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18節
書迷正在閱讀:錦鯉幼崽,娃綜爆紅、穿成孤兒后,首富爸爸來接我回家、搖搖晃晃的夜、我靠文物修復爆紅全星際、屠龍勇士為我做社畜【1v1高H】、鎖蝶記、巫山往事、黑藍之如愿以償、滿級女二,只想擺爛、重生七零空間小富婆
他被打倒了,用手撐著地面,脊背上浮現出血跡,連成一道刺目的長痕。 宛如一條封建愚昧的、飽含著父權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著他的血rou。 鄭玉衡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叫聲變了形,演變成幾聲夾著喘氣的咳嗽。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了:“你要把我們家的名聲都毀了!再這么死不回頭,我就活活打死你!還不如當初沒讓你娘把你生出來!” 然而這個“貪慕權勢”的長子,卻只是攥緊了手指,說得是:“……你只把我當成你的物品?!?/br> 鄭節怔了一下。 然而鄭玉衡的思緒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這些話在他腹中早就盤桓了不知道多久,壓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終于將之發泄出來:“你只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當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們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該被打死?!?/br> “衡兒?”繼夫人驚訝道,“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爹,哪有父母不愛子女的?” 鄭玉衡抬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無,卻對著她沒有溫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為你假裝慈愛、假裝柔順,遂了他的意,你才過得順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于桐木?!?/br> 繼夫人神情一滯。 “滿口胡言!”鄭老爺指著他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但凡有一點點出格,你就會用懲罰修剪我們的枝葉,你厭惡我,是因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闈落榜,不思進取,轉而從醫,我拒婚不娶,甚少歸家,我侍奉慈寧宮,你怕我脫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頭上——” 鄭玉衡的聲音雖然寂淡,情緒起伏很不明顯,但光是說出這些話,就已經可以稱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鄭老爺喊道。 而后是啪地一聲,伴隨著尖銳的風聲,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封在鄭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滿了血。 從第三鞭開始,他其實就已經說不出話了,這對于封建社會大家長的公然挑釁,換來了十分慘重的代價。他的牙齒不停戰栗,那種灼燒般的疼痛,最后幾乎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沒有多余的思考去數鞭子的數量,只在后來模糊聽到父親說:“我要去面見娘娘,親自請罪,也好過你敗壞了我們家的名聲,死了都讓史官戳著脊梁骨罵!太后參政十幾載,身邊也容不得你這種荒唐之人?!?/br> 鄭玉衡腦海中短暫清醒了一刻,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聲,但很快又被無盡的寒意淹沒。 …… 鄭玉衡暈過去了,再次醒來時,他被關在祠堂里。 他動了動手指,坐在祠堂的柱子邊,透過窗格上映著的光判斷了一下時間,天已經褪去夜色,但似乎早過午時,有些陰暗。 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傷很簡單粗糙地處理了一番,已經止血,但稍稍一動,就涌起撕裂身軀般的痛。 鄭玉衡皺著眉,張了張口,喉嚨干啞得像著了火。 他的意識才清醒一小會兒,就聽到祠堂外傳來輕輕地敲擊聲,一個聲音傳了進來:“大公子?!?/br> 鄭玉衡聽出這是跟隨他長大的小廝,聲音沙啞道:“莫書?!?/br> 莫書哽咽應了聲“噯”,又道:“大公子別怕,老爺進宮覲見去了,夫人只把祠堂門給鎖了,沒派人守著,小的給您帶東西了?!?/br> 他說罷,就聽見動靜換了地方,別著窗戶的機關被撬開。莫書拎著食盒,身手利索地翻進來,靠近過來扶住鄭玉衡。 他是先夫人帶過來的小廝,原本是屬于鄭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從來只為他打算。 