上不了臺面的破落門派,連上到下都是一窩財迷心竅之徒,竟然聯起手來想要敲詐他五千兩。段沉舟不禁在心中冷哼,就算有命拿錢,也得有命花才行。

    斷定銀票是真的之后,云若將它折好,放在了胸口處,對歐陽輝道:“因為晚輩家里有個不省心的弟弟要養,花銷不少,所以才急著要錢,還請前輩見諒?!?/br>
    歐陽輝一派寬厚地說:“無妨無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從來如此?!?/br>
    “前輩說得是?!痹迫酎c頭應聲,接著揚臉直視著歐陽輝道:“常言還道,以物抵物,以命抵命,前輩說是不是這個理?”

    對上云若的眼睛,歐陽輝忽地怔了片刻,以命抵命?她說這話是何用意?

    到底是有滅門之仇,歐陽輝不由地聯想,如果她知道了十年前的事,那么還會乖乖地帶他去藏書樓?

    不會的,如果楊云若知道,她肯定不能痛快地把書給他,甚至不會痛快地領他進去。

    那么......

    未等歐陽輝繼續懷疑下去,段沉舟便對云若嚷道:“那叁千兩就你自己揣兜里了?門里五分的抽成你打算黑不提白不提地混過去?”

    云若梗著脖子和段沉舟爭辯:“這是我家的藏書樓,憑什么賣我家的書還要給門里抽成?”

    “你家的?”段沉舟嗤道:“只要你還有一天是四絕門的人,就不分你的還是我的,都是門里的?!?/br>
    說罷他奪過云若衣服里的銀票,直接自己裝了起來,“你膽敢吃獨食,再扣你五百兩?!?/br>
    云若如何肯依,也不管長幼尊卑,扯著段沉舟的領口在他懷中摸摸索索,“不給!這是我的,我還留著給我招贅婿,給我弟弟娶媳婦呢?!?/br>
    段沉舟死命捂著自己的胸口,邊躲云若邊道:“娶媳婦?你那個不著調的弟弟還是打一輩子光棍好,免得禍害了別人家的好姑娘?!?/br>
    “門主你個四十多歲的老匹夫還想在霍前輩面前買好,讓人家松口嫁給你呢,我弟弟憑什么就得打光棍?”

    云若搶著搶著就將真心話說了出來,她心口一顫,希望門主不要和她計較,但段沉舟不知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滿臉通紅,直接一把推開她,怒道:“你知道個屁,尋雁心里也有我?!?/br>
    歐陽輝擰著眉頭看著云若與段沉舟,像是看著兩只擋路的野狗,他已經許久沒有遇到這樣不體面的人了,一個鉆到錢眼里了,一個說些情情愛愛的來膈應他,不止臟了他的眼睛,簡直有辱斯文。

    而就這樣糟糕的兩個人,能有本事暗算他嗎?歐陽輝并不自負,但在他們面前還是不免得有了一些輕視。

    “咳?!睔W陽輝清了清嗓子,“二位,天色也不算早了,我們還有正事沒辦?!?/br>
    這時云若和段沉舟的爭斗才停下,段沉舟尷尬一笑,“讓歐陽盟主見笑了?!?/br>
    何止見笑,臉面都丟到溝底去了,歐陽輝不發一言,皮笑rou不笑地點點頭。

    段沉舟似乎沒有察覺出歐陽輝的輕蔑之意,整好衣服,將那銀票藏好,厲聲對云若道:“還不帶路?小心一分都不給你?!?/br>
    云若有苦說不出,憤憤地扯了一把草,不情不愿地往山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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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嶼虹澗,其右二里,穿花拂柳,叁中選一,五上其二,袖里乾坤,水天離火,地火明夷,金蟾吐珠,得見菩提?!?/br>
    天嶼山有一條流淌數百年的水澗,水流頗為湍急,砸在岸石上,碎成一片水霧,清晨時分太陽正好就投射在這一片水霧之上,折射出一架小小的虹橋,所以這水澗也叫虹澗。沿著虹澗西岸一直向南,走約二里便會出現一個掩映在垂柳與雜草之中的山洞。

    山洞極深極寬大,但只有一條向內的路,路夾在兩處峭壁之間,只容一人通過。初時洞內還能借天光視物,但后來便徹底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但即使黑暗也沒有讓二位老幫菜退縮,而且黑暗似乎越發地昭示出深處的不同尋常。

    雖然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去那百年累積的寶藏中看一看,但即便是在民間傳聞中能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歐陽輝,也沒長一雙夜貓子眼,能在暗處視物。云若便點燃了火把帶著段沉舟與歐陽輝繼續向里走去。

    按著口訣中的指示,他們在山中腹地鉆山洞攀藤蔓,才終于抵達一處寬闊的平地。因為洞中不辨日月,所以這一程路不知耗了多少光陰。

    寬闊的平地之上立著一尊巨佛。佛身已經有些斑駁,但掩藏不住肅穆的神色,雙目的慈悲。人若比之,視若螻蟻。細看之下,也不知那能工巧匠如何雕琢,大佛所披袈裟的紋理也應有盡有。

    叁人一路走到這里也算順利,只除了在山洞里,段沉舟回頭被歐陽輝嚇了一跳,以為是饅頭成了精,便口中抱怨了幾句歐陽輝的相貌,結果險些被歐陽輝掐死。

    前輩之間的事,云若不好插手,而且她很樂意看不講道義的段沉舟吃虧,所以那些爭執她只當沒聽見。

    爭執與她無關,但那寶相莊嚴的大佛卻是切切實實的楊家藏書樓。巨佛應是一整塊山石塑成,高約九丈,仰頭看去,云若發現佛首正好對著一處小小的山口,明亮的天光投射在其上,仿佛成了普照的佛光。

