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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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摘月繼續道:“就因為眾臣工都覺得父皇是圣天子,才對他推行的律法篤信不移。本宮這幾日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想法,稚嫩、荒唐,許秉筆可聽做兒戲?!?/br> 許祥語調和緩,平靜如水地道:“奴婢不會將公主的言行視為兒戲?!?/br> 孟摘月感懷地笑了笑,輕聲跟他道:“本宮想要改變《大殷律》,廢除連坐之刑,將一切罪止于其一人,不害其父母妻兒?!?/br> 許祥神情一怔。 一直以來,他對于公主的想法,都產生的過于表面了。 在他心中,金枝玉葉的抬愛,無異于裹著蜜糖的□□,外表甜蜜,而內里卻害人害己。他不堪厚愛,更不能因為知錯而犯錯,帶累公主、帶累曾救他的太后娘娘。 孟摘月可以任性、狂妄、肆意妄為,她可以今日想一出,明日又是另一出,她可以不長久地鐘愛任何人,哪怕她嫁給了誰,卻也不是屬于那個人的,公主只屬于她自己。 在這種情況下,許祥一旦對她的感情有任何回應,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妄想和想要靠近的愿望,都會落得個必死無疑的下場。 這是一整個世俗的不容許。 所以他也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告訴自己,你曾經受到過如此的垂愛,老天在剝奪他大部分東西之后,還給了他一點點不能回應的垂憐。 但這一刻,許祥深刻地自省,他覺得狂妄、幼稚、沒有見地的人是自己,他如此自然地認為孟摘月的力量有限,畢生不能改變兩人之間的窘境,他一意孤行地認為,她的熱愛都是短暫的,是一種轉瞬即逝的貪玩之舉。 他對自己曾經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慚愧。 孟摘月沒有注意到他怔愣的神色,興致勃勃且富有挑戰欲地道:“我自己——恐怕不行,但我生來即是公主,這一點十足有幸,待我在大理寺參研得有些成果,便向母后提議這件事,但你我都知道……圣天子的言行很難更改,這件事光是想想,就知道道阻且長,曠日費時,非要有一生踐行的毅力不可?!?/br> 她拍了拍手心,輕快一笑:“許秉筆,聽聞大修行者皆會發下宏愿,你說,這就當本宮立下的宏愿如何?” 許祥遲緩地回神,心口不一,只能秉持著一貫的謹慎勸告,低聲:“請殿下三思?!?/br> “我已經三思、四思,恨不得十思過了?!彼f,“別以為我是為了你!你么……你才不配呢,本宮是為了當一個好公主,為了讓這個國家記住我的名字,這有什么難的?就是天下的月亮,我也摘得下來?!?/br> 其實,兩人彼此都知道,這非常難,這難如登天。 她的話一出口,很快就自己又后悔了,怕她脫口而出嫌棄人的習慣會傷到許祥的自尊。 然而許祥并未受傷,他很認同公主的這番言論——讓殿下為他改變行止、立下宏愿,他區區一個閹宦奴婢,根本不配。 許祥跪了下來,行禮請罪,語調謙卑:“殿下絕不會是為了奴婢,奴婢微陋如草芥,從不敢做此想?!?/br> 孟摘月被噎住,如鯁在喉,氣得抬腳輕輕地踹了他一下,可她忘了自己腳還傷著,痛得嘶了一聲,彎腰倒了下來。 許祥連忙攙扶住她,語調稍促:“殿下?殿下不要亂動,以養傷為重……” 孟摘月狠狠拍了他一下,疼得額角滲汗,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微惱的嬌嗔:“閉嘴!” 許祥當即閉口不言。 