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1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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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誠聽見了,之前被鄭玉衡一頓折騰給壓下去的火兒蹭地一起冒上來,轉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天色不早了,把邢御史送出宮吧,不然他在大內里迷了路,走不出去,倒顯得像是朕有意苛待他?!?/br> 周圍的內侍頓時動作起來。 孟誠聽到,董靈鷲自然也能聽見,只不過她恍若未聞,不曾回頭,只拉著小皇帝在雪中閑散漫步。 兩人向前走了幾十步,已經遠離方才的轎輦和嘲風門,風雪寒冷,董靈鷲抬手攏了攏衣領,望著結冰的湖面道:“他彈劾鈞之了?” 孟誠應道:“對?!?/br> “你不是自己來的吧?”董靈鷲打量他幾眼,望向他身后,兩人駐足在此等了片刻,果然見到一個人影從另一方向繞了過來,身后跟著幾個頗有些手忙腳亂的紫微衛。 紫微衛見太后和皇帝當面,立即停步行禮致意,孟誠也沒有讓幾人繼續攔阻,也就是幾息的時間,董靈鷲便被他撲了個滿懷,讓小鄭大人緊緊地抱住。 她衣衫如此厚重,都能感覺到對方狂跳的心臟震動聲。董靈鷲退后半步,重新站穩,把鄭玉衡從身上扯下來,小皇帝的臉色也沉了下去,薅著鄭玉衡的肩膀把他拖開幾步,轉頭就罵道:“你還要不要臉,朕還在這喘氣呢!” 鄭玉衡心里被堵塞得酸軟發疼,看起來又委屈又可憐,眼巴巴地看著檀娘,跟孟誠低眉順眼地訴苦:“我要臉有什么用?陛下,你這個皇帝當得多不威風啊,都有別人敢當著咱倆的面對太后娘娘心懷叵測了,這人還不該怒斥責罰?” 孟誠陰惻惻地道:“你現在就當著朕的面心懷叵測?!?/br> 鄭玉衡立即把話一收,發現小皇帝反應過來了,挪了幾步躲到董靈鷲身邊。 小皇帝的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了,他今天這行岔的一口氣是緩不過來了,一發怒就硬生生地刺痛,于是又斂了斂性子,扶著董靈鷲繼續散步,邊走邊道:“像是邢文昌,還有鄭鈞之,他們兩個一流的人,要是父皇還在,豈容他們在您面前放肆,早就人頭落地,尸首分離了?!?/br> 鄭玉衡多日沒有擔心過自己的腦袋,這時應景地摸了摸脖頸,輕輕嘆了口氣。 董靈鷲道:“假設有什么意義?你爹要是還在,你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登基繼位?!?/br> 孟誠道:“兒臣又沒關系……按照兒臣的意思,這邢文昌還是趁早殺了省事,我也不用他給兒臣糾察群臣,刺探百官之錯了,此人恐怕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br> 鄭玉衡在旁邊小雞啄米地點頭,眼神極真誠。 董靈鷲卻笑了笑,說道:“那多無趣,留著給你們兩人玩玩……沒點讓人頭痛的事兒攔著,生活過著反倒沒有什么滋味?!?/br> 孟誠跟鄭玉衡又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兩人產生了一種非常詭異的默契,而且在邢文昌面前,形成了一種非常難以言傳的統一戰線——就連小皇帝都覺得如果非要選一個的話,鄭鈞之更好點,起碼他倆熟啊。 董靈鷲連他們的對策都沒問,就這樣陪著孟誠說了幾句話,這才將小皇帝打發走,讓他回歸元宮處理政務。 孟誠倒是乖巧聽話,確定沒出什么大亂子之后,也就沒想到趁此機會向母后討教國事,兩句話就走了,但另一個人黏在了身邊,手指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連小皇帝臨走前頻頻向他使眼色都視而不見。 