    云若在大佛左手處站定,此處和右手不同,佛塑的手腕和袈裟之間有兩人高,叁臂寬的縫隙,縫隙黑洞洞的,不透光,看著很深的樣子,大約就是口訣中的袖里乾坤。

    沿著縫隙走了進去,云若發現此處果然另有乾坤,原本崎嶇的山路被青磚鋪砌平整,沁著幽幽的涼意。洞壁右側立著六角料絲宮燈。燈內的火苗不知是何時燃起,經年不曾熄滅,將佛袖中的黑暗一下子驅逐了出去。

    縫隙最里處是一扇漆黑的大門,正中擺著一個八卦陣,卦心不是常見的太極陰陽圖,反而是臥著一個胖乎乎的金蟾。

    云若走上前去,摸了摸大門,觸手只覺是冷硬,用力一推便發現門板極厚,大約有八九寸,這樣厚度的鐵板,就算是用兩桶火藥也炸不開。

    所以云若便把目光放在了八卦陣上,她默念起水天離火,地火明夷兩句。將這兩句拆開,便能得到水天需、離為火、地火明夷叁卦。

    八卦陣并不是刻在墻上的,云若按照順序伸手一試,發覺圖中六十四個方位都可以按動,不知其后連著怎樣的機括,只聽得一陣鉸鏈扯動的聲響,眼前的大門便緩緩地升了上去。

    縫隙外的歐陽輝見云若久久不出來,心中陡生疑慮,按捺不住也跟了上去。

    他正好目睹到大門緩緩啟開的一幕,佛腹內的金光也透過門框一寸寸地透了出來,照耀在歐陽輝面上。

    雖然眼前只有藏書樓中的一隅,但歐陽輝感到一陣狂喜。早先他還擔心云若是領著他走岔路,藏書樓和石頭雕的大佛會有什么干系?但一朝得見他就明白了,楊家的藏書樓原來是建在在大佛肚子里的,這是何等的巧思,何等的宏偉?只有累世的豪奢才有這樣大的手筆。

    他情不自禁地快步走了進去,而后那嶄新的天地就全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因為佛腹內一步一燈,極目望去像是盂蘭節河面上漂浮的祈福燈海。令藏書樓里的每一處鍍著燦爛的金色。

    佛腹之內分有九層,正對天有九霄之意,蜿蜒的石階像是一條盤踞的長蛇,從宗動天直延伸到了佛首對應的月輪天。傳言一重天是二十八星宿的住所,所以第一層鑿了二十八個石書架,分門別類地擺設著當今世上早已絕跡的孤本殘卷。

    因為珍貴,每一本書都被妥善地放置在書匣之中,書匣的材料刀劈不進火燒不穿,儼然一件小小的金絲軟猬甲。品類更是從文學典籍至武功心法,乃至農事治桑不一而足。

    歐陽輝不愛吟詩作賦,也沒有那等養蠶繅絲的癖好,他徑直去了武功心法所對應著的書架,但是第一層并沒有存放著他想要的書,便又走到第二層。

    為了方便,每層的書架之間有勾連的浮橋,浮橋兩側有身披鎧甲的守橋人雕塑,手握長矛,身姿威武。

    但歐陽輝忙著找書,也無心觀察那雕塑是多么的逼真挺拔。直到他走到第六層,所剩書架已經寥寥無幾之時,他也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時云若手捧著一個書匣,走到他面前問,“前輩找的可是這一本?”

    看清書上的《不滅心經》四個大字之后,歐陽輝道:“正是正是?!?/br>
    他也不管云若怎么會知道他想找什么書,只是伸手要接,云若這時卻后撤一步道:“不忙?!?/br>
    歐陽輝以為云若還是要同他索要那剩余的兩千兩銀子,便說:“待老朽出去就給小友補上那剩下的銀錢?!?/br>
    云若笑著搖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br>
    “那是?”

    云若摩挲著書封,感覺到這本書真是薄,真是微不足道,她問:“你就是為了這個殺了我的爹娘、祖父母、乃至上下仆從?”

    歐陽輝頓了片刻,臉上的從容不迫瞬間變換,他擺出一副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來,“楊小友這話是何意?”

    “你們楊家當年滅門之禍,老朽也有所耳聞,如今提起也是十分痛心?!睔W陽輝道:“但若要說這事是老朽做的,真是天大的冤枉,簡直是無稽之談?!?/br>
    聽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云若失笑道:“前輩先別急著否認?!?/br>
    “我想當年你為了這本書一定找過我爹,我爹不應你,你才惱羞成怒轉而想殺了他,殺了我們全家,然后從我爹的書房里找到傳說中的楊家藏書樓的蹤跡?!?/br>
    “楊小友,我當年都不認得令尊,更沒聽說過什么藏書樓,怎么會因此......”

    云若不等他說完,接著問:“知道我爹當年為什么不應你嗎?”

    歐陽輝回憶起了十年前楊澹的話,眉頭一皺,不耐道:“老朽門內還有事務要處理,小友還是速速將書給我,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br>
    云若道:“因為你練了不滅心經,就非死不可了?!?/br>
    “什么意思?”

    “不滅?你以為不滅是延年益壽長生不死嗎?”云若道:“世人都說玄虛子活了八百多歲,但是誰見過?有誰能從一而終地見證了他活了八百年?”

