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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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醫道:“先別忙了,玉衡,你上來跟我說說話?!?/br> 鄭玉衡便將賬冊交給身邊的侍從,登車撩簾,坐到劉通的身邊。 他素來神情溫順,望起來純澈乖巧,仿佛很容易被掌控,但劉通教導了他幾年,對這個學生的脾性最了解不過,鄭玉衡其實倔強專斷,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見,而不是對父權無條件臣服的孝子賢孫,所以才跟鄭大人的關系惡化至此。 劉老太醫道:“我一生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見識過京官們為了討好權貴的嘴臉,也受到過許多次威脅和拉攏,深知權力中心是一口擇人而噬的漩渦。為師能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其實已在許多事中喪失了原本的底線……正因如此,你進入慈寧宮中侍奉娘娘,才讓我如此放不下心?!?/br> 鄭玉衡怕老師會說太后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寧宮娘娘待人極好,很照顧晚生后輩?!?/br> 劉通凝視著他,沉默了須臾,又開口:“我不是擔心娘娘不好,而是擔心你。想要活得長久,要么能屈能伸、身段柔軟,可以折得下腰來,奉迎討好,攀援權貴,這是你天性做不出的,沒法兒討好主子。要么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壓制住你這顆赤子之心,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沒了你多年修成的品性?!?/br> 鄭玉衡聽聞此語,只是說:“學生不曾將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這樣的詞,只盡自己醫官的本分便是?!?/br> 老太醫卻搖了搖頭,伸手搭在鄭玉衡稍顯單薄的肩頭,感嘆道:“若不是三年前那場春闈犯錯,以你年少中舉,連中兩元的才學,未必沒有十五歲登科及第的佳話。玉衡,你的文人心腸還沒有泯滅在醫書藥爐里,為師知道?!?/br> 這件事過去了一千個日夜,早已被許多人埋忘在熙寧十四年的風霜里,當年那個天才的錦繡少年郎,到今日再提起,也不過是一句“可惜仕途無望”的嘆惋。 談及此事,鄭玉衡只能回以沉默,并安慰道:“老師,是學生的資質還不足?!?/br> 劉通擺了擺手,臉上除了龍鐘老態外,還顯出一種對學生前途的痛惜,他疲憊地攥住鄭玉衡的手,道:“不必這么說,全天下人都知道,能被先皇帝親筆黜落,說明早就過了主考官的慧眼,如無意外,定是進士及第,只是待點評名次而已??蓢@當年的命題議在風口浪尖上,其他人都知道順從天意,偏你……” 他似乎也不能說什么話來苛責鄭玉衡,因為他確是為民著想,一片冰心。 當年明德帝孟臻因為一項政務,跟六科、中書門下的要員們意見相左,幾次駁議。春闈之時,負責出題的主考官是六科內的吏部尚書,不知道該說這位尚書冒險、還是說他大膽,他出題時將此次爭議不下的政務融入考題當中,并且親手點選了其中跟皇帝意見不同的幾篇文章。 其中,鄭玉衡所寫的文章,就在一甲之列當中。明德帝看到他如此尖銳的觀點、鞭辟入里卻又不留情面的剖析時,大動肝火,用朱批將他的名字劃去,從進士當中黜落。 除了鄭玉衡外,同樣有一批考生因為“言辭不恭”獲罪,進了刑部大牢,但不過三五日,便由彼時的皇后董靈鷲出面,在明德帝的默許下饒恕了這一批人,免去因文字而生的牢獄之災。 在此一事之后,京中德高望重的大儒盡皆緘默,幾乎沒有人再將他的文章公開夸贊,以免觸怒天顏。