小皇帝就是把眼珠子拋到天上去,鄭玉衡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陪他繼續批折子,何況這本來并非該他當值,而是孟誠趕著人把他拎回去的。 他攥著董靈鷲的袖擺,因為情緒激動,太過用力,不小心把她的袖子攥出了一層密密的細小褶皺,鄭玉衡注意到后,連忙又松開,把褶子一點點撫平,陪她進了觀雪小筑。 小筑內滿是紅梅,暗香浮動,院內有一尊梅仙天女像,前頭上著宮人經營的線香,淡霧繚繞。竹簾里頭暖爐剛添了炭,火星微炸,嗶剝作響。 董靈鷲解開大氅,讓跟在身后的女使卷了竹簾,跟鄭玉衡坐在寬近落地的圓窗前,搓熱了手指,才款款開口,眼中含笑地問:“你方才在那兒看到了?” 鄭玉衡低著頭,聲音壓不住地泛可憐,也不知道是真覺得可憐,還是故意裝得來爭寵,他聲音微啞,神情很難過地說:“看到了?!?/br> “你忍得住沒上來,肯定是誠兒攔著你了?!?/br> “檀娘料事如神?!编嵱窈獾?,“我就說——我早就說過,文人秀士雖多,但能抵抗得住你的又有幾個?不論外貌、才干、經歷、背景,還是權勢、性格,檀娘就是世上一等一的,再也挑不出來第二個,我就算是里頭比較矜持的了!你看那個邢什么,他是半點道理都不講!” 董靈鷲長長地嗯了一聲,斟酌道:“你是里頭比較矜持的?” “那當然?!编嵱窈饫碇睔鈮?,“我跟他不一樣?!?/br> 董靈鷲忍不住笑,她抬起手,將茶具交給對方,小鄭大人習慣性地接過來,手上的點茶工夫一點兒都沒耽誤,還眼眶發紅,揣著忐忑地傾訴:“你……你可不要被他騙了?!?/br> “他能騙我什么?”董靈鷲道。 鄭玉衡的手頓了頓,靠近過來,面露嚴肅,很是擔心地道:“你不會覺得他比我好吧?” 董靈鷲故作沉吟思索之態。 鄭玉衡愣了一下,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董靈鷲的肩膀上,眼淚說來就來,聲音又粘膩又招人疼,帶著些微啞,嗓子有點低:“你別想著不要我,那不可能的。我是全天底下最喜歡你的人,就算你把我扔出去,我也會自己找過來,把攔著我跟你在一起的人統統都——” “殺光?”董靈鷲饒有興致地接了句。 鄭玉衡憋了一下,卡殼,咬牙道:“統統流放?!?/br> 董靈鷲笑出了聲,她回抱住鄭玉衡,笑得咳嗽了幾聲,對方慌張地給她順背。 “咳咳……你,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倍`鷲抬起眼,眼眸已經彎起,“你都這么生氣了,還如此有好生之德。阿彌陀佛,要是孟臻在這兒,有一個算一個,腦袋全都掉光,不殺個人頭滾滾,他是不會消氣的?!?/br> 鄭玉衡憂愁地低下頭,小聲道:“……就是因為……你這么好,喜歡檀娘是理所應該的,雖然是情敵,可也沒犯什么天理不容的罪。在先圣人眼里,天理不容的是我才對吧……” 董靈鷲捧起他的臉,在他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鄭玉衡有點發愣,然后眼睛又亮起來,蹭著她道:“你是不會因為年輕貌美的其他小郎君,就不要我的對吧?對吧對吧?!?/br> 董靈鷲道:“自然,我可有些年紀了,腰不太好,體能也不太好,應付你一個就有點累了?!?/br> 鄭玉衡耳根一紅,得寸進尺地道:“除了我以外,你也別指望別人了。檀娘的身體又嬌貴、又孱弱,沒有我不行的,而且我什么都合適,舌頭也好用,身體也好用,反正就是,我——” 砰,背對著兩人在不遠處倒騰暖爐的瑞雪姑姑跺了下腳,不知道是嫌冷還是怎么回事。 在瑞雪的提示下,鄭玉衡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里,反思著自己方才得寸進尺的嘴臉,在心中仔細地檢討一番,轉頭一看見董靈鷲的側臉,那些檢討反思全都不翼而飛,他情難自抑地湊上去,低聲道:“你剛才親我了,你非禮我,我要親回來?!?