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號溫僖(清穿) 第4節
緩步跨進永壽宮正門,元棲遙遙便看到有十多個女子或坐或站候在正殿,十幾雙眼睛通通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摻雜了掃視和艷羨的情緒。她稍微走近些,便齊刷刷蹲身行禮,聲如鶯啼一般清麗婉轉。 元棲說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覺,微微點頭,淡聲道:“免禮?!?/br> 話音剛落,便有四個淺綠紗袍的宮女將她扶進內室,元棲隱約還能聽到外間賀兒在說話。 “.......梳妝過后還要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不便接待各位娘娘?!?/br> 惠嬪納喇氏溫和一笑,“這倒無妨,左右本宮和諸位meimei也許久未去給太皇太后請安,今兒便借你家娘娘的光去一趟?!?/br> 榮嬪與她素來交好,贊同地點了點頭。宜嬪不知想到了什,并未吭聲。而安嬪李氏在十六年冊封禮還是眾嬪之首,但隨著這兩年來寵愛漸漸下降,在嬪主里頭漸漸就成了透明人,連帶著余下四個無子的嬪位皆默然不語。 賀兒抿抿唇,任她有萬般理由,也得顧著面前這幾位的身份,正要開口推辭之時,內室一個宮女出來,面上帶著笑意:“娘娘說,素來聽說太皇太后不喜叨擾,若是大家借著今兒一起去請安,那是極好的。只是宮中位份以貴妃娘娘為尊,既要去請安,還是以貴妃娘娘為首,才不算壞了規矩?!?/br> 賀兒霎時松了口氣,宮中規矩森嚴,像這種率領眾妃給太后請安的事兒,素來都是皇后牽頭,若沒有皇后,那也該是以位份最尊之人為首,她就是怕娘娘初來不懂規矩,一時應下傳到有心人耳朵里再編排出些別的事兒來,傳到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耳朵里,那就不好了。 惠妃意圖被當眾點破,面上也不見羞惱,捏著帕子按了按自己額前,自如地笑道:“倒是我想岔了。那我們便不打擾娘娘去給太皇太后請安了?!?/br> 從西六宮往東六宮去,得繞半圈御花園?;輯搴蜆s嬪令轎輦跟在身后,慢悠悠地走著。 榮嬪生得細眉杏眼,面容清秀和善,她不解道:“你方才怎么忽然說要去慈寧宮請安?” “不過是想看看這位永壽宮娘娘的深淺罷了,倒是個聰明的,像先皇后?!被輯逍忝嘉⑻?,自有一種不甘人下的氣度,“怎么,你還怕她么?” 榮嬪低眉淺笑,卻并非是開心,而是下意識的動作,“我現在可不愿輕易和人沖突?!?/br> 惠嬪默然,明白她依舊覺得幾個孩子夭折的原因是在于早年樹敵眾多,冒犯過不少人。 不過與其說是冒犯,不如說是恩寵太甚礙了旁人的眼??苫实垡獙?,誰敢拒不受命呢? 元棲沒能卸下頭頂的朝服冠,只得僵著腦袋任由宮女替她重新上妝,依舊是白的嚇人的妝面,濃黑彎曲的細眉,唇間一點嫣紅,幸而這是下午,到了晚上出去,興許會不小心嚇到人。 銅鏡中映出賀兒的身影,元棲連嘴角都不敢有大的牽動,“終于走了?” 賀兒和鏡中的元棲對視一眼,淺淺一笑:“娘娘聰慧?!?/br> 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今兒是元棲入宮的好日子,佟貴妃若是這個時候出來搶了風頭,傳出去也不大好聽,因此那番話不過是個托詞,用來告誡外頭不懷好意之人的。 宮里頭大家都注重表面和氣,至少明面上來說,只顧著較真是沒用的。 