孟摘月緩了好一會兒,眼淚都疼出來了,她用手絹擦了擦通紅的眼角,把蓋好印的公文還給他,開口問道:“許祥,你內廠沒有要事吧?” 許祥道:“暫時……沒有?!?/br> 孟摘月道:“你背我出去看看雪?!?/br> 他遲疑未動的檔口,旁邊的小內侍殷勤湊上臉來:“殿下想看雪,不必麻煩許督主,奴婢可以背您,到時候讓府內都知給您打個木輪椅,奴婢推著您——” 孟摘月冷下臉,陰測測地道:“再多話本宮把你腿打斷,這木輪椅給你用吧?!?/br> 小內侍咽了咽口水,縮頭回去。 許祥這才默默遵從,低下身等她爬到背上。 跟他,兩人是不必忌諱男女之防的。畢竟所有人都覺得許祥不是個完整的男人,根本無須被忌諱,也成為不了其余男人的競爭者。 孟摘月爬上他的背,伏在對方寬闊的脊背上。 光看還不覺得,但一貼近過來,孟摘月才發覺他雖然清瘦,但肩寬挺拔,很有安全感。 她的下頷擱在許祥的肩膀上,在他耳畔說:“你是不是躲著我呢?!?/br> 許祥剛站起身,耳后熏起一道溫熱香風,他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抬腳走了出去。 “公主垂詢,不可避而不答,避者罰跪,這是公主府的規矩?!泵险滦÷曊f,“我要罰你了啊?!?/br> 他終于說:“奴婢沒有?!?/br> “哦——你沒有?!泵险碌?,“你就是一見面從來不敢抬眼看我而已,哼,你沒有。怪不得是權勢滔天的閻王呢,這瞎話本宮就說不出?!?/br> 許祥道:“奴婢……” “好了?!彼?,“別找借口了。你就是覺得我幼稚,覺得我性情頑劣,你覺得我是個草包笨蛋,不相信能有什么好結果?!?/br> 許祥清咳一聲,以掩飾從前的偏見。 “算了,本宮大度,本宮不計較你?!彼龜[了擺手,笑瞇瞇地說,“咱們去看大理寺庭院里的那只獬豸像?!?/br> 獬豸是明辨是非,代表“正大光明”的司法之獸,大理寺有一尊很大的獬豸石雕。 出了堂中,隨行的小太監撐開一把紅傘,孟摘月親手接過傘,說:“我來,你回去吧?!?/br> 傘上落雪紛紛。 她被穩穩地背負著,對方的腳步很穩。孟摘月說著出來看雪,但目光卻沒有離開過他,直到許祥停在那尊獬豸石雕前,她才輕輕地探出手,碰到許祥的發鬢。 他渾身一僵。 孟摘月道:“許子騫,我查看過朱墨案,也見過你的那一卷,探花郎,御史,階下囚,罪奴,權宦?!?/br> 子騫是他的字。騫,意為“騰飛”、“高舉”,但同時,也意味著“缺憾”、“虧損”。 他跟這個字分別已久。 這是他的隱痛,能夠親昵喚他這個名字的人,大多到了地下。昔日之友朋視他如賊寇、如爪牙,如除之而后快的夜叉猛獸。 但這也是他獲罪前最后的清白,擁有這個字的最初幾年,值得被懷想和紀念。 他感覺到,孟摘月一點點地埋在他肩膀上,聲音帶著一種堅決又純真的笑意。 “連坐之刑,實為酷刑?!彼?,“有我在,像你這樣受苦的人,會越來越少的。你要相信本宮,本公主什么都做得成?!?/br> 他立在雪中許久。 當孟摘月以為許祥不信的時候,聽見一句 。 “我相信殿下?!?/br> 作者有話說: 騫(qian)。應該是常用字,但乍一拎出來就容易卡殼,注個音。 公主府小太監:因為沒有眼力勁兒一天被罵好幾次qaq 第67章 戶部倉部司被關進內獄的官員, 在案子審結之前,就由六科內的幾位大人聯合上書, 從內獄轉移到了刑部大獄。 他們對于許祥這個人的底線, 充滿了忌憚與懷疑,在三天內連上了六道折子,最后聯合上書,折子實在無法留中后, 小皇帝請示董靈鷲后, 最終批準由刑部的人帶走這些官員。 但自從刑部將人緝走之后, 京中兩衛里的麒麟衛就分出一撥人手, 奉命“保護安全”, 進行嚴密的警備,以防有人的手借此機會伸出來。 與之對應的則是——御前掌印太監,陪伴圣上一同長大的商大伴商愷, 身披“侵占田地、借權貪污”一案,被孟誠一道圣旨關入內獄, 但卻言明,務必詳細問清,不可刑殺, 并專程警告了許祥,要他拿出詳實的罪狀。 許祥領旨親審。 惠寧二年冬月末, 連著下了幾日的小雪, 落雪紛繁,緩慢地積了半尺厚。 