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不會有人愿意以主考官的身份成為鄭玉衡的座師,所以科舉前途,確實已經無望。 老太醫道:“三年過去,如今天下又換了新主,說不定……” 鄭玉衡輕輕嘆氣,語調溫和地寬慰他:“讓老師費心了,當年我舍去學名從醫,不僅是因為這件事,更是因為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殷切期望,自從母親離世之后,他們一直盼望我能繼承家傳醫術?!?/br> 老太醫撫著膝頭,有些不贊同地道:“這就是我那老友的不對了,你母親的醫術雖好,但也要你自己情愿才是,動不動就拿什么托付、期望之詞來綁住人,實在做得不明智?!?/br> 鄭玉衡道:“學生情愿的?!?/br> 他這句話脫口而出,說出來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等話語落定,才發覺自己剛剛竟然在想:拿這份醫術為董太后效命,她能福壽綿延,大殷亦能政治清明,那么,他是情愿的。 幸好老太醫并沒注意到對方一時的怔愣,轉而問道:“你說慈寧宮娘娘待你好,這也是我怕的一個點,三人成虎,我尚畏之,何況你哉?” 經歷剛才那樣一個小片段,鄭玉衡原本想說自己跟太后保持距離、敬畏尊重,這時候都有些問心有愧,說不出口,靜默了好半晌,才勉強答道:“這是學生自己的路,請老師不要掛懷,您還要好好地珍重自身……” 劉通的年齡著實不小了,他近年來精力不濟,又患上咳疾,比不了前些年的光景。能夠功成身退,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臨別在即,老太醫將囑托提點的話說了一籮筐,又問詢了幾句慈寧宮的事,正在愁緒漸濃時,外頭的小廝突然敲了敲馬車,揚聲道:“老爺,鄭大人府上來人了?!?/br> 劉通皺眉道:“可說是什么事了嗎?” 小廝道:“沒說,只讓大公子快些回去?!?/br> “去,跟鄭節說,今兒先是我徒弟,再是他兒子,讓他等著!” 小廝愣了一下,不曾預料到向來和藹的老太醫能發起脾氣來。鄭玉衡剛要勸說,就聽見鄭府的一個管事的熟悉音調:“老大人,您可別難為我們啊。家中真有要事,大公子非得回去一趟不可的?!?/br> 劉通冷笑一聲,掀起簾子:“好,你說是什么要事?” 管事連忙湊過來,先是行禮,仰首道:“跟大公子指腹為婚的祝家夫人來到府上了!” 這話一出,別說是老太醫了,連鄭玉衡都愣了好久沒回過神來,他渾身一緊,抬手按住馬車的木框,連忙追問道:“指腹為婚?我怎么不知道?” 管事道:“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公子這不是知道了嘛?您快下來,老爺跟夫人在府中等候呢。那祝家也是今年才上京的,安頓下來沒幾日,就來見老爺了?!?/br> 鄭玉衡只覺得一口火氣頂上來,惱怒道:“我還未弱冠,沒行冠禮,從哪冒出來這種親事!” 管事見他不愿,也愣了愣,沒成想一貫溫和的大公子反應如此激烈,邊勸邊道:“這不就在議親么?公子快跟小的回去吧。就算那是個您不喜歡的女子,以公子的身份,納些美妾還不是……” 他后面這話被堵回到嘴里,鄭玉衡撂下簾子,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 他的氣還是不順,指骨攥得發白,這種被當成物件擺布的失控感,正是他跟父親這么多年隔閡的原因之一。 他緩了半天,才一回頭,便看到老師端詳的眼神。鄭玉衡以為自己反應過激,怕他疑心,剛要解釋,便聽劉通忽然和善地問出了口。 “很少見衡兒這么生氣?!?/br> 鄭玉衡心中壓著一口氣,道:“學生只是不愿意……” “我明白的?!崩咸t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孩子自有打算,婚姻大事,肯定要自己做主?!?/br> “老師,”鄭玉衡道,“我不愿回去,請您再收留我一日吧,明天我便返回宮禁,回去侍奉娘娘?!?