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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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孟摘月坐在馬車里, 手里擒著一柄繡白鶴的小扇,帶著一點兒小心地看他。 昭陽公主從小有那么多人喜愛嬌寵, 自然不是出于身份、地位的小心, 而是對他這個人的性情沒有把握,怕舉止太唐突、冒昧,反倒惹了許秉筆的敬而遠之。 面對自己想要的人,無論他如何身份謙卑、如何身體殘缺、如何名聲鄙陋, 她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份心虛, 但很快, 女孩面對愛情降臨時的另一種大膽覆蓋住了她。 公主道:“秉筆的衣衫穿得如此單薄, 未料到秋雨寒冷, 不怕傷了身子嗎?” 許祥眉目不動,沉凝一片,低道:“奴婢微賤不堪, 不值得殿下掛心?!?/br> 車馬一動,兩側的輪轆轆地壓在道上, 初秋時泛黃的葉被雨滴澆灌著,抖出沙沙、沙沙的細響。 孟摘月聆聽著這樣的響聲,再面對許祥冷峻而俊美的面容, 覺得氣氛簡直微妙到了極致,她心海如潮, 攏著裙子, 對他道:“若本宮要掛心你呢?本宮……咳,本宮已和離了,許秉筆早就知道了吧?” 內緝事廠是太后的耳目, 京中的風吹草動, 許祥都能一應得知, 他自然明白,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眉目疏冷地應:“奴婢不知?!?/br> “你怎么能不知道?!泵险录绷?,湊上前去,因為他是內侍、是太監,“男女大防”這說法在他身上根本就是不成立的,公主保持著對太監的習慣,伸手欲挽他的臂,細細訴說,“那什么狀元郎,什么駙馬,我看也是個三心二意的混賬郎君,何況他、他雖英俊,可還沒你一半好?!?/br> 許祥淺淺地望了她一眼,被接觸的手臂完全僵住了,如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他垂著眼,一動不動,道:“殿下抬愛,奴婢無法跟駙馬相比?!?/br> 孟摘月蹙眉,輕皺了下鼻尖,不滿道:“他已經不是駙馬了!” 許祥低首稱是,極沉默地陪坐在那兒。 孟摘月泄氣地坐了回去。 她手里的扇子越搖越急,分明不熱,還惱得額角生汗,熱氣上涌,外頭的雨也下得心煩意亂。 公主府的馬車自然腳程很快,不多時,便悠悠停下。外頭的侍女掀起簾子,輕聲道:“殿下,已送到了?!?/br> “知道了?!泵险碌?。 她望著許祥行禮告辭,手中很無措地轉著小扇,扇墜子在手里一晃一晃的。等到許秉筆下車時,孟摘月才忽然俯身拽住他,禁不住道:“你不要告訴母后……是本宮送你回來的?!?/br> 母后才不會信她冠冕堂皇的鬼話,必然一眼看穿她的情由。 許祥頓了頓,說:“奴婢遵命?!?/br> “不是遵命?!惫鞯?,“是為了本宮不挨罵,所以不能說。我不是要你遵昭陽公主的命,是要你……嗯,為了盈盈不挨罵,才聽話?!?/br> 許祥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 他雖不解,也不妨礙孟摘月的恣意熱情,她將小扇上的墜子扯下來,拉過許祥的手,強行摁進了他掌中,抬著下巴,眉目矜貴地道:“你以后叫我盈盈meimei?!?/br> 許祥道:“此舉不合規矩,僭越有罪?!?/br> “哎呀,你怎么規矩這么多。聽本宮的話就是了?!?/br> 許祥沒有看她,眉目間是一種慣常的冷淡:“奴婢遵命?!?/br> “你——”孟摘月睜大眼睛,惱得微微跺腳,當即就要罵他兩句撒氣,可見他姿態謙順,眉目間卻英俊清凜,霜形雪骨,又咽下了話,喃喃道,“本宮不怪你,蝴蝶哪有不亂飛的?!?