元棲最后確認一遍,自己頂著這副白的嚇人的妝面出去不會受到嘲笑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出了永壽宮,又坐上宮中的轎攆往慈寧宮去。 賀兒隨行一側,笑著寬慰她:“當年皇后娘娘入宮時,也是作此妝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的?!?/br> 元棲自然記得,當年元儀入宮時,一早便起來妝扮,她就在屋子里頭看著,看她們把一層又一層的粉往她臉上涂,和她如今的樣子似乎沒什么區別。也許不該歸結于她和元儀長得像,而是任何人作此妝扮,應該都沒什么區別。 想著想著,眼睛不由得就有些酸,賀兒及時遞上帕子,元棲小心翼翼蹭了蹭眼角,看著金黃色錦帕上那一灘白灰,心底一滯,再沒有了半分傷感。 慈寧宮的孝莊太后已經是六十七歲高齡,滿頭銀發,簪釵簡單,一身石青色八團慶壽燈紋裙褂,她身側坐著一位大約四十上下,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 元棲一一拜見,最后又向侍立一側的蘇麻喇姑行了半禮。既能表達自己的敬重,又不至于讓她覺得不安,畢竟從身份上來說,蘇麻喇姑仍然是慈寧宮的嬤嬤。 元儀曾經告訴過她,她頭回見蘇麻喇姑,只想著她曾做過康熙的老師,差點行了全禮,是被人生生給攙住的。后來經人提醒,才反應過來,有些敬重只能放在心中。 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面上都露了幾分笑意,輕言細語的叮囑幾句過后,在慈寧宮的請安便算是告一段落。 回到永壽宮,青玉幾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將原先隨侍在身側的宮女支使開。 賀兒只當沒有瞧見,沉默地侍立在側。 元棲終于能取下沉重的朝冠,示意青羅過來替她按一按,問:“你們何時到的?路上發生了什么?” 青玉如實道:“路上耽擱了一小會兒,聽說是有包衣旗的使女今日入宮,怕相互沖撞了,就叫我們暫且先等等?!?/br> 元棲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片刻后卸了妝,站起身開始換衣裳,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元棲令賀兒出去將永壽宮伺候的人手都喊去正殿。 這道命令一出,青字輩的四人都看向賀兒。 主子到了宮中自然多得是人來伺候,她們四人要比以前更加盡心團結,相互幫著忙,方不會輕易失了主子的恩寵。 眼下瞧著,這個賀兒似乎一來就得了主子的恩寵,四人記在心底,加強了防備心。 唯有青羅神色復雜。 元棲換了身輕便的妃紅緞繡折枝花紗袍,頭發于腦后挽成發髻,略插幾朵鮮花步搖,便算是了事。 方才賀兒已經告訴過她,妃位宮中可有掌事宮女一,一等宮女四,二等宮女八,粗使宮女無定數,掌事太監二,底下使喚的小太監十二個。 這么烏泱泱的一片跪在地下,倒也壯觀。 元棲定了定神,道:“本宮從家中帶來的青玉為掌事宮女,青禾,青羅,青玦三人為一等宮女。二等宮女原先的四個暫且名額不變,過些日子另行考核?!?/br> 一聽上頭的掌事宮女和一等宮女名額被占,跪在前頭的幾個宮女眼中皆閃過失望之色。 元棲眼神徐徐掃過眾人,繼續道:“以一年為期,二等和粗使宮女中若有差事辦得好的,自可以晉升。一等宮女和掌事宮女若是犯下什么大錯,也別怪本宮不留情。若是平日里也有立下大功的,自是論功行賞,斷不會缺了你們?!?