鄭玉衡看著眼前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咽,只捧著他帶來的水喝了幾口。 莫書看他這樣,抹淚道:“要是咱們夫人還在,您怎么能受這么大罪。那胖老爺也是,什么話都跟老爺說,大公子要是真是沖著榮華富貴去的,哪能沒有個宅邸產業、金銀賞賜?沒有個入仕的清貴文職?” 鄭玉衡想了想,發覺這些東西董靈鷲似乎都想給過,但他沒有要。 莫書擦干眼淚,道:“您快吃點東西吧,不知道要關到什么時候呢,人哪能不吃東西啊?!?/br> 鄭玉衡為了讓他放心,硬是吃了兩口,嗓子卻還發啞,忍不住問他:“我爹進宮了嗎?” 莫書道:“是啊,您就別擔心了,趁這時候……” 鄭玉衡卻沒將他的話聽進去,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場面,他心里十分不安——要是太后真是以勢壓人的專橫掌權者,就是他祖宗從墳里蹦出來詐尸、親自去叩頭覲見都不管用,可偏偏董靈鷲不是,萬一太后真的痛惜起他的名聲、前程…… 他本來就食不下咽,這時候更是如鯁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進宮?!?/br> 莫書睜大眼道:“現在?大公子,你的身體……不不,這還在其次,你的入宮腰牌都被老爺收走了啊?!?/br> 鄭玉衡又安靜下來,過了片刻,道:“這不是問題,我沒有去請平安脈,慈寧宮一定會派人尋我的,只要他們知道我歸家,就會在宮門守著?!?/br> 莫書覺得有點兒難以置信,這話聽起來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勸道:“可是外邊兒天都陰了,恐怕要下雨,咱們又是偷偷出去,動不得府中的馬車?!?/br> “無礙?!编嵱窈忾]上眼,吸了口氣,從地上起來,鞭傷之后殘余的痛都被他忍了下來,除了手有點抖,表面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幫我去市集租一匹馬?!?/br> 莫書拗不過他,只得點頭。于是找來了低調的干凈衣服,讓鄭玉衡在此處稍等,等他準備好了馬,就悄悄帶著大公子從窗戶上翻出來,離開鄭府。 外頭陰云密布,沉悶的云層將日光吞噬。 跟鄭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時此刻,鄭節正跪在慈寧宮光滑的地面上,隔著一道珠簾,遙遙地向董靈鷲叩首。 瑞雪姑姑正關上窗,她望了一眼外頭悶悶的天,又想到小鄭太醫今日未至,頓時感覺到這位殿中侍御史的到來,帶著一點兒風雨欲來的味道。 董靈鷲昨夜沒睡好,撐著下頷審閱魏缺送來的刑部筆錄,緩緩開口:“鄭侍御史糾察百官朝儀,謹慎仔細,從不出錯,也很少有入內覲見的時候,難道都忠心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糾察到哀家頭上來了嗎?” 慈寧宮眾人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鄭節叩首道:“臣向太后請罪?!?/br>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有些預感到他的來意了。 “臣的長子——自小生母離世,下官管教不嚴,他年紀尚小、為人不端,實在入不了太后的尊眼?!笔逃芬活^磕在地上,聲音還挺響亮?!罢執鬄樽陨碡懝澝u計,為先帝與新皇計,革去臣長子的職務。他醫術不精,著實受不起娘娘的抬愛?!?/br> “好大的膽子?!倍`鷲聲音平平,“侍御史不妨直言,哀家的名譽,到底如何了?” 就是把鄭節打死,他也說不出“穢亂宮闈”這種字眼,這就不是請罪止損了,而是把腦袋遞上去送給太后娘娘砍,只得冷汗津津道:“娘娘參政十余年,深知君臣之禮,男女之防,也深知流言如虎、人言可畏,只是犬子無能無知,不識禮數,恐怕辱沒了娘娘的聲名,這便是他洗不脫的罪狀??!” 董靈鷲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說,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面危墻么?” 鄭節不敢稱是,只得梗著脖子叩首:“臣不敢,請娘娘降罪?!?/br> 董靈鷲知道他們鄭家的人,一當上諫官、言官,就一條路走到黑,恨不得終生的歸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門柱子上,她抬了抬手示意一下,讓宣靖云看著點,別一不留神兒撞死在這兒。 守在珠簾外的宣都知心領神會,讓幾個小太監在旁留意著,關鍵時刻能沖上去架住他。 殿內寂靜了一會兒,不多時,外頭響起一聲旱天雷,轟隆作響。 董靈鷲的視線穿過窗紗,隱隱望見雷雨將至的天穹。她手里轉著一串珊瑚珠子,開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審名錄里就該有你的一份!” 鄭節愕然抬頭。 她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八分熱的仰天雪綠騰起絲縷白煙。董靈鷲僅是潤了潤喉嚨,從案上抽出一本文書,想隨手扔過去,想到這是衡兒的父親,手上頓了頓,遞給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過文書,走到鄭節面前低下身,展開紙面。 “你的交游好友龐海陵,可真是財路甚廣啊?!