/br> 許祥遲疑著不知如何應答。 正在這時,宮禁中的人提著燈在外頭來尋,正是等候許秉筆的,遠遠喊了兩聲,又問:“哪位貴人的車馬?此時入宮有懿旨否?” 天光昏暗,又下著淅瀝的雨,正好沒讓人看清馬車上的公主府標記。孟摘月心頭一跳,唯恐前來迎接的是母后宮中人,手忙腳亂地推了推他,道:“你回去吧,下回本宮還來接你?!?/br> 許祥完全沒聽明白這幾句話之間的關聯,只覺得公主殿下心思不定,難以捉摸。他下了馬車,小內侍重新擎起青傘,遠處提著燈籠的火光閃爍著逼近了。 孟摘月催著車夫掉頭避開,一面又掀著簾子,伏在車門邊,眼中盈盈如水、皎皎似月,跟他道:“我可走了啊?!?/br> 許祥躬身垂首,擺出恭送的姿態。 孟摘月委屈道:“我可真走了啊……” “恭送殿下……” 他話沒說完,另一邊的燈火映在了臉上。膽大妄為的昭陽公主再也留不得,背后躥上來一股畏懼害怕的寒氣,兵荒馬亂地落荒而逃。 此時,內獄的內侍已經迎到了面上。 “許秉筆夜安?!眱仁烫絾?,“這樣雨天,竟沒接得上您,噯,那馬車是……” 許祥轉身向宮禁中行去,淡淡道:“偶遇途中,相助而已?!?/br> …… 在關于愛慕對象不解風情的這件事上,公主跟小鄭太醫一定有話題可聊。 惠寧二年七月初七,慈寧宮。 七夕佳節。 董靈鷲的七夕佳節被政務攪擾,即便昨夜讓小鄭太醫勸說動了,還攬著他緩了許久,但事到眼前,容不得人逃避忽略。 太后閱覽著麒麟衛連夜從監察御史周堯處得到的蛛絲馬跡,案上還壓著一份當初審訊張魁的記錄。她提起御筆,寫了一道懿旨,讓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容許內緝事廠秉筆太監許祥、麒麟衛指揮使蔣云鶴旁聽。 這五方當中,就有三人是董太后的心腹耳目,即便是都察院御史,也累年仰承皇太后恩情,這種三司會審幾乎是不可能被有心人插手的。 親手寫完這道懿旨,董靈鷲才擱下御筆,道:“衡兒,謄抄一份,這份送到皇帝的歸元宮去?!?/br> 后半句是給瑞雪說的。 瑞雪姑姑垂首稱是,便上前接過了鄭玉衡手中研墨的活兒,低著眸光監督他謄寫旨意。 鄭玉衡已陪她到晌午,一面挽袖執筆,一面掃視著懿旨中的話語,輕問道:“這件事有眉目了么?” 董靈鷲一手轉著小指上的護甲,眼中還顯露出沉思之態,她道:“周堯的供詞弊病百出,恐怕沒有說實話,要等三司會審的結果。至于張魁曾吐露的往來朝臣……朝野上下,哀家莫不是親自衡量,糾察到底,這么大的動作,究竟漏了誰……” 鄭玉衡道:“竟然這么不見棺材不掉淚……” “周堯是你的同科進士,”董靈鷲瞥了他一眼,“吏部將他調為監察御史,還不足一月。他是寒門子弟出身,可惜望族沒落,家中再無旁支,只有一個愛妻、一個女兒?!?/br> 鄭玉衡被這幾個字觸動三分,喃喃道:“家無余財、愛妻幼女……” 董靈鷲頷首。 “娘娘,”他忽然道,“就算是三司會審,他也不會說的?!?/br> “為何?”董靈鷲問他。 “這樣的家世,太好拿捏了?!编嵱窈夂苁抢潇o地道,“他跟貪污軍餉案有關,已經命犯死罪,若是背后貪腐者以妻女為威脅,即便是千刀萬剮,此人也絕不肯吐出半個字來?!?/br> 董靈鷲手中動作一頓,輕聲:“酷刑無數,死都是一種奢望,也能扛得下來么?” “可以的?!编嵱窈饣赝?,眼神中已經褪去了膽怯敬畏,很是專注,“若是為妻……為女,臣也可以?!?/br> 他險些就要把后半句“為女”給落下了。別看只是區區兩個字,要是忘記說,那就太沒個敬意、太沒自知之明了。 誰能稱她為妻?能稱她為妻的只有埋在皇陵里的先圣人,他在眾人眼中,連明德帝的半分尊貴都比不上。 鄭玉衡飛快地低下頭,繼續謄寫旨意,將心思盡數收斂起來,卻還忍不住摸了一下臉。 董靈鷲倒是沒太注意他話中的停頓,而是被啟發了一點兒,指尖不疾不徐地叩著案側。 過了片刻,鄭玉衡將懿旨謄寫清楚,交給了瑞雪姑姑。瑞雪親自帶人送到歸元宮去。 