慈寧宮門庭之前,來來去去的, 大約有幾十人掃雪清路, 修剪梅枝, 內侍、宮人,一面為這連日的雪接連忙碌,一面又三三兩兩的低聲交談、聊著年關將近的事兒。 離過年還有一個月,越冷,這股冷意就帶著相同程度的期待感慢慢臨近,對于每日忙碌上值的宮人們來說,那是領賞賜、按祖例休息的大好佳節。 太后娘娘從不吝嗇封賞,雖然不至于大舉賞賜到豪奢浪費的地步,但也沒有耽誤過宮中人過年,而且她喜靜,偶爾熱鬧起來,也是宮妃們來討她的喜歡,一般來說,殿內真正大舉用人的時候并不多。 而鄭玉衡,也做回了幾日純粹的太醫。 他得到時間休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詢問這幾天董靈鷲有沒有好好喝藥、好好休息的事。 他不在時,崔靈等人雖然需要經營的事情不少,但多少都有點松懈下來。乍一回話,俱都有些面露猶豫,說:“娘娘保養身體,十幾年如一日,養身的藥常喝,除了因議政而推遲的時候外,并沒有耽誤用藥。至于休息安寢……這些事實在不是我們能勸得了的?!?/br> 鄭玉衡頷首,將幾人看顧好的藥舀入碗中,道:“我知道……她總是不能隨心所欲,一開始理政就忘了時候?!?/br> 他折身把藥碗端進殿中,撩起珠簾,見董靈鷲在看這幾日留中的折子,瑞雪姑姑從旁侍墨。 鄭玉衡一上前,瑞雪便適時退下了半分,將最近的位置讓給了他。 鄭玉衡明顯感覺到這一點寬容的退后,他低聲道了句謝,然后將藥碗放下,從旁接過了研墨的活兒,想等藥晾得涼一些再叫她。 董靈鷲最初沒發覺,提筆蘸墨時不經意地一掃,望見他持著墨塊、白皙如玉的手,這雙手骨節寬闊、而又修長似竹,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很有鉆研到底的意味。 她目光停了停,不由得稍微欣賞片刻,而后提醒:“袖子?!?/br> 鄭玉衡松開手,整理了一下袖口內側垂落下來的梅花繡紋,將上面任何一絲褶皺都打理平整,將自己盡力營造得端方、正直。 董靈鷲看著他道:“昨夜怎么回暖閣去睡了?” 鄭玉衡動作一頓,神情有些受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免受禍國的罪名?!?/br> 而且就算被她故意教養過,被迫承認自己的渴望和念頭,對方也總是稍微品嘗一下就罷休,放著他一個人神思恍惚、難以滿足。這讓鄭玉衡羞愧,也讓他深深地感覺到一股“空虛不滿”。 他隱約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新婚燕爾時被拋棄家中的新婦,董靈鷲總是撩/撥得他面紅耳赤、情動萬分,然后再冷颼颼地抽身退去——毫不客氣地說,這就好像短暫地疼愛了他一下。 董靈鷲假裝沒聽清,又問了一遍:“說什么?” 鄭玉衡道:“好久沒回來,不認路?!?/br> 董靈鷲道:“你方才是這么說的嗎?” 鄭玉衡默了幾息,咬定:“就是這么說的?!?/br> 她彎起眼睛,唇邊含著笑意,道:“不認路怎么辦?讓哀家再教你一遍,怎么進入內殿侍奉,怎么侍候更衣、疊被鋪床?” 鄭玉衡耳根發燙,說:“請娘娘指教?!?/br> “還是算了,那太麻煩?!倍`鷲笑瞇瞇地道,“只要半夜沒有哪只貓嚎春,往哀家的寢殿里鉆,就讓瑞雪她們侍候也是一樣的?!?/br> 李瑞雪適時道:“娘娘,如今是嚴冬,還沒有貓叫春呢?!?/br> 董靈鷲道:“是么?我以為有呢,或許有些就是冬日里鬧騰得早,雖然吵,但很可愛,其實也不妨養一只的?!?/br> 鄭玉衡已經聽不下去了,他掩飾般地輕咳,整個耳朵都是紅的,眼簾低垂,開口提醒她:“您該喝藥了?!?/br> 董靈鷲晾干了紙上的墨,隨手將這本折子扔到他懷里,端起藥碗,不疾不徐地吹了吹,隨后道:“你看看?!?/br>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