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色調的老街。

    天很陰，布滿煙漬的蒼黃墻體，在一盞路燈的映照下靜默地矗立。

    不過多一會兒，開始飄落下一些毛毛細雨。

    雨絲里又裹著些風，從路燈下看，是斜著吹的。

    長長窄窄的巷子逐漸變得潮濕。

    街角昏暗的長階梯，擦身而過的一男一女。

    暗淡的光影。

    依稀可以分辨出兩個人擦肩的身影，只隔著空氣交匯了一瞬，又漸行漸遠。

    雨水打濕了衣裳，順著小臂淌下來，歪歪扭扭的透明紋路沒有章法，像是數條無骨的小蛇。

    游動，纏繞。

    是真的下起了雨。

    拍攝計劃暫停，程嘉柔等幾個人收了機器。

    一轉眼，卻不見了剛剛出現在攝像機取景框中的兩個人。

    趙小舟由時堯牽著手，一路跑到不遠處的一條小巷。

    兩側伸出來的屋檐磚瓦，在頭頂上方形成一塊塊延續的遮擋。

    兩個人躲進去，再沒了多余的空隙。

    時堯微微喘著氣，目光卻一刻都沒有從她臉上移開。

    趙小舟被他看得不自然，低下頭去。

    不偏不倚，落于那雙交握著的手。

    不是牽著衣袖，不是握著手腕，而是牽著她的手，拇指輕輕壓著她的手背。

    眼睫忽上忽下，沾染了蓄積起來的薄霧，帶著氤氳的水汽。

    時堯躑躅著向前半寸，靠近她。

    就像是剛剛在逼仄的走廊，空間的限制讓他們不得不有了不經意間的肢體接觸。

    有一絲絲的尷尬，反應過來后，又小心翼翼地互相避讓。

    趙小舟的右手下意識撐住了身后的墻磚，濕漉漉的，貼著指腹。

    發麻，滑膩膩的感覺，侵入肌理。

    頭低得久了，有些酸，她不得不微微揚起下巴。

    平視著他的視線，她后知后覺，這雙眼睛，也是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

    不同于方才面對攝影機時需要拿捏的刻意，現在的灼熱目光里，多了一份坦率的直白。

    完完全全屬于他的毫不掩飾。

    天晚了。

    昏昏黃黃的光圈兒把他們攏在里面，身后的兩道影子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粘稠血液一樣，繼而融進將晚的暮色里。

    “也不知道還要下多久?！?/br>
    雨幕緩緩落下，從房檐上斷斷續續地滴落。

    敲亂了拍子的鐘表一樣，一滴又一滴，落在地面上。

    順著地面的走勢，流過趙小舟和時堯的腳下。

    靜默而立的時間久了，總讓人越來越不自在。

    他的表情很淡，看不太出來什么起伏，卻在她緩緩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了微妙的變化。

    她還沒有意識到。

    倏然，他俯身遮住那光亮，低頭吻了下來。

    濕濕熱熱，夾雜著唇齒間被掩蓋下來的淡淡薄荷味道，落在她的唇上。

    一個潮濕的吻。

    趙小舟愣住，半晌給不出反應，像一尊凍住的雕像，筆直地站立。

    時堯輕輕咬住她的下唇。

    起初帶了些涼意，卻在后來的吻里被呼吸的guntang斂去了。

    時堯抱她的手松開一只，循著脊背向上，覆在她的腦后。

    趙小舟有些站不住，雙手在他胸前微微使力想要推開，卻像是觸到了他有力的心跳。

    “時堯——”

    他懶懶地“嗯”一聲，嘴唇離開，偏離，吻住唇角。

    趙小舟的聲音都在顫：“你是不是還沒從剛才那個環境里抽離出來？”

    刻意打造的曖昧氛圍是會為身處其中的人營造出假象的。

    愛的假象。

    想要某個人的假象。

    趙小舟揚起了一點兒頭，不明就里地去看他。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抱著她的一只手下意識地在她的小臂上摩挲著。

    “不是?！?/br>
    他沉聲，就在她耳邊。

    “是我在吻你?！?/br>
    夏季尾聲的雨，殘存著來去短暫的規律，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減小了勢頭。

    彼時時堯和趙小舟站在昏黃的路燈下，路燈把路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小水坑照得波光漣漪。

    光影流動，也把他們身后的影子照得老長。

    有熟悉的一道女聲由遠及近，趙小舟立即聽出來，那是程嘉柔的聲音。

    她向左一步，與時堯分開，率先拐出了巷子。

    時堯跟在她身后，望著她迅速逃開的背影，輕微地揚起了唇。

    還是不夠克制，他想。

    程嘉柔看看趙小舟，又問時堯：“你們剛才去哪兒了？一轉身就不見了?！?/br>
    趙小舟支支吾吾：“躲雨來著?！?/br>
    時堯的眼尾挑上去叁分：“一會兒還拍嗎？”

    程嘉柔翻了翻手里已經卷成卷的紙頁，邊看邊說：“還有一個場景，不過重點都是小舟的戲，你幫她簡單搭一下就好?！?/br>
    時堯點頭。

    趙小舟知道程嘉柔指的是哪一場。

    絕對的重頭戲。

    小旅館里走廊的暗紅色絲絨窗簾，讓風吹得揚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落下。

    周而復始，就像每一次會面時的那樣。

    蘇麗珍推開門，神情呆滯地坐在梳妝臺前的單人沙發上，微微地弓著背。

    她的手搭在梳妝臺的邊沿，沒有說話，什么都沒有說。

    棱鏡折射出淡青色旗袍的叁重背影，尚且窈窕，卻倍感落寞。

    沒有表情，一切與她，與周慕云相關的事物好似都在緩慢而艱難地流逝與倒退。

    蘇麗珍沒有忘記每一次在這小小的房間里與他談天說地時的樣子。

    又或許她想忘記。

    睫毛不堪眼眶酸澀的重負，頻頻眨動。

    無聲而洶涌的落淚。

    Quizas，Quizas，Quizas.