/br> 劉通道:“我豈有趕你回去的道理,只不過我這里也不全然清凈,要真想隔絕你家族的催促逼迫,還是在慈寧宮娘娘身邊,才能得到庇護?!?/br> …… 千秋節,宮中。 在這節日當中,入內內侍省、尚宮局各司、各宮殿的掌事、領班宮人,盡皆得到了一筆賞賜。宮中宴請了朝廷內有名姓的伯爵、侯爵娘子,各階誥命夫人。 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后娘娘在場,各位女眷們也覺得這種場合代表著無限榮寵,祝酒之后各自攀談交流,談論京中盛事,衣香鬢影,一派富貴風流。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臨安王妃。 臨安王不是皇帝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先皇帝孟臻的弟弟。而臨安王妃也就是董靈鷲的娣婦,兩人是妯娌。 王妃去年上京,攏共才見了董靈鷲三面,今日才又見到嫂嫂,閑話家常,感懷萬千,等到宮宴結束后,還陪同太后一起往月池散步。 董靈鷲在宴上喝了幾杯酒,有些頭暈。她早年不曾輕易飲醉,酒量在女眷當中十分不錯,但孟臻死后,她極少飲酒。 瑞雪扶她出來,吹了一下夜風,腦子反而清醒很多。 臨安王妃挽著董靈鷲的手,感慨道:“昔年往東府里探望嫂嫂時,皇嫂在廊下看侍女簸錢為戲,臨風而立,那模樣如天仙一般,妾身記了十幾載不曾忘懷。后來妾又知曉,下棋雙陸、蹴鞠投壺,一應博戲,沒有人能蓋得過皇嫂您的,只可惜后來嫂嫂不再出手,讓妾惋惜了許多年?!?/br> 董靈鷲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臨安王身體還康健么?” 王妃道:“唉,還是那老樣子,十天里有八天都在榻上,我這世子又魯莽不成器?!?/br> 兩人走到月池邊,清風朗月,絲絲地涼意吹拂,拂開宴上的那股濃重脂粉酒水氣。 董靈鷲望著池水上漂泊的月光,“你那世子怎么不成器,不是已送去神武軍中歷練了么?耿哲將軍剿滅水匪的軍報中稱,臨安世子很有一番英才,王妃太自謙了?!?/br> 臨安王妃從這話中敏銳地嗅到一絲危險,她挽著太后臂膀的手稍稍一緊,搖頭道:“將軍看在我們老一輩的面子上,太抬舉他了?!?/br> “你也不用怕?!倍`鷲一點兒也不在面子上留情,淡而平靜地道,“我指望著耿哲帶出來一個能用的將,你家老王爺……要是病起來真的不好,哀家定然仔細地照拂著你,也把神武軍的世子叫回來,讓你好好看看?!?/br> 臨安王妃心中觸動,掩在袖中的手攥得一緊,好半晌才道:“嫂嫂,王爺雖不是個像先帝那般的圣賢,但我們也十幾年夫妻情分……” “孟光接了梁鴻案?!倍`鷲從瑞雪的手里接過魚食,坐在池邊扔下去,看著冒泡的鯉魚群,“什么時候你們還用起舉案齊眉的典來了?” 臨安王年輕時,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蕩,暴戾恣睢,犯下的很多錯,都頻頻要王妃來東府求見太子妃,在董靈鷲面前垂淚痛哭,才能幾次三番將命給撈回來,兩人這十幾年的情分,根本就是一部所遇非人的血淚史。 臨安王妃慢慢低聲道:“可這樣,是不是太無情了些?!?/br> 董靈鷲沒看她,而是自顧自地為池中鯉魚衡量食物,態度溫和地道:“自先帝病,世子從軍三四年了,孟誠登位之后,你特意從封地趕來,不是為了這件事嗎,真的只是跟哀家吃這頓飯的么?” 臨安王妃久久沉默不語,隨后道:“那妾再求嫂嫂一個恩典吧?!?/br> 董靈鷲道:“你說?!?/br> “我兒在軍中,年紀到了,不曾有個世子妃的人選。我上京一年,物色了各家貴女,都覺得公侯府雖好,我兒粗糙魯莽,恐配不上,所以挑來選去,經過別人引薦,選中一家清流門第,那人家姓祝,跟殿中侍御史鄭節鄭大人是同年進士,有同窗之情,聽聞女兒品行又好,妾有意擇為世子妃?!?/br> 董靈鷲聞言便笑,偏頭晲了她一眼,“你家可是王爵啊?!?/br> 臨安王妃上前,伸手輕輕挽住董靈鷲的手,低柔道:“只要世子能回來襲爵,這樣的妻室才配他,太高的門第,即便嫂嫂不擔心,我怕嫂嫂的孩子會不高興?!?