倍`鷲摩挲著杯壁,“這是麒麟衛和內緝事廠送來的證據,刑部的官員今天已經跟著麒麟衛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里問問話,也不為過吧?!?/br> 鄭節渾身僵硬,想起這事情甚至就是龐海陵告發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驟生,幾乎不敢看她,眼神盯著一旁的柱子,擠出句話來:“臣、我……臣一生不曾貪污,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倍`鷲蹙了下眉,“小聲點?!?/br> 鄭節這才壓下嗓門,他要犧牲鄭玉衡保全名譽的時候,可完全沒這么怕。要是犧牲的責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覺到徹骨的畏懼。 幸而董靈鷲不是一心私欲的權后,恰恰相反,她自身的欲望十分寡淡,于是問道:“鄭太醫……歸府這么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實際情況比董靈鷲想得要嚴重多了。 鄭節咬了咬牙,那股干脆撞死的言官心氣兒又浮上來,道:“臣將他關起來,不僅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他自己。我這個長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該萬死?!?/br> 董靈鷲蹙著眉尖,很久都沒有松開,她審視鄭節一番,發覺鄭玉衡的這個父親,對待小太醫的態度遠遠不如他在官場上的名聲。 但董靈鷲雖然不愛聽這話,卻不得不為其中的含義沉思。她不是年少無知的新皇,作為掌握這個皇朝幾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舉一動,對于自身來說,也許只是皮毛之傷,但累及到御座下的其他人,卻是切膚之痛、斷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著區區小權,尚且搬弄于鼓掌之間,不將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動輒打殺。而到了她的身邊,即便非她本意,屬于“太后”這兩個字的鋒芒依舊會刺傷他。 “鄭太醫的品行甚佳?!倍`鷲道,“至于妖言惑主這四個字,聽上去像是欲加之罪?!?/br> 鄭節道:“娘娘貴為天子之母、圣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內,娘娘是不會有錯的。錯只在臣的長子,愚昧無知?!?/br> 這句話讓董靈鷲想起了一些記憶深刻的舊事。 她記起十年前大殷對邊疆部落動手,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戰而不敵,節節敗退。神武軍殺入王廷帳中,生擒異族首領,而其余的異族皇室則倉皇逃離,在途中組建了流亡政權,一路逃至北地邊緣,到了萬里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領的妻子因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里,投湖自盡。 那是一個美麗的、無辜的政治犧牲品。 如果董靈鷲有什么錯、有什么把柄,那么擁戴保護她的人,就會將鄭玉衡也劃進犧牲品的范疇里,這幾乎是可以預見到的。 因為沉思此事,她很久沒有回復。 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剩下鄭節的喘氣聲。 “好了?!碧髷[了擺手,“鄭太醫也是這個意思嗎?” 鄭節連遲疑都沒有,斬釘截鐵地道:“是,請娘娘贖罪,犬子已經全心悔過了?!?/br> 董靈鷲猜到他的話未必真實,只是點了點頭,道:“哀家知道了?!?/br> 她沒有給出確然的回復。 鄭節也是侍奉過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后,自覺已經做到了極限,便從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禮,一步步地后挪,悄然告退了。 珠簾被風吹動了幾下。 瑞雪過來換茶時,見太后手旁的筆動都沒有動,硯臺里的墨已經干了一半兒,便放下茶盞,挽袖侍墨,輕聲道:“娘娘……” “嗯?!倍`鷲看她。 “昨兒鄭太醫走的時候,咱們約好了在那頭對著荷花池的簾底下打雙陸?!比鹧┑?,“娘娘如此忙碌,很費心才為他騰出空來……” 雙陸是一種宮廷博戲,由兩人對弈。董靈鷲已經很多年沒有下過場,昨夜也只是承諾會旁觀指教。 當時日暮風靜,鄭玉衡收拾藥箱回太醫院,臨走之前,他跟太后娘娘辭別。 這只是很尋常的一道禮儀,兩人都沒覺得這一日的晚霞有何特殊,這一日的風停有何別致,火燒云浮在窗外,小太醫面貌溫順地跟她道別。 董靈鷲伸出手,規整了一下他沾上墨痕的領口,將帶著墨跡的地方折進里面。 她總是細心。 鄭玉衡喉結微動,感覺那只手分明近在咫尺,卻不能讓她摸摸自己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他辛苦地忍耐著。 董靈鷲道:“好了,路上小心,天要黑了?!?/br> 鄭玉衡點了點頭,本來要走,忽然又轉過頭,眼神清澈地問她:“娘娘明日有沒有空?” 董靈鷲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