    （或許，或許，或許）

    多少次寄希望于這兩個字，卻又在轉念之間無聲放棄。

    或許。

    程嘉柔的眼睛緊盯著攝影機取景框，她看得有些呆了。

    在趙小舟一聲極其細微的嘆氣時，程嘉柔又把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靜靜站在一旁的時堯。

    他看得很投入，眼神深情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像窗外霧蒙蒙的天色一樣。

    背景音適時地響起，是男聲低沉而緩慢的念白。

    “系我，如果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起走？”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一起走？）

    沒有回答。

    只有那一句同樣的問話，像喃喃自語的女聲。

    “系我，如果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起走？”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一起走？）

    沒有回答。

    不會再有交集。

    蘇麗珍和周慕云的故事，緩慢落幕。

    程嘉柔的身體朝攝影機后的椅子上靠了靠。

    她想喊停，卻好像卡在了嗓子眼，出不了口，猶豫著，沒有任何動作。

    趙小舟還在掉淚。

    她坐在那里，眼淚簌簌而落，表情依舊克制的冷淡，似乎事不關己，可卻被洶涌似海潮的淚水輕易出賣。

    程嘉柔隔空給時堯去了個手勢，表示這段已經拍完了。

    時堯會意，邁腿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畫面里。

    趙小舟模糊的視線里，落入一個男人輪廓的投影。

    她突兀地抬頭，表情里有自然流露的驚詫。

    仿佛在無聲詢問：“你怎么會來？”

    時堯目光柔和地走到她身邊，手撫上她的側臉，擦掉順著臉頰滑落的眼淚。

    趙小舟一直在仰頭看他，忘記了表演，忘記了該說什么，像一部黑白默片。

    時堯站在她身旁，緩緩地將她摟進懷里，一下下順著她的后背。

    他沉吟片刻，開口：“我在呢?！?/br>
    趙小舟的嘴角揚起了一些弧度，她環抱著他腰身的手收緊了，將臉深深地埋進了他的懷里。

    “好了?！?/br>
    程嘉柔站起身，關掉攝影機，笑著走上前：“還不舍得分開？”

    時堯笑而不語，趙小舟窩在他懷里甕聲甕氣：“沒抱夠?！?/br>
    程嘉柔瞪大眼睛：“公費談情說愛差不多得了啊?！?/br>
    趙小舟吸吸鼻子：“去你的?！?/br>
    由他們兩個平靜著最后的情緒，程嘉柔十分識相地和曲意在一旁收拾東西。

    曲意的眼神兒老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邊的兩個人身上飄，笑著說：“最后這段我來剪，給你當花絮，感動死我了?！?/br>
    程嘉柔合上機器蓋子，笑了兩聲：“這倆人，不去演戲真虧了?！?/br>
    “我看不像是演戲?！鼻獯χf，“像真情流露?！?/br>
    收工回學校的路上，程嘉柔就迫不及待地把剛才最后一段用手機錄下來的視頻發到了她們的寢室群里。

    方繪知幾乎是秒回：?。?！我錯過了什么？?。?！

    程嘉柔：回去還有更驚艷的呢。

    方繪知：你快回來??！

    到了寢室門口，程嘉柔和曲意拿著機器設備率先回去了，留趙小舟和時堯在門口。

    經過晚風這么一吹，把剛剛那些泛濫的情緒都給吹散了，只是鼻頭因為剛剛哭得太兇，還是紅紅的。

    時堯見她這副樣子，有點忍俊不禁，他揉揉她的腦袋，聲音很柔和：“回去早點睡?！?/br>
    趙小舟磨蹭著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問：“我剛剛是不是哭得很丑？”

    時堯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她：“我覺得很好看?！?/br>
    趙小舟有點不知所措，臉有點發燙。

    看著她頗為局促的反應，時堯的笑容里多了幾分促狹的意味。

    “上去吧?！?/br>
    趙小舟說了聲“好”，就這么騰云駕霧地轉身一步步上臺階，進了女生寢室的一樓大門。

    趙小舟感受到了背后的那道灼熱目光，可她不敢再回頭，她鼓起的勇氣早在說完那聲“好”之后，就全部都用光了。

    在轉過身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暮色將晚時候的那個吻，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感覺。

    那應該是......

    奶油泡沫一樣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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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曲“Quizas，Quizas，Quizas”由Nat  King  Cole演唱。

    曾作為電影《花樣年華》插曲。

    電影《花樣年華》（中國香港），上映于2000年，由王家衛導演，梁朝偉，張曼玉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