    相傳《不滅心經》是rou身成圣的玄虛子所寫,據說多年前有人在一處洞xue之內發現了玄虛子的尸身,他的尸身保存完好,須發皮膚俱在,就像睡著了似的。

    玄虛子尸首旁邊擺放著的就是這本不滅心經,據書中開篇所言,他出生于八百多年前。而八百多年過去,他也沒有化作飛灰,反而面容栩栩如生,這怎么能不是一樁奇事?所以久而久之世人都說玄虛子一介凡夫俗子,卻超脫自然規律活了八百多歲,而他手邊的書中就記載了他修煉的法門。

    “不滅,只是rou身不滅,你的靈魂你的壽命早在供養rou身的同時被蠶食殆盡,讓你變成一具永遠不會腐爛的尸體,這也叫做rou身坐化,rou身成佛。玄虛子求的是千古流芳,享百代香火供奉?!?/br>
    “歐陽輝,你求的也是嗎?!”云若咬牙厲聲發問,聲音在空曠的大佛之內回蕩。

    這一聲讓歐陽輝怔了片刻,他求的是什么呢?是切切實實的長生。

    雖然此刻他的體內有噬人蠅,噬人蠅能替他剝奪別人的命,彌補到他身上。但他越來越覺得調動噬人蠅是一件困難的事,他已經做不到像年輕時候那樣得心應手了。

    他還記得娘曾經說過的話,噬人者必遭反噬,他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被那些蟲子吃掉嗎?歐陽輝不能接受,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其實已經垂垂老矣,沒了噬人蠅的加持,很快他就要花白頭發,脫落牙齒,最后步入死亡。

    長生在這個時候比任何事物都有吸引力,歐陽輝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不滅心經,所有阻礙他得到這本書的人,都變成了殺死他的兇手。

    楊澹也不例外,他不肯將書交給自己,還說世上沒有長生不死,而自己作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輩,怎么能聽信謠言,妄圖修煉邪功呢?

    后來歐陽輝無論如何勸說,楊澹都不松口,甚至在拉扯之間發現了他手臂上的噬人蠅。

    楊澹是做生意的商人,和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人都有來往。他的秘密被楊澹發現,相信不出幾日,那些虎視眈眈武林盟主之位的人,就會將消息散播到天下盡知的地步。

    到時他該如何自處?

    歐陽輝不愿意去想,也不想再有外人知道他的秘密。所以召集手下埋伏到楊家,在一個普通的悶熱的夏夜,大開了殺戒。

    在燒掉楊家之前,他將楊澹的書房仔仔細細的搜了一番,但還是沒有發現有關楊家藏書樓的蛛絲馬跡,更遑論找到不滅心經呢?

    為此他很是消沉了一陣子,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依靠殺人才能稍稍平息體內的怒火。

    但誰成想十年之后,有人說楊家的藏寶圖都被紋在楊家人身上,而當年他認為淹死在河里的兩個孩子,竟然還活著。

    歐陽輝大喜過望,仿佛一只手就摸到了長生的門檻,所以他派人去殺了覬覦寶藏的陽城城主,帶走了郭萬楷,接著去劫楊云蔚??墒沁@一步卻被四絕門的人攪了局,好在段沉舟為了治霍尋雁的腿幾乎瘋魔,只消他稍稍透露,段沉舟就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楊云若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如愿地進到了藏書樓,找到了不滅心經,幾乎就差一步他就真的不滅不死了。但楊云若說什么?說不滅心經不能讓他長生?

    歐陽輝不信她的說辭,快步上前就要去奪,卻見楊云若迅速地打開書匣,將那本薄薄的書擲到山壁上的長明燈上,書頁沾染了燈油,瞬間火焰暴漲,轟地被燒成一團灰燼。

    “沒了?!痹迫舸笮Τ雎?,“你的不滅心經永遠都沒了?!?/br>
    盯著書籍燃燒過后跌落的灰燼,歐陽輝目眥欲裂,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滅心經所代表的長生似乎都成了他的執念,他的心魔,非得到不能罷休。

    可是就在他徹底擁有的前一瞬間,那寶貴的東西卻被楊云若燒成了灰。這讓他怎么能夠甘心能夠平靜?歐陽輝被一股無法抑制的暴怒所填滿,偏偏這個時候楊云若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話。

    “哈哈,你這個橫生倒養的狗賊,竟然妄想長生不老,怎么不美死你呢?”

    “門主說得果然沒錯,你不僅長得難看,臉皮也容得下千山萬水?!?/br>
    “我師弟說你和羊似的,每天就吃點樹葉子,還叁年都沒有洗澡,身上的皴一摸一大把?!?/br>
    歐陽輝素來愛潔,怎能承受如此折辱?他頭腦發昏,已經忍無可忍,隨即雙手成爪,便來抓云若。

    云若偏身一閃,到了浮橋之上,她繼續道:“你娶了八個媳婦,一個孩子都沒留下,定然是身有隱疾,說不準和皇帝跟前的太監似的,有心沒本錢?!?/br>
    這話正戳到了歐陽輝的痛處,他因為年少就將噬人蠅引到了自己身上,所以房事不濟,而且身上滿布著噬人蠅的巢xue,令他像是一個龐大的馬蜂窩,他的每一任妻子見到他身上的血窟窿都嚇得打哆嗦。

    這讓他十分地自卑十分地不快,歐陽輝追上云若,語氣惡毒,“她們不是害怕我嗎?那我就幫她們一把?!?/br>
    畢竟人死了就永遠不會害怕了。

    他指著自己的左胳膊說:“這兒的,吃了老大?!?/br>
    又指著右胳膊:“這兒的吃了老二?!?/br>
    “她們八個,還有你的爹娘,都被我吃了,都變成了我,現在她們一點兒也不害怕了?!?/br>
    “早知你今日膽敢騙我,十年前我就應該把你也吃了?!?/br>
    云若見他癲狂,繼續問道:“吃?你用什么能吃人?”

    見云若不過單槍匹馬,而且又是個黃毛丫頭,歐陽輝并不怕她能將他的秘密傳出去,語氣中竟多了幾分炫耀的意思,“用噬人蠅,諒你也沒聽說過?!?/br>
    “哦?”云若道:“那是什么?”

    歐陽輝正要解釋,卻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反正她一會兒就要死了,知道那么多也不耽誤她當該死的鬼。

    “這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你要被他們送去和你爹娘團聚就夠了?!?/br>
    說著歐陽輝鼓動衣袖,似乎要將噬人蠅放出來。

    “且慢?!痹迫舸驍嗨?,“不管它們是什么,又是怎么長在你的身體里,你做了這么多壞事,殺了這么多人,就不怕敗壞了你們歐陽家的名聲?”