/br> 董靈鷲慢悠悠地喝茶,望著圓窗外被弧線分割得一碧如洗的天空和梅花林,她道:“哪來這么多要求?你這樣,太不矜持了?!?/br> 她話音剛落,鄭玉衡已經又抱過來,纏人得像一條蛇。他嘀咕道:“矜持是什么啊……我才不要呢?!?/br> 董靈鷲被纏得沒辦法,不得已,只得親親他的眼角、鼻梁、唇畔,如蜻蜓點水,輕啄而去,溫聲道:“好了,不鬧了,我逗你的……” 窗外風動,梅枝簌簌微響,薄雪紛飛,香氣蔓延繚繞。 鄭玉衡在這頭兒索取到了安慰,一顆心倒是定下來了,只剩下小皇帝自己頭疼。他回歸元宮一邊把剩下的折子批了,一邊心里還惦記著這事兒,估摸著御史大夫衛澤方總有一天得找上門來,慷慨激昂地糾談此事,也不知道鄭鈞之說得那法子有沒有效,其他宰執大臣們攔不攔得住。 小皇帝滿腹心事,一會兒想到鄭玉衡恃寵而驕的嘴臉,心說干脆讓他死了算了,一會兒翻過身去,又覺得這人還不算太壞,起碼他是誠心醫治母后的病,也誠心輔佐他。 這一糾結就糾結到了深夜。孟誠懷里攬著早就睡著的王婉柔,對著不遠處同樣睡得安穩的小皇子,他左右琢磨不出一個究竟來,困得眼皮打架,最后不得不閉上眼。 小皇帝剛閉上眼還沒一個呼吸,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句“誠兒你別攔著我”…… 誠兒…… 誠…… 他嗖地睜開眼睛,盯著床帳上方,徐徐坐起身。 王婉柔有點兒醒了,她揉著眼睛,轉頭看向孟誠,低聲道:“陛下?” “好jiejie,你別管?!泵险\穿上靴子,披著衣服起來,“我讓人去問問鄭鈞之睡了沒有,把他從母后宮里拖出來走走?!?/br> 王婉柔茫然片刻,納悶地道:“鄭大人……?” “朕還沒睡,他不許睡!”孟誠咬著牙道,“這個混賬東西,朕早晚先砍了他的頭?!?/br> 作者有話說: 睜開眼:這可怎么辦呢。 閉上眼(誠兒……誠兒……) 睜開眼:朕管他去死! 第129章 在過年氣息一日濃過一日時, 邢文昌那本彈劾的折子也終于延遲地起了效用——御史大夫衛澤方在朝堂金殿上發問,質疑鄭鈞之的人品和居心, 義憤填膺, 咄咄逼人。 收到皇帝私函的諸位宰輔眼皮一跳,心道果然來了。朝野重臣們俱都有自己的思量,有的沉吟不語,有的委婉勸和, 只有兩位當面跟衛澤方嗆聲, 為小鄭大人說話。 一個是被小皇帝忌憚和厭惡多時的戶部尚書徐大人, 另一個則叫人感到意外——是剛剛獲封節度使不久的耿哲耿大將軍。 兩人一個是戶部的話事人, 連續多年在朝為官執政, 之前任北伐總調度后雖然沒有受到太多的恩典,但他的地位也因此不再動搖,連孟誠都對作風已經收斂的徐家態度暫緩;而另一個更是戰功赫赫, 正在名譽和威勢極煊赫的階段,連上了年紀的衛大夫也不得不一時避其鋒芒。 鄭玉衡一個字還沒說, 雙方就已經如兩軍對壘,殺氣騰騰。他與金殿上首的孟誠隱晦地對視了一眼,仔細旁聽——無論是雙方的哪一位, 在談及此事時都刻意避開了對太后有威脅的說辭,而是拿捏他這個“軟柿子”……這讓他跟孟誠都稍微放了點心。 在朝多年之人知曉避開鋒芒, 不可直攖虎須, 可御史臺上的幾位年輕御史卻全然不知,見衛大夫力有不逮,當即上前表現自己, 初生牛犢不怕虎地極盡夸張, 話鋒冷不丁地就帶到了董靈鷲。 “……娘娘身為后宮, 早就不該再干涉朝政了,否則天家的威嚴何在……” 里頭最年輕那個御史話一出口,前方相對的朝臣忽然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無數雙眼珠子涼颼颼地盯著他,御史話語一卡殼,瞬間驚得面如土色:“下官、下官……” 他身旁的邢文昌也飄過來一個莫名令人驚悚的眼神,緩慢道:“你在說夢話嗎?” 那御史看著前頭衛大夫衛老爺子的臉色都黑了一半,連忙撲通一聲跪下,低頭瑟瑟不語。 