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主同歸于盡后 第6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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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開步子往樓上走,衣袂翻動間帶出一股淺淡的香。再簡單不過的衣裳樣式,在他身上,有種披金戴玉,琳瑯相撞的質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視線,轉而踱步,在那張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張椅子坐下,眼皮半掀,開口時,現出點清而艷的意味來:“特意等我,有什么事要說?” “哪里有?!奔就緦⑹种械纳茸愚粼谧烂嫔?,又親自誒的一聲為她倒了一盞熱茶,道:“你去審的,怎么說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護求情,問一問還不行?” 他將茶盞推向薛妤,問:“那兩人,你準備怎么處置?” “什么怎樣處置?!毖︽ッ蛄艘豢诓?,便沒有再動了,轉而去看窗外彎成一線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為其位不做其事,叫瀆職。至于另一個,蓄意謀害,污蔑構陷,謊言揭穿后拒不認罪,罪加一等?!?/br> “該如何,便如何?!?/br> 季庭溇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體朝后放松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說實話,薛妤,這便是你跟旁人最為不同的地方?!?/br>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見他半晌不開腔,紅唇翕動:“說人能聽懂的話?!?/br> “你看,幾天前,別人成堆成堆來恭喜我,唯有你聯系我說要為人翻案,翻的還是十年前的舊案?!奔就窘拥溃骸斑@種事,其實你說一聲,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還催著我來一趟,我原本以為,你這是極為看重你身邊那位指揮使?!?/br> 他話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確實十分看重他?!?/br>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樣大的委屈,那獄中的兩人,你為何不直接動手處置了?”季庭溇瞇著一雙眼似笑非笑地道:“他們罪有應得,剛好能為你的指揮使出氣?!?/br> 居高位者,為籠絡心腹之臣,向來是無所不用其極,哪兒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況,她還擱置著飛云端的事親自來這一趟。 “這不能混為一談?!毖︽ハ胫葙г跓粝碌臉幼?,聲色稍緩:“我身邊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泄自己私欲的性情。那兩人該付出代價,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強疊上去的罪名?!?/br> 季庭溇原本懶懶散散的神色收斂起來,他深深地凝著薛妤,須臾,吐出一口氣,道:“所以,這就是你特別的地方?!?/br> “這些話,說起來簡單,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br> 而薛妤能做到。她嚴格要求自己,嚴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在她眼里都是有意義,值得去做的。她絕不會破壞規則,罔顧人生死去達到令自己滿意的目的。 在已經被處處特殊縱得輕浮自負,腐朽陳舊的圣地中,她能給人一種蓬勃的,熱切的力量。 季庭溇難得正經,很有些坦然地直視薛妤,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下:“我希望,日后的羲和,會如今日的鄴都一樣?!?/br> 他舌尖凝著一腔豪氣:“在我手中,成為真正的,合格的圣地?!?/br> 薛妤這回沒再說什么,她緩緩用指尖敲了敲茶盞邊緣,淺彎了下眼尾,道:“有什么需要,可以聯系我?!?/br> “放心,我不客氣?!奔就绢h首,從廣袖中掏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紙,放到薛妤手邊,道:“吶,改過的卷宗。從今天起,你的指揮使,便真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了?!?/br> 薛妤起身,將那張紙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揚了揚下顎,道:“我上去了?!?/br> 一路行至二樓,薛妤才要推門進自己的屋子,卻見朝年捏著一本手冊苦大仇深地在不遠的廊下看,還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點了兩盞燈,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湊到近前細細地念。 薛妤想了想,視線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須臾,朝朝年那邊邁了幾步。 “在做什么?”她敲了敲凳沿,問。 朝年一見她,臉就拉成了個欲哭無淚的弧度,他揚了揚手中的冊本,道:“指揮使給的,飛云端注意事項,足足兩百條,在天亮之前,得全記下來。