    歐陽輝是一個極度注重面子和名聲的人,果不其然,在聽到這句話之后他停止了動作,對著云若亂吠一陣,“你懂什么?我才是歐陽家的家主!歐陽家以我為榮!”

    “以你為榮嗎?是以你為恥才對?!痹迫舻?。

    雖然只是拱火的一句話,但歐陽輝似乎被這句話刺激狠了,不由分說地抓住云若的衣領,猛地將她往地下摜,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要將她撕成碎片。

    幸好云若直接借勢躺在地上,從他腿間滑了過去,才免于遭受一場拳打腳踢。

    不過歐陽輝并沒有再去和云若纏斗,他不受控制地陷入了往日的記憶當中,捧著腦袋不住地想要將這段記憶倒出去。

    歐陽輝的母親是他父親的侍妾,寡言少語,并不受寵,所以連帶著歐陽輝也不受重視,十歲才擁有了自己的名字,還是他父親隨口所取,因為當時歐陽輝哥哥的一條小狗死了,他的哥哥哭著鬧著要把狗復活。

    可狗死怎么能復生呢?歐陽老家主為討兒子歡心,便指著他說:“阿灰回不來了,爹再給你找個阿灰好不好???”

    阿灰就是那條狗的名字,也變成了歐陽灰的名字。

    歐陽灰的哥哥是個被嬌慣著長大的紈绔子弟,向來瞧不上小妾生的孩子,所以歐陽灰跟在他身邊,時常遭受哥哥的嬉笑辱罵,活得并不如一條狗。

    那段時間的歐陽灰感覺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受苦,但是憑什么呢?憑什么他那個蠢得流湯的哥哥自小泡在蜜罐里?

    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他和哥哥是一樣的才對。

    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只有他的母親,歐陽灰恨上了他的母親,她為什么只是一個卑賤的侍妾呢?還來自苗疆那等蠻荒之地,苗疆人日夜和蛇蟲鼠蟻為伴,在中原人看來是頂頂低賤的。

    低賤的母親生下了他,所以他也是低賤的,父親不愛低賤的他,似乎變成一種理所應當的事。但他不能永遠這樣低賤下去,他甚至想自己的一半血換掉,換成夫人那樣名門貴女的血,那樣他就不再下賤,不再如同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歐陽灰想起母親有幾本破破爛爛的書,而且母親將那幾本書看得很緊,并不讓他讀。他知道苗疆人擅長巫蠱,在他看來巫蠱是無所不能的邪術,所以書里說不準會有換血的法子。

    但他將書翻閱了一遍,也沒有找到換血的方法,大多是如何教人做一些無關痛癢的蠱蟲。

    只除了最后一頁,那頁詳細地記載了將噬人蠅引渡到人體的步驟。

    噬人蠅是一種奇特而可怕的東西,它被人體血脈滋養長大,便為人所用,可以受人調遣,同時它吃過的萬物也會成為主人的養分。

    歐陽輝心念一動,如果他讓噬人蠅吃掉一個名門貴女,那么就如同他吃掉了一個名門貴女,他的身體里就會流淌著高貴的血,從而真正地成為歐陽家的少爺,那時高貴的他一定會讓父親刮目相看。

    想著想著,他似乎已經看到父親臉上贊許的笑容??吹剿莻€不學無術的哥哥,在他的光環下,徹底失寵,最后繼承了他的名字,瞬間變成了任人欺凌的歐陽灰。

    一時間,美好的日子似乎正在向他招手,只要他擁有了噬人蠅,就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尊敬和寵愛,噬人蠅成為他獲得一切的鑰匙。他并沒有猶豫多久,很快就背著他的母親引渡了噬人蠅。

    噬人蠅第一次在他體內產卵成長,要持續十天,這十天是極為疼痛的過程,歐陽灰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并不能料理了自己,覺得疼覺得難過便本能地去找母親。

    歐陽灰的母親看到他身上的異樣之后,自然知道兒子為什么受苦,但她脾氣和軟,并不懂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甚至將過錯攬到自己的身上。

    對于歐陽灰,她只會奉獻自己的愛,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十天之后,噬人蠅終于長成。然后噬人蠅咬開了歐陽灰的皮膚,讓他的身體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窟窿。

    雖然噬人蠅吞掉了歐陽灰的內臟,但它們仍然是饑餓的,眼前并沒有能讓它們安靜下來的烏桕葉,只有一個憔悴的女人。

    歐陽灰也感覺到餓,他有些認不清眼前的人了,只覺得她散發著一陣香氣,令他口干舌燥,十分地想要吃了她。

    幾乎就在他動心起念的一瞬間,噬人蠅便傾巢出動,將歐陽灰的母親團團圍住。

    只消片刻,噬人蠅就填飽了肚子,歐陽灰也打起了精神,他從床上起身之后,就看到了他的母親,那個低賤的苗疆女人,只剩下了一具骷髏。

    但他并沒有如何難過,因為他的腦中多了許多不屬于他的記憶。那記憶來自他的母親,并讓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煉蠱。

    這無疑是意外之喜,意味著他可以靠吃人而學會更多的東西。

    在欣喜和饜足之余,他又感覺到了一陣茫然,一陣空虛,因為沒有了內臟,歐陽灰只剩下一副皮囊,所以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就像是成了仙人一般。

    他想噬人蠅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威力竟然這樣大,有了它們,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取代一眾兄弟姐妹,成為父親最得意的孩子。

    他確實這樣做了,有了噬人蠅的加持,他學武學文格外得快,而歐陽家無故消失的人也越來越多。

    老家主在他最喜歡的兒子失蹤之后徹底病倒了,此時歐陽灰才發覺,自己高大威武的父親原來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翁,他眼角長滿了皺紋,鬢角布滿了華發。

    歐陽輝想,父親是無依無靠的,他的身邊只有自己。而他是如此地不凡,所以父親下一步就應當要把整個歐陽家托付給他了。

    可是父親是如此的固執,寧愿讓叔叔當家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似乎永遠也得不到父親的認可,即使吃了許多大家閨秀,他的身體里早就流淌著高貴的血,父親也依然把他看做一條狗。

