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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從前見過的、以后將要見的人,全都不一樣。 抗拒和依戀攪成一團,根本分不清彼此。 這種感覺太復雜,就好像她和鐘淺錫明明一個從路易斯安那出發,一個駛離松城,看上去是如此不同??伤麄冇衷谕惠v車上,旅程的起點都是出生,終點是死亡。 在這條路上,他們渴望陪伴、渴望理解、渴望被認可。 他們沒有什么不同。 貨車搖晃著前行,鐘淺錫已經三十五歲,姚安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生。一輩子很長,也很短。意外隨時會到來,不應該無限度浪費在考驗和懷疑上面。 總得有個結束。 現在是那個時刻嗎? 姚安理順思路,忽然生出一股沖動。她決定抬起眼睛,直視鐘淺錫:“我可以相信你嗎?” 換言之。 你是值得信任的嗎? 是,或者不是。 她只要一個堅定的答案。 鐘淺錫讀懂了姚安的表情。 他收回視線,沉思片刻,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沒有直接開口,而是抬起本應受傷的右手,把襯衫重又掀起一點來,露出背上暗紅色的、交錯的瘢痕。 姚安在看到那些一條一條、像是死去蛛網的傷疤之后,怔住了。 一張醫囑能被開出來,自然有它的道理。 鐘淺錫也的確是受了一些傷,在這件事上他沒有撒謊。 可幾乎一模一樣的傷痕,姚安曾經在鐘淺錫的胳膊上見到過,就在三個月前、在洛杉磯重逢的夜里。當時的鐘淺錫對她說,那是來自懺悔的拷打,是他嘗試解脫精神上苦痛的方法之一。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今天的醫院之行,壓根和祁航一點關系也沒有。 鐘淺錫不過是利用舊傷,隨手把情敵支開,博取姚安的同情而已。 這個老jian巨猾的騙子。 姚安有那么一會兒沒說話。 再開口時,她說:“你壞透了?!?/br> “是的?!辩姕\錫承認,“我壞透了?!?/br> 叢林里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不殺死對手,就可能被對手反撲。他只能竭盡所能地偽裝,避免暴露太真實、太丑陋的面孔。 虛偽嗎? 當然。 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么又要親手拆穿自己搭建好的完美騙局? 在這個問題上,鐘淺錫沒有過多解釋什么。 也許比起無休止的設網、捕獵、等待,他偶爾也會希望煎熬結束得早一些。 又或者在內心的某個角落,他也期待一些勇氣和改變。 所以他把繩子交給了姚安。 行善者獲福,為惡者得禍。 勒死他,或是赦免他。 全看姚安。 第43章 房間里時間靜止。 姚安的視線停在鐘淺錫臉上, 遲遲沒有開口。 這么一個壞事做盡的人,理應接受懲罰、接受天譴才對。 可那條荊條扭成的繩索太過粗糙,一端把鐘淺錫抽打得遍體鱗傷, 一端卻也刺穿了姚安緊握的掌心。 太疼了。 疼到姚安忽然開始發抖,不得不伸出手, 抓向男人的肩膀。指尖用力,向下壓出尖銳的印子。 原本接近干涸的傷口開始重新滲血,鐘淺錫卻沒有閃躲。 他不懼怕疼痛,甚至不打算催促姚安做決定——審判理應是漫長的。 眼前的場景就和書上寫的一樣。 末日來臨之前, 死人從墳墓中復生,與活著的人列成一排。天地以此為界,再無可見之處?;蚴巧胩焯? 或是墮入地獄, 全在神的審判。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浴室的鏡子旁,安靜地望向姚安。 而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鐘淺錫好像從對方的瞳孔里,逐漸剝離出了一個年幼的身影。 那是曾經坐在小鎮教堂的第一排、坐在母親身旁, 雙手交握,認真地聆聽神父講述的自己。 講壇上的故事——那些自相矛盾的、讓人害怕又著迷的故事,時至今日, 每一個鐘淺錫都記得。 烈火焚城的索多瑪, 流淌著奶與蜂蜜的迦南地。天啟四騎士帶來瘟疫、戰爭、饑荒和死亡。東方來的三博士呈上裝滿黃金、乳香和沒藥的匣子,給人智慧和啟迪。 “去恐懼應該恐懼的, 去遵守應該遵守的, 一定會獲得解脫?!泵看螐慕烫米叱鰜? 母親拉起他年幼的手, 都會這樣說。 解脫是什么? 母親還沒來得及給出答案, 就病死了。死的時候瘦骨嶙峋,眼珠凸起、幾乎脫眶。 鐘淺錫用手試了三次,才勉強幫她闔上眼睛。 之后他環顧四周。 床頭柜上堆滿雜亂的藥瓶,亞麻床單汗洇洇的,皺起難堪的皺褶。陽光艱難地擠進狹小的花窗,把塵土照亮。那些灰塵一條一條漂浮在路易斯安那干燥的空氣里,又緩慢地落下。 這是解脫嗎? 不,這是把命運交給別人的下場。 所以鐘淺錫從來不覺得,自己應該把選擇權交給另外一個靈魂。這意味著完全失控,是他絕對不允許的事情。 可眼下,在這間燈火通明的浴室里。 鐘淺錫的傷口因為姚安的抓握而感到疼痛,心臟的跳動聲卻意外地變得安穩起來。一下、兩下、三下,它持續泵出血液,一點點填滿空洞的內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