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著在外面清醒清醒?!?/br> 這么多年,除了朝華,竟又出了個能完完全全將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兩眼,問:“指揮使呢?” 朝年搖搖頭,如實道:“早前回來了趟,給了我這冊本,話沒說兩句就出去了,也沒說去了哪?!?/br>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現出羲和的大牢中,那個狠狠捏著自己腕骨,狼狽眨眼睛的少年,她繞過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對朝年道:“跟那兩位說一聲,明日辰時整點,珊州傳送陣上匯合?!?/br> 朝年應答一聲,還要欲言又止問些什么,就見薛妤推開支摘窗,如落葉一樣輕飄飄旋進夜色中,悄無聲息的沒了蹤跡。 薛妤輾轉朝提著燈出來遛彎的鎮上人問清楚了路,借著夜色掩護,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尋到了昔日玄家舊宅。 月懸一線,皎皎似水,這樣的夜里,連云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開,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斷壁殘垣里,挑了面破敗的墻根坐著,他腰束得緊,勾勒出細而勁實的一筆,肩瘦而窄,用幾根手指斜斜地勾著一壇酒。 因為殿前司指揮使的身份,他常表現得分外從容,是橫看豎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樣,加之他向來自律,薛妤從未見過他這樣受傷般頹唐放浪的一面。 他聽到動靜,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識放下了手中的酒壇。 “女郎?!痹S是飲了酒,他聲線啞著,沙沙的帶著點勾人的氣音。 薛妤默不作聲地走過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尋他的眼睛,像是要扒開一層霧,徹底看清楚里面藏著怎樣的情緒。 “來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側坐下來,長長的裙擺垂在空中,柔柔覆蓋腳踝,開口道:“為了那樣兩個人,還論起借酒消愁這一套了?” 她話說得不近人情,聲音里卻是連自己也沒發覺的和緩之色。 連鄴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藥,更遑論他呢。 溯侑收斂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緩聲解釋道:“想來徹底了解這樁舊事,過了今夜,日后都不會再來了?!?/br> “舊人舊屋,有什么可追憶的?!毖︽バ郧槔?,卻不是常說這樣涼薄之話的人,她掃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樣子,結著縱橫蛛網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還記著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實在不會勸慰人,以為三言兩語會將事情攪開,就如橫刀斬亂麻一樣,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風商羽那樣生來好命,瀟灑浪蕩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貓一樣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緒,見她一來,三兩句話一沖,便乖得不行地收斂起來。 他太能隱忍,所以什么委屈都能往下咽,不過頃刻間,眼里又是一片蕩蕩的清明。 “明日辰時出發,正午就能到鄴都?!闭勍麻g,他又成了那個運籌帷幄的指揮使,事事盡在掌握之中:“回去后,百眾山應當徹底巡視一遍,還有鄴都內部政務——” 溯侑皺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開口:“最近,肅王舊系一脈的人蠢蠢欲動?!?/br> 薛榮死后,薛妤已經很久沒聽到“肅王”這個詞,因此這兩個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說,一脈若是連個血脈都沒了,怎么也該徹底沉寂下去。 當年薛榮跟朝廷勾結,將絞殺臺的妖鬼放至人間,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牽連者殺的殺,貶的貶,手段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那一脈元氣大傷,緩了許久也沒緩過來。 死去的肅王,溯侑沒有見過,可也曾因引得下屬如此奮不顧身維護而感到好奇,隨口問過朝華幾句。 朝華只跟他說了一句:少時君主常逍遙山水之間,很多時候,女郎是跟在身為大伯的肅王身邊學習。 像薛妤一樣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愛戴不減,這不稀奇。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再鬧起來,根本沒意義,除非肅王突然又冒出個子嗣。 這件事,有點蹊蹺。 “薛榮曾和人皇做過交易,他們若是有所動作,順著徹查,凡有牽連,一個都不姑息?!毖︽ラ_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勻出一點逶迤的神采。 溯侑點頭道好。 薛妤心底遲疑了又遲疑,半晌,皺眉撥弄了下自己的指尖,問他:“是不是還放不下?” 