    一條苗疆人生下來的狗。

    那就把父親也吃掉好了。

    歐陽輝垂著手,看著蜂擁圍上的噬人蠅一點點地啃掉了他的父親,接著又啃掉了他的叔叔。

    從那一刻開始,他真正的擁有了歐陽家,也改掉了自己屈辱的名字,他將自己叫做歐陽輝。

    輝是萬丈光輝的輝,不是一粒塵灰的灰。

    似乎將這個名字改掉之后,過往的種種就像細灰一般,被他碾在腳底,微不足道。

    但是記憶似乎是連成一串的,他想起了疼痛,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自己的父親,兄弟姐妹,和做歐陽灰之時黑沉沉的日子。

    還有一直埋在他心里的,父親的記憶。

    歐陽灰沒有做過父親,也沒有得到過父親的愛,但他卻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父親的心情,那慈愛的關切的情緒煙霧一般籠罩著他。

    只是那些情緒都是給哥哥的,沒有半分屬于他。

    耳邊似乎一直在縈繞著那句話,“以你為榮嗎?是以你為恥才對?!?/br>
    一旁的云若腳下不停,鬼魅似的飄忽在交錯的浮橋之上,她的聲音因此也織成一張密密的大網,“真可憐,一輩子沒有人真心地去愛你?!?/br>
    一瞬之間,云若的臉和許多人重迭在了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都噙著嘲諷的笑,在重復著同一句話,“怪物,他是渾身長蟲子的老怪物?!?/br>
    魔音灌耳,歐陽灰卻大笑出聲,他的眼睛顯出妖異的血色,逼視過來,如同鋒利的箭矢。

    “哪又如何?你們還不是被我殺了?”歐陽輝道:“被它們啃成一塊塊的,都到了我的肚子里,永世不得超生?!?/br>
    膽大包天戲弄他的楊云若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他胸中蕩起滔天的怒意,覺得吃了楊云若太便宜她了,他要將楊云若碎尸萬段,一刀一刀地活剮了她。

    正此刻,歐陽輝眼前變幻不定的人臉忽然凝滯,他們的面容似乎變成一個龐大的漩渦。霎時間,有雪亮的刀尖貫穿漩渦直沖上他面門。

    云若自上而下,將刀尖瞄準了他的眼睛。

    見狀,歐陽輝矮身一躲,躍出尺余,隨后像是壁虎一般,趴在了浮橋欄桿之上。

    云若撲了空,反手一刀,砍斷木制的欄桿,依憑的地方分崩離析,歐陽輝借勢落到地面,雙腿向云若下盤掃去,他的出招不算快,但勝在腿力驚人,所過之處,石板上都留下幾道淺淺的痕跡。

    云若不與他纏斗,不斷地后退,邊躲邊問道:“這可是秋風腿?”

    “算你有眼力?!睔W陽輝冷哼一聲,雙手拍地騰空站了起來。

    “秋風腿是霍家絕學,你怎么會?”

    歐陽輝不答,反而上前半步,抄起鎧甲邊的紅纓槍,耍了個槍花,說道:“看好了?!?/br>
    只見歐陽輝右腿后撤,握在手中的那一桿長槍便隨著他頂、擊、刺的動作中化作一條長長的白蟒,他出招靈活且狠辣,逼得云若無路可避,只得使劍來抵擋。

    “六合槍?”她驚疑道。

    歐陽輝不答,轉眼間槍法已變成七十叁式子午劍,長槍竟真被他使得像劍似的,抖出一股劍氣來,后又接了苗疆清江劍法,斬魂刀。不過兩刻鐘,歐陽輝已經換了四五種招數,皆是武林各派絕學。除非是拜入各派的弟子,否則絕不可能精通到如此程度。

    “看來,你這個老幫菜果然吃了不少人?!痹迫粲行獯?,靠在書架旁歇息,隨后抬頭朗聲問道:“諸位前輩可看清楚了?”

    話音剛落,便見上層各個浮橋把守的鎧甲守衛,徐徐動了起來,率先出聲的是寧長青,他一把將盔帽掀掉露出通紅的一張臉,罵道:“歐陽輝,你個狗日的,我meimei是不是被你給吃了?”

    寧長青的meimei是歐陽輝第叁位夫人,也是最短命的一位,嫁給他不過半月,就香消玉殞了。

    云若看他這憤慨的模樣,不禁有些淡淡的嘲諷,即使自己的meimei嫁給歐陽輝不過半月就死了,但他還是要把寧靈也嫁給歐陽輝。

    如果不是今日戳破,或許他還會把第二個、第叁個寧靈送給歐陽輝。

    歐陽輝看著盔甲中埋伏著的人慢慢露出了真容,他們皆是武林各派的話事人。

    在此之前,歐陽輝一直以為整個藏書樓里只有他們叁個人。因為段沉舟自進門,就沉默不語,在第八層翻翻找找,歐陽輝沒有在意。

    可是就算這些人掩藏了自己的氣息,他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歐陽輝想要冷靜下來,但他發現自己的腦子一片混沌,經脈躁動不已,他調動真氣想要運行一個小周天,發現真氣滯澀,并不聽他的調配,直一股腦地往他的頭腦上涌。

    他的一顆心不自覺地吊了起來,雙眸血紅質問道:“你們做了什么?”