/br> 這是她在家時就想好的。她只能帶四個侍女入宮,余下侍候的都是內務府派過來的人,總不能因為不信任就防著不用。宮女太監們伺候主子是為了求權求財,又不是為了那點子勉強夠活著的例銀。眼瞧著在這里沒油水可撈,說不準就要背著主子暗投別家。 宮斗文里總有這種往對手身邊放暗探的戲碼,時不時為了真正的主子下毒陷害別人,鞠躬盡瘁,死而不悔。但這種戲碼在現實中不大可能,包衣上三旗唯一的主子是皇帝,一家老小的命和前途都在皇帝手里攥著,如果跟著現在的主子能賞錢拿到手軟,她們又何必要為了眼前利益堵上全家性命。 元棲現在有了自己的收入來源,手里自不會吝嗇,一揮手,按著品級發下去將近百兩銀票。 得了賞的宮女臉上都洋溢著nongnong的喜氣,永壽宮的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 太監不比宮女有所牽絆,行事更加沒了顧忌。元棲暫且令他們一切照舊,打算觀望幾個月再說,也按照品級發下去差不多的銀票。 永壽宮有自己的小膳房,剛剛修葺一新,在賀兒的吩咐下,已經將需要的食材備好,只等她吩咐下去要吃的東西。 元棲接過膳食單子掃了一眼,見其中大部分都是自己愛吃的,而宮里知道這個的也就是曾經伺候過她的坤寧宮人,心里對賀兒簡直不能再滿意。 點了幾道菜之后,她霎時心念一起,問道:“賀兒,原先伺候我jiejie的宮人如今都去了哪兒?” “宮女年滿二十五歲的都出了宮,兩位首領太監如今都還在坤寧宮當值,余下的小太監回了內務府又被分配去了別處。咱們宮里的首領太監王福便是從前梁太監的徒弟?!?/br> 梁太監從前常替元儀送東西到府上,又是坤寧宮首領太監,想必深得元儀的信重。元棲點點頭,心里倒沒什么感覺。太監一般都沒有家人,更不會有子嗣,往上爬為的就是錢財和權力,到最后見不得人的事兒做多了,晚年難過,像梁太監這樣能守著一座空宮做首領太監的,已經是極難得的了。 老實的太監不是沒有,但一般都出不了頭。 元棲也不打算信重他們,反正她銀子多,錢財動人心,不怕他們不好好辦事兒。 小膳房上膳的速度很快,元棲叫了四道菜外加一碗粳米飯。一道鹵rou片得薄如蟬翼,澆上鮮美的醬汁,入口即化;一道蔥爆rou片鮮香撲鼻,配著粒粒分明的米飯,簡直是人間絕味。一道是清炒的素菜,略有些寡淡,是她吃過葷菜后用來解膩的。還有一道是素炒蝦仁,估計是賀兒知道她愛吃rou,口味重,但是又擔心她不知節制把自己吃胖,所以想出來的折衷法子——葷素搭配,且每道菜的數量極少,剛好夠她吃個八分飽。 元棲知道分寸,尤其清朝女子的衣裳大多數是直筒的旗裝,但凡上半身胖那么一點,整個看看著就極臃腫。 想把腰身改小以顯示自己的婀娜多姿,那是絕不可能。有了先頭董鄂妃的教訓,孝莊太后親自下旨,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更不許宮妃以嬌媚之姿魅惑君上。 雖然董鄂妃一沒有纏足,二估計也沒有把旗裝改成掐腰樣式。 在院里走動了兩圈算是消食,緊跟著乾清宮便派了人來通知,康熙今夜宿在永壽宮,請她提前準備著。 沐浴完畢,青玉又捧出來一堆瓶瓶罐罐,重新替她上妝。 俗話說的好,燈下看美人。她這輩子一身皮膚都是從小開始養護,瑕疵極少,再上一層薄薄的妝粉,更顯得肌膚細膩,眉眼如畫。 侍妝的宮女笑意盈盈的地贊道:“娘娘的容貌在六宮中當屬第一?!?/br> 元棲只是笑笑,遏必隆相貌普通,但她額娘舒舒覺羅氏是個美人,兩相中和下,她長的并沒有額娘好看,但起碼不會叫人看了就忘。 第六章 乾清宮離永壽宮近,康熙批完折子,趁著朦朦夜色緩步踏入永壽門。 