溯侑半邊肩膀倚在那面斷墻上,呼吸間全是潑灑的酒香,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最后,也只是搖了下頭,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此生的意義,便是要和他們,和羲和斗到死?!?/br>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時間,他日日夜夜,抱著這樣的信念,靠著這樣的支撐才茍延殘喘著爬起來,活下去。 而后,便遇見了她,還未來得及如何籌謀報復,滿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務,變強大替她分憂這方面上。 時間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便成了爛在土里的泥,有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真相就是那樣的。 過了就過了,他壓抑所有的情緒,不提過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個字的糾葛。 說白了,他舍不得現在的溫暖。 薛妤啞然,半晌,她從墻頭躍下,拎著那壇酒當的一聲放在他身側,道:“準你醉一夜?!?/br> 她撥了撥手指上的靈戒,又陸陸續續翻出十幾壇好酒,一個疊一個圓滾滾地圍在腳邊,像腆著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須臾,道:“多謝女郎?!?/br>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郁迤邐,一口接一口喝酒時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不羈放浪,從前半夜到后半夜,他只說了寥寥數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轉頭,看向薛妤,長指點了點前頭斷壁,聲色低而?。骸鞍倌昵?,玄蘇倒下蝕骨水,我在那,站了許久?!?/br>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補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時,睫毛根根纖長,從臉頰兩側到眼尾的兩個勾都爛漫地鋪上一層胭脂般的色澤,像一朵掛在枝頭,熟透了的馥郁花苞。 那是一層比女子更勾魂的誘人顏色,一舉一動,說是處心積慮,刻意引誘也不過分。 “她說我卑微,低劣,無恥?!?/br> 他字句間皆是醉人的酒氣,吐出的字輕得融入風里,一滾就過,那樣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氣音說出來時,每一個都帶著甜蜜的滋味。 說罷,他又扯著嘴角漫不經心地笑,道:“今日又見,玄蘇說的那些,其實也沒錯?!?/br> 若不是察覺到了薛妤的氣息,僅憑那句“她還樂意哄你多久”,他便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她。 他確實,像懷揣著一捧泡沫趕路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東西會隨著她的疏遠,離開,化成空落落的一灘水跡。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惱羞成怒,又輾轉惶恐。 他彎著風情瀲滟的眼去看她,上面說的那一兩句話,與其說是告狀,不如說是一種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軟的撒嬌。 薛妤從未經歷這樣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月光灑落在她堆疊的烏發上,金燦燦的步搖上,她視線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輕聲問:“喝夠了?” 溯侑璀然一笑,懶洋洋地撐著手肘點頭。 薛妤便從衣袖里將那疊改過的卷宗放到斷墻橫面的兩口紅磚上,她側首,格外認真地問他:“知道我帶你來這一趟,是為了什么嗎?” 他衣袍松松地披著,胸膛微敞,露出兩抹如山巒般起伏的鎖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 她上前,如十年前牽他出引妖陣時一樣,抬手拎著他的衣領往上攏了攏,一個因此垂眸,一個朝上抬頭,四目相對時,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亂。 “十九?!?/br> 她道:“指揮使有三個,再往上的位置,卻只有一個?!?/br> “我從螺州趕來珊州,是為了翻案,也是為了,給你公子之位?!?/br> 四下俱靜,長風一吹,溯侑那點半真半假,半裝半演的醉意,隨著這兩句話,徹徹底底散開了。 透過那雙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讀出里面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擇其主,要一輩子跟著我了。 作者有話說: 我七秒鐘記憶的金魚寶寶們,知道你們沒記住,我來解釋一下,公子是一種官職,指揮使上一級,不是相公。(至少現在不是?。。。?/br> 第59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云叆叇。 玄家破落一片的舊宅前,十幾個酒壇一個挨著一個東倒西歪地倒著,像被醉醺醺的人臨時擺了個看不懂的陣法,雜而無序,有的還斷斷續續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鋪滿雜草的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