    一旁的云若也歇夠了,轉轉自己酸澀的腕子,笑道:“也沒做什么,不過就是在每一盞燈里,加了一點點長生卻死香?!?/br>
    長生卻死香是一種很珍貴的香料,有助于內息調理,但是在聞香之時切忌情緒翻涌、大動干戈。

    不然會致使經脈紊亂,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

    因為長生卻死香對人無毒無害,所以歐陽輝沒有覺察到異樣,反而一步一步地被云若激怒,以至于他此時情態已在走火入魔邊緣。體內真氣四處流竄,血脈逆流,令他狂上加狂。

    “無恥之尤!”歐陽輝厲聲喝道。

    云若深覺這老匹夫不要臉皮,他暗算別人的時候叫做無毒不丈夫,別人暗算他就是無恥之尤。

    “哪里哪里,比不上你?!痹迫糁t讓了一句,又道:“這可怎么辦?歐陽前輩做的那些丑事,紙包不住火了?!?/br>
    “等你死了也是遺臭萬年,男女老少一口一個釘子把你釘在地獄里,天天受拔舌剜眼之苦?!?/br>
    歐陽輝不理云若所言,反而環視一圈,發覺平素對他尊敬有加的同好們,此時都盯著他,眼中帶著nongnong的質疑與不屑。

    接著便有人道:“歐陽輝,你方才親口承認不僅屠了楊家滿門,還殺了自己的結發妻子,據段門主查探,去年為了這座藏書樓屠了陽城城主一家?!?/br>
    說話的男子一身青衣,濃眉大眼長得十分正氣,是六合槍傳人趙永,他聲如洪鐘,繼續道:“為了一己私欲戕害眾多武林同好,實在罪無可赦?!?/br>
    “若你還有幾分良知,就自行了斷,贖你的罪孽吧?!?/br>
    此語一出,眾人竟然紛紛應和,似乎都是打算讓歐陽輝迷途知返,一槍結果了自己。

    可是歐陽輝就算有良心也早讓蟲子啃光了。何況他天生就狼心狗肺呢?

    云若知道他們的顧慮,正道中人,做事都要有合情合理的名頭,沒有確鑿的證據,而且死的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兒女,他們都擺出一副高高掛起的正義姿態,如果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能顯出自己的慈悲,那就再好不過。

    她原也沒指望這些正道之光殺歐陽輝,他們只是讓歐陽輝更加瘋魔癲狂的一環罷了,而且藏書樓也要靠他們善后。

    她說道:“嘖嘖嘖,聽見了吧,這回前輩身上長蛆的事兒,全天下都要知道了?!?/br>
    “你閉嘴?!睔W陽輝勉強保有一絲理智,他知道這是云若在挑釁他,但挑釁他是為了什么,他想不清楚,也沒有精力思考。

    他只聽見腦子里有聲音在催他,要他吃了這些人,只要放出噬人蠅吃了他們,那么天下的人就不會知道他的秘密,他還是那個體面的、威名遠播的武林盟主。

    歐陽輝本能地想要抗拒這些聲音,他感覺自己聽從這個聲音的指示,就是中了云若的計謀。

    但他已經無法將所有的思緒條分縷析,心中嗜血的沖動愈演愈烈,經脈像是沸騰起來,鼓噪地將體內蟄伏的蠅蟲喚醒。

    他再不能壓抑和克制自己了,便立在了橋頭,張開了寬大的衣袍,衣袍無風自動,緊接著,密密麻麻的噬人蠅煙霧一般地從褲腳、袖口鉆了出來,他們匯集成了一團,隨著歐陽輝意念所動。

    “去!”一聲令下,黑霧便糾結著彼此,向上空飛去。

    駭人聽聞的噬人蠅真的出現在了他們面前,饒是見過了大世面的眾人也不禁毛骨悚然。方才對于歐陽輝身上長蟲子這件事,他們還只是當做一個怪談,將將有所耳聞,現在就變成了親眼得見。

    因為對這種東西知之甚少,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面上雖然鎮定,不肯丟了大俠的面子,但心里早成了一團亂麻。

    黑霧盤旋著上升,直奔向寧長青,他方才罵歐陽輝罵得最歡,歐陽輝想第一個吃了他,也是情理之中。

    云若點了點頭,認為歐陽輝的腦子還沒有完全壞掉,她可以再加一把勁。

    寧長青被噬人蠅逼得不斷地后退,他現在慶幸自己穿了鎧甲,噬人蠅再厲害,還是咬不穿精鋼的。但是他的頭臉沒有任何遮擋,方才戴著d的盔帽已經被他掀到下一層去了。

    強烈的悔恨瞬間襲擊了寧長青,他依靠著欄桿,后背已是起了一層毛汗,他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道:“諸位同仁,可否助寧某一臂之力?把那盔帽遞上來給我?”

    諸位同仁并沒有回答他,他們將盔帽牢牢地扣在了頭上,臉上也帶了面具,將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就連方才最為大義凜然的六合槍傳人也一言不發,生怕驚動了歐陽輝,讓他調換了蠅頭。

    此時前有催命之霧,后無庇佑之所,寧長青涌出一陣巨大的恐懼,他再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跪趴在了地上,對歐陽輝求饒:“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別......”

    “別什么?”歐陽輝幽幽問道。

    “別吃我?!睂庨L青渾身抖似篩糠,如果他的四肢不是牢牢地長在了一起,大約此時已經被他抖到散落天涯了。

    “嗬嗬?!睔W陽輝低低笑了一聲,“那可不行,你的這張嘴讓人討厭得很?!?/br>
    “我絕不會說出去?!睂庨L青保證道。

    歐陽輝卻道:“我只相信死人才不會亂說話?!?/br>
    說罷,那黑霧凝成更小的一團,向他的頭臉罩去。

    下一刻,寧長青發出了此生最為凄厲驚恐的尖叫,他緊緊閉上眼,等待著被啃噬血rou的命運。

    但他沒等到刻骨的疼痛,也沒被分食成破敗的骷髏,反而是被兜頭潑了一桶涼水,那水不是普通的水,綠油油黏糊糊的,帶著一股草味。

    與此同時,寧長青感到臉上傳來一陣螞蟻亂爬似的癢,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摸下了一把噬人蠅。

    此時的噬人蠅和方才兇神惡煞的模樣截然不同,貪婪地吮吸著那些綠油油的水,沒有半分吃人的念頭。

    饒是沒有了被活吃的風險,寧長青還是無法忍受,成千上萬只蟲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便站起身來將那蠅蟲全都甩到地上去,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歐陽輝顯然沒料到這種變故,他仍舊在大吼,額頭青筋根根暴起,“去!去吃了他們!”