這么會兒的工夫,另一頭小廚房的內侍太監已經悄悄來問過三次了,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眼瞅著瑞雪姑姑出去了,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內侍太監知道蔣內人與鄭太醫關系好,素來小鄭太醫又是在娘娘面前說得上話的,便悄然委托侍候熏香的蔣內人。 小太監道:“蔣jiejie玉安,快救救奴婢一命吧,娘娘再不用膳,那頭陛下、皇后娘娘問起,又要責罰我等侍奉不周了?!?/br> 蔣內人正添香,將金獸香籠的蓋子放下,朝正殿珠簾內望了一眼,道:“我又有什么辦法,我區區一個從八品的長使,能在正殿里伺候,已經很靠姑姑的抬愛了?!?/br> 小太監擦了擦額頭的汗,火燒火燎地,嗓子都啞了:“您不是跟小鄭大人說得上話么?好jiejie,就當發發慈悲,一輩子記您的好?!?/br> 蔣內人看了看他,想到上回小鄭大人幫了她,也覺得鄭太醫脾氣甚好,或可懇求一番,便猶豫道:“我去試試,若是不成,你可不許說我?!?/br> 小太監點頭哈腰:“哪有的事,成不成都靠著jiejie的善心?!?/br> 蔣內人撂下香爐,先是凈了凈手,消去指間的濃香淡灰味兒。隨后從侍茶女使那處取了一盞茶,送到鄭玉衡案邊。 她不敢面對娘娘,所幸鄭玉衡此刻已寫完懿旨,沒有在董靈鷲的近身處,她才大著膽子來,奉茶時極小聲道:“娘娘還沒用膳呢?!?/br> 鄭玉衡果然從醫書間抬首,道:“……她方才忙,我不知怎么開口?!?/br> 蔣內人道:“大人只要提一提我們這些為奴為婢的苦,娘娘自然不為難人的?!?/br> 鄭玉衡道:“好?!?/br> 蔣內人退下后,鄭玉衡便從案邊起身,悄悄走到董靈鷲的身側,見她對著刑訊記錄入神,不由得淺淺扯了一下她垂下的寬袖。 袖擺上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金光熠熠。 董靈鷲沒回頭看,倒是很自然地反手扣住他的腕,將他拉到身側,把衡兒冷玉般的手放在膝上。 鄭玉衡道:“娘娘……午膳還沒用?!?/br> 董靈鷲其實沒有在聽,她還在想鄭玉衡先前的話,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從一個明知必死的人口中撬出話來。 太后不自覺地摩挲著他的指腹、掌心,道:“你說,若是哀家也同樣以他妻女作為籌碼,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 鄭玉衡知道她沒有聽自己說話,便低下身將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剛要再提醒一遍,就見到董靈鷲轉過頭,她鬢發間的金色步搖顫抖如蝶,一股夾著檀木氣的芬芳如捉影般飛過他的面頰。 鄭玉衡的話一下子卡在喉間,耳根蔓延起鮮艷的紅。他心如擂鼓,對視到一雙沉靜、溫柔的眼睛。 董靈鷲看著他,道:“衡兒?” 鄭玉衡眨了下眼,穩住聲音:“臣在?!?/br> “你在聽嗎?” 鄭玉衡遲疑了一下,輕輕搖頭,不僅不為此愧疚,還突然順理成章地反問:“娘娘在聽臣的話嗎?” 董靈鷲愣了愣:“你說了什么?” 鄭玉衡道:“娘娘該用膳了?!?/br> 董靈鷲:“這很重要嗎?哀家說得可是軍國大事……” “很重要?!毙∴嵦t嚴肅地道。 董靈鷲生怕他又搬出以前那套,弄出什么她欺負他的話術來,便跟杜月婉吩咐:“傳膳?!?/br> 月婉姑姑看了鄭玉衡一眼,領命而去。 不多時,內侍并十幾個女使魚貫而入,在珠簾內擺膳,桌案、坐席、洗漱用具,一概安置完畢,又先上了一道漱口的香茶、以及凈手的玉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