/br> 臨安王府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位王妃,才能在孟臻執政的這十幾年中風雨不倒,孟臻雖是一位賢帝,但也因帝王多疑,在病癥初現時冒出一些疑心而起的禍事,幸而有董靈鷲從中斡旋,不然他恐怕晚節不保。 董靈鷲很欣賞這位妯娌的慧敏,不然也不會從當太子妃的時候就常常相助,兩人除了權力傾軋的抉擇外,還真有那么幾分親眷之間的情誼。 “既然只是小門戶家的女兒,何必求哀家這個恩典?!倍`鷲道,“一步登天近在眼前,誰能拒得了臨安王府?” 王妃道:“本是這樣。但妾與他家談到一半,將祝家女公子的品行才學考較得七七八八,才聽聞他家曾跟他人指腹為婚,他家夫人為了向妾表示誠意,剛剛上京,便登門取消婚約,免去當初的戲言。但妾總疑心這樣對我兒聲譽不好,有王府以勢壓人的嫌疑,想請皇嫂的懿旨,給我那不成器的世子一個天家賜婚的體面?!?/br> 董靈鷲點了點頭,問了一句:“原本指的是哪位公子?” 臨安王妃不假思索地道:“是鄭節鄭大人的長子,似乎是叫……鄭玉衡?!?/br> 董靈鷲撒魚食的手頓了頓。 一旁侍奉的瑞雪飛快地抬頭,看了臨安王妃一眼,又將太后手中殘余的魚食接過來,遞給其他女使,抽出絲帕為娘娘擦拭手指。 眼前池水波紋粼粼,碎光滿目。 在瑞雪的提醒、和這詭譎的沉默當中,臨安王妃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 她百密一疏,只知道鄭玉衡是太醫院的一位醫官,不曾到太醫院去深入打探,更怕這樣的舉動會招致皇帝、太后的注意。 董靈鷲將手帕拿過來,自行擦了擦指腹,低聲道:“……是他呀,倒沒聽他說過?!?/br> 作者有話說: 一點養貓的小情/趣而已hhhh 孟光接了梁鴻案:出自《紅樓夢》 第10章 臨安王妃的心思動得非???,她猜想這位在太醫院供職的鄭大公子,應該跟太后娘娘有些淵源,便道:“他年紀輕輕,就能讓娘娘記住名姓,真是很有造化,妾倒是從沒有打聽過娘娘眼前的人,不然也不至于這樣唐突?!?/br> 她又走近半步,親昵地為董靈鷲扶了扶步搖,很溫柔地道:“早知如此,我還考較那祝家女兒做什么,京中的清流門第又不止他家一戶,還免得叫娘娘為難?!?/br> 董靈鷲道:“沒什么為難,哀家回去問問他,若他愿意割愛,你就不用再忙一遭了?!?/br> 臨安王妃道:“這怎么好……” 池中鯉魚在水底洄游,一層層漣漪向外蕩開,月光碎盡。 董靈鷲的側頰、肩頭,都被朦朧的月色籠罩,玄底金紋的華服隨風微動。她單手支住下頷,沒有看向王妃,眺望向極遠的天際。 她道:“這么好的月色,你坐下看看吧。凈說這些事,講得哀家頭痛?!?/br> 臨安王妃正在腹中打草稿,想要圓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說辭應對,聽到她這句話微微怔住,一時竟被觸動,撩起衣袖坐在董靈鷲身畔。 她想起彼時彼刻,她幾次前往東府,為了如今癱在病榻上的那個男人哭求,為他熬盡了不知道多少心力,而臨安王卻屢教不改、言辭如故。 世子降生的第七年,慕雪華終于耗盡期望。她幾乎搬去別院而居,跟臨安王兩不相見,這演變成了令人嘲諷的丑聞。慕雪華頂著嘲諷、誹謗、和數不勝數的勸告,不足三月便病倒,那時,董靈鷲派人接她來宮中小住。 那是她婚后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在宮中養病的幾個月里,她坐在董靈鷲的書案對面打瓔珞,手邊擺著繡架、熱茶,冬日溫上一爐酒,酒聲正沸,檐下飛雪漫天,院中紅梅盛放,窗外傳來小侍女的私語歡笑聲。 在商議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時,皇嫂跟陛下還會因為瑣事而引起爭執,并不避諱她在場,兩人時而相爭,但很快又和解,相敬如賓、舉案齊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