    可是遇到烏桕葉汁的噬人蠅早已忘記了他方才的指令,它們沉醉在甜蜜的汁液當中,無知無覺地被火焰燎成了一捧飛灰。

    自進入藏書樓之后就神出鬼沒的段沉舟終于出現在第七層的書架旁,他撂下了手里裝著烏桕葉汁的木桶,懷中揣著《續骨經》,對云若說道:“你和你師傅的人情,我都還了,接下來就是你和歐陽輝的私事,我不便插手?!?/br>
    云若拱手道:“多謝門主,不過那叁千兩銀票,必須給我弟弟?!痹莆涤謶杏逐?,多點錢傍身總不是壞處。

    段沉舟不答,拾階緩緩下到一重天,沖樓上的云若一擺手,“活著回來找我要?!?/br>
    隨后他便出了此地,見段沉舟離開,那一眾正道俠士也似脫韁之馬,踢踢踏踏地下了藏書樓,紛紛退到大佛之外。

    他們心中顧慮深重,雖然這一茬噬人蠅死了,但是誰知道還有沒有下一茬呢?

    眼見得眾人涌到了門口,歐陽輝混亂的內心感到一陣焦急,他是絕不肯放他們活著出去的,但是他能調配的噬人蠅已經都被寧長青燒了,體內只剩下一批蟲卵。

    蟲卵長成成蟲要七天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

    可歐陽輝偏要逆常理為之,他已將自己視作和世間呼風喚雨的神仙差不離的大人物,這幾十年來他心想事成,所以并不能允許自己一時的失敗。

    歐陽輝雙手結印,渾厚的內力化作星星點點的火苗,讓他的體內極度的溫暖,成了一個孕育成蟲的絕好溫床,沉寂的蟲卵很快被這延綿不絕的暖流所喚醒,順著歐陽輝的奇經八脈,流到了各處xue道。

    云若不知歐陽輝在搞什么名堂,將自己燒得滿臉通紅,而裸露出的皮膚下似乎有活物在爬行。她心知不好,欺身上前向歐陽輝心口劈砍而去。

    歐陽輝被她一擾,幼蟲化蛹便只能暫且擱下,他雙臂曲肘,銅墻鐵壁一般連連抵擋,云若的刀除了劃破他此處衣衫,并不能傷他半分。

    云若心下駭然,難不成他已修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旋即又想,世人皆是rou體凡胎,除非歐陽輝是石頭做的,否則必有克他的法門。

    而且方才她砍下的刀刃并沒有落到實處,似乎是被柔柔地彈了開,再看歐陽輝寬大的衣袖,并沒有如常人一般垂下緊貼著他的肌膚,反而是張開的,像是有氣流涌動。莫非歐陽輝有一層護體的罡氣?

    云若腳下輕點,再上前纏斗一番,發覺自己無論是攻他上路還是下路,皆是無法近身,只將他的衣服劃了個七零八落。

    從而露出了他渾身密密麻麻的蟲窟,蟲窟深處是絲絲攘攘黏連的肌rou,交織成了令人頭皮發緊的可怖圖案。

    不遠處,寧長青將將清理好自己就瞧見了歐陽輝此副樣貌,哇地一聲背過身去干嘔不止。

    云若因早從書中知曉噬人蠅的可怕,所以還算鎮定,她一直盯著歐陽輝的臍下兩寸,此處有一xue位名曰氣海。氣海,是人體先天元氣匯聚之xue,方才她試了試,歐陽輝此處的罡氣最為深厚,所以應當就是他的命門所在。

    但歐陽輝將自己的命門護的很緊,云若武力落于下風,所以不能強攻只得智取。她想,反正人是前后連通的,不如捅他個對穿,到時那氣海不也就被她豁出口子來了么?

    于是她腰肢蛇似的一擰,便滑到歐陽輝后背,想要從后往前破他氣海。

    歐陽輝雖不明她意圖,但也緊跟著轉過身來,他被云若不痛不癢的進攻,纏得不勝其煩,好似一頭趕不走牛虻的老牛。

    他想要盡快地了解了云若,隨后再去殺了那些逃走的鼠輩。便向云若胸口拍出渾厚的一掌。

    此掌凝結了他七八分內力,就算換了是寧長青也要斷十幾根肋骨,在床上修養叁年五載,更何況楊云若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受了他這摧枯拉朽的一掌,還焉有命在。

    云若被歐陽輝這一掌拍得撞碎了浮橋橫柱,直向下跌落,好在下層浮橋星羅棋布,她眼疾手快地抓著橋沿輕輕巧巧地翻了上來,瞧著竟是安然無恙。

    她道:“老賊,你這掌法也不過如此?!?/br>
    歐陽輝沒料到云若還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他面前,惱怒不已,也翻下浮橋,再與云若打斗一番。

    此時他已是怒火攻心,出招狠辣迅疾,招數變換不定,但也正因如此,他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取云若性命之上,用來護體的罡氣也被他收斂了不少。