眾人這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收回。耿哲按著武將的暗金獸首腰帶,劍眉星目,語氣比外頭的氣溫還低幾分:“衛大夫,這也是您的意思?你們御史臺糾察百官,彈劾鄭鈞之,就是為了讓太后棄朝,置江山社稷于不顧?” 衛澤方曳笏卻立,花白地胡子一抖,瞪著眼睛道:“節度使好大的威風,張口便將此事牽扯到娘娘身上,我等監督朝臣,這本就是我們的分內中事!” 兩方爭執不下,周遭的領參知政事職銜的老大人們又是一通和稀泥,勸說的、拱火的,一言不發的,這么一連串下來,鄭玉衡還是一句話都沒插進去。 別說他了,連孟誠都沒找到接話的時機。 直到中書令左越昌急促地咳嗽數聲,依仗著自己跟衛澤方的歲數相差不大,身份壓過他一頭,邁步上前,道:“既然爭執不下,那就請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審理此案,必得有切實證據才可談定罪之事,更何況……禍亂宮闈這罪名,還請衛大夫再深思熟慮一番?!?/br> 徐尚書接話道:“中書大人若如此說,恐怕委屈小鄭大人了?!?/br> “鄭大人,”左越昌轉頭看向他,“你代殿帥全權處理殿前司公事,職權特殊,是陛下身邊不可或缺之士,入獄收監,恐怕不現實,卸職賦閑,反倒給朝廷上下添亂,給陛下添亂?!?/br> 鄭玉衡抬手行禮道:“請中書大人見教?!?/br> 左越昌望著衛澤方的臉色,抬手撫摸長須,緩緩說出一句:“……并不停職,只戴手鐐辦事,以示疑罪未明?!?/br> 他這句話一落,耿哲明顯皺了一下眉。 耿節度雖然被鄭玉衡氣得夠嗆,知道這家伙不是什么乖巧聽話的貨色,可架不住他受太后娘娘知遇之恩,效忠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想著把鄭玉衡給撈出來。 然而彼此吵了這么久,雖沒有讓小鄭大人進什么刑部大牢,可也沒有放過他。戴著手鐐辦事不僅麻煩,而且顯示出一股羞辱的味道……他是天子近臣,殿前司侍衛如何看他?來來往往的朝臣如何看他?在陛下面前,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有罪嗎? 這種罪名,難道皇帝陛下會不想殺他? 耿哲思考到此,忍不住向上看皇帝的臉色。出乎意料,小皇帝并沒有發怒之態,神情上看,似乎只是感到頭疼和無奈。 鄭玉衡也愣了一下,他隨即想到,這已經是中書令為自己想到的,能夠使御史臺同意、并維持人身自由的最好措施了。他旋即回復:“多謝中書大人,下官愿意?!?/br> 左越昌的視線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轉而環顧眾人,又道:“既然內廠刑獄并入了麒麟衛,這又涉及到宮闈之事,便由麒麟衛進行鞫問,蔣大人?” 麒麟衛指揮使蔣云鶴抬起頭,直接向孟誠拱手道:“若陛下同意,臣定為陛下效力?!?/br> 孟誠掃了他身上的麒麟服飾一眼,想到這人也是母后可以直接調度的親衛,心里對左越昌的態度大約明了——差不多真讓鄭玉衡說中了,出于大局考慮,很多人都不愿意他坐實這種罪名,以免遺禍不輕。 不過這也有點試探董靈鷲態度的味道在,要是真把鄭玉衡逮起來用刑,不小心把人弄死了,誰知道太后娘娘會是個什么反應,雖說有些資歷的朝臣皆認為此人不過是先帝的“替身”,屬于睹物思人的那個“物”,可也說不定董太后珍愛,萬一惹怒了她,誰能預料到后果是什么? 別的不說,她要是真的棄朝隱居,從此深居簡出、閑云野鶴,上面這個小皇帝別看現在很聽話,掌握著權力的人要是昏庸沖動、發起瘋來,誰能制得住在這個時代最有話語權的君主呢? 大殷的相權被分割成好幾份,基本又不存在“百官之首”、“一呼百應”的情況。 兩方彼此忌憚的情況下,董靈鷲多年來表現出的賢明睿智和令人信任,那就尤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