    所以云若砍到他身上的刀,得以劃出了數道血痕。

    看到歐陽輝傷口上滲出了針尖似的血珠,云若暗忖此刻便是絕好的時機,她不動聲色地自腰間摸出銀針,用食指與拇指捻住,接著食指輕彈,那銀針便直奔歐陽輝氣海而去。

    下一刻,歐陽輝右拳自腰間猛沖,朝著云若小腹轟然擊出,這一拳排山倒海一般,令云若感到五臟六腑在被無情撕扯似的,她捂住傷處,接連后退幾步,在劇烈的疼痛之中站直身體。

    所幸她的銀針沒有射偏,此時歐陽輝的氣海上閃爍著微乎其微的冷光。這一點冷光就好比是她殺掉歐陽輝的星芒,雖然渺小如針尖,但足夠尖銳,能刺穿皮rou。

    見云若還能起身,歐陽輝又呼嘯而來,卻不料云若飛身蹬上懸壁,竟是躥了上去,煌煌燭火之中,她轉眼就沒了影子。

    歐陽輝一雙血眸死死盯著云若方才出沒過的浮橋,掌中運氣,卻發覺自己的真氣發散,正在源源不斷地外泄,低頭一看,便發現了氣海上的銀針。

    正此時,橋上一道黑影閃過,云若從上直下,像倒吊起來似的,雙腳穩穩地懸著,雙手卻不停,連連劈歐陽輝幾十招,因是居高臨下,刀中又似有千鈞之力,歐陽輝躲閃不及,只得生生接了云若的招,他雙手合掌,緊握住鋼刃,而那鋼刃不僅不退,反而又多叁分氣勢,直將歐陽輝逼得跪在地上。

    雙膝深陷在堅硬的石板當中,滲出一灘深紅的血,他的膝蓋已經碎了!

    在歐陽輝無法動彈的同時,他體內內里浩蕩的真氣也在循著小口不住地逸散,身外又是云若不住緊逼,他慣常八風不動的面容也滲出了黃豆大的汗。歐陽輝咬牙抵擋間,瞥見云若右手上爬出來的黑色紋路。那紋路像是某種植物的藤蔓。

    如果他沒看錯,方才她的手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穿心結?!”歐陽輝問道,“你種了穿心結?”。

    云若道:“管它是穿心結還是插眼結?!?/br>
    “能殺了你就是?!?/br>
    歐陽輝恍然大悟,喃喃道:“難怪?!彪y怪楊云若這樣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受了他一掌加數拳還和好人似的。

    穿心結一旦入肚,便會從心口長出一朵黑色的花,花的藤蔓從花托處沿著雙臂生長,等到藤蔓長到指尖,穿心結就算是真的種成了。

    種成穿心結的人,無論是身法還是內功,都較往常強數倍,甚至痛覺也更弱些,但這只是一時之功,只是靠燃燒剩余壽命、元氣而造就的假象,等到穿心結效用一過,那人的氣數也就盡了。

    “就算殺了我你能得到什么?”歐陽輝被這巨大的仇恨所震懾,真的有人會為了報仇舍下自己的性命嗎?

    他道:“你父母早就死了,殺了我他們也活不了,不如我多予你些銀錢,你拿著和你弟弟過好日子?!?/br>
    “好日子?”云若回憶著以往暖融融的童年,那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日子了,可是爹娘走了,這樣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找回了云蔚,但如今支撐著她的只有延綿的恨,她做不到放下一切仇恨,沒心沒肺的度過一生。

    云若將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調到了雙臂之上,穿心結纏繞的墨紋也順勢攀到了她的指尖,她死死盯住歐陽輝蒼白的臉,厲聲道:“只有你死了,我為爹娘報了仇,我才能過上好日子?!蹦呐滤詈笾皇O乱幌?,一彈指的時間,她也絕不后悔。

    “知道為什么在今天開藏書樓么?”

    龐大的威壓籠罩著歐陽輝,令他的耳膜震顫不已,他朦朦朧朧地聽見云若說:“為了在清明祭祖,為了殺你,祭我楊家上下五十七口人?!?/br>
    話音剛落,鋼刃就沒入了歐陽輝的皮膚,他的身體似乎承受了一場劇烈的風暴,那風是從曠遠的過去吹來的,從那個非常普通的夏夜,跨越了千山萬水十年四十季,裹著nongnong的殺伐氣,向他席卷而來。

    他忽然有些害怕,想要這風慢一點,再慢一點吹拂過他。但風毫不留情,一寸寸地刮過了他的筋骨,令他手掌、小臂的皮膚爛泥似的滴在了地上。

    強烈的疼痛令他不能再抵擋住云若的攻勢,歐陽輝大吼一聲,用兩根展露著森森白骨的胳膊同云若過招,刀尖碰到人骨上竟然發出金石相撞的聲響,令人聽得頭皮發麻寒毛直豎。

    血rou飛濺,歐陽輝如同一只癲狂的困獸,蓬亂著頭發在用自己僅剩的精力來逃避最終的命運。

    不過他內少真氣外無幫兇,早已陷入了窮途末路,云若瞅準時機,手腕一轉,刀尖便直直地刺入了歐陽輝的胸口。

    即便他的內臟被噬人蠅啃噬干凈,但他的心還在腔子里完好地跳動著。

    現在這顆心也即將不會再跳了。

    隨著刀尖扎入心包的聲音,云若似乎得到了解脫,仇恨也像一陣煙似的從她的身上飄散出去。

    她脫力地松開手中的刀柄,后撤兩步,靠著橋背滑了下來。她太累了,幾乎不能調動自己的手去捂住身上的傷口。

    方才歐陽輝將她打到浮橋下的時候,有銳利的木楔子正好釘到她的后腰上。

    大約是穿心結的效用過了,所以此時她才感覺到疼,感覺到生命在一點點地從她的指尖消退。

    歐陽輝的生命也在消退,他是被山一般浩大的恨所殺死的,恨背后呢?

    恨背后是海一般的愛,歐陽輝想,楊云若說的并不對,其實他也是得到過愛的,完完整整,圓圓滿滿,但那愛,在他十二歲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娘,我餓了?!彼吐暤啬剜艘痪?,在幾十年前的裊裊熱氣之中徹底斷絕了生息。

    橋面忽然震顫起來了,因為被二人劈砍過后,連接這山壁和橋梁之間的繩索已經不堪重負。很快云若所依靠的橋柱,傾斜著掉了下去。

    同時,氣息奄奄的云若也像一只黑色的鳥似的,從搖晃的橋面墜落,她的翅膀已經被折斷了,她不會再飛起來了。

    不be,爭取明天把正文番外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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