元棲住進來的第一日,賀兒和青玉正盯著宮人將一應物件查點入庫,還未來得及給宮女訓話。在院中灑掃的人今日得了厚賞,臉上帶著nongnong的笑意,時而小聲議論著什么,渾然沒有察覺身后的動靜。 還是梁九功故意放重了腳步,她們才察覺,慌忙下跪。 康熙看在眼里,皺了皺眉,不悅道:“怎么這些宮人這般怠慢?內務府就是這么辦事的?” 梁九功消息靈通,立馬便道:“娘娘今兒入宮,賞了她們好些銀子,許是正松快著呢?!?/br> 若是入宮第一日身邊的宮人被皇上罰了,恐要讓人覺得永壽宮娘娘惹了皇上生氣,可他眼瞧著皇上對永壽宮的重視程度不遜于昔日的貴妃,順手給得寵的嬪妃賣個好,是梁九功的習慣。再者,承乾宮的貴妃娘娘如今掌管六宮,半點不好她都要擔責,佟家這么多年的好東西,他自然不能白受。 康熙眉頭漸松,起了興趣,“賞了多少銀子?” “這永壽宮上下,怎么也得有個兩百兩銀?!?/br> 尋常嬪妃進宮,大多數也都是多賞一兩個月的月銀??滴鹾咝σ宦?,喃喃道:“她倒是手松,這么賞下去,趕明兒就兩手空空了?!?/br> 他眸光一沉,“也罷,今兒是你們主子的好日子,到了明兒個再去領罰?!?/br> 至于怎么罰,以誰的名義罰,他通通沒有點名。 梁九功明白,這是在替永壽宮娘娘立威,一面又照顧她的聲名?;噬献鍪乱回炌桩旙w貼,只是大多都用在朝政大事上,能得這幾分體貼的后妃少之又少。他朝那幾個宮人使了使眼色,壓低聲音道:“還不快給皇上謝恩?” 元棲已經穿戴妥當迎了出來,正要蹲身行禮,就先一步被康熙扶起。 “不必多禮?!?/br>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康熙一把將她的手握住。 感受到那只手傳來的陣陣暖意,元棲輕垂鴉睫,遮住眼底的一片淡然。和別人握個手而已,她斷然做不出來那等嬌羞之態,只得低頭不語。 康熙看在眼里,嘴角牽起一抹笑意,他知道她素來是拘謹的。 梁九功見狀,攔住一眾宮人不許入內,只在殿外候著。 元棲會沏茶,端點心,卻不知道康熙入室要換便服的習慣,更不會替人更衣,眼巴巴地望著放在一邊的石青色袍子,再看一眼似笑非笑的康熙,吞吞吐吐憋出來一句:“要不您自個兒換一下?” 康熙盯了她一眼,不嚇人,但他一動不動立在那兒,明顯是要等著元棲幫他。 元棲踮踮腳才能夠得著外頭褂子上的第一枚盤扣,扣子不難解,但是禁不住上首的熱氣一陣陣竄到她后半截脖頸上,微微有些發癢。 解完扣子,元棲不著痕跡地往他身側挪了挪,她要把褂子往下褪,康熙卻紋絲不動,她稍用了用力,依然如此,只能低聲提醒:“您倒是動動胳膊吶?!?/br> 她輕言細語的埋怨,沒有兩年前那么拘謹了。 康熙這才紆尊降貴的順著她的動作抬起胳膊,元棲一抬眼正要說話,就聽他問:“聽說你今兒光賞銀就給了兩百兩銀子?” 元棲把換下來的衣裳放在一旁,聞言點頭,“是啊,您問這個做什么?” 一回頭,便瞧見康熙皺著眉看她,面色倒是平穩,看不出有什么情緒來。 但皇帝都皺了眉,顯然是不高興。 元棲手一僵,語氣上自然而然弱了幾分,“您怎么了?” 總不會是覺得她賞得太多,進而覺得她行事奢靡?朝廷有三藩之亂,戰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是耗銀子沒錯,可是也不至于連這兩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吧? 何況她用的都是自己從家帶來的銀錢,他有什么理由生氣? 一股郁氣油然而生,偏偏她還不能第一天就對著皇帝發脾氣,只能復又垂眸,作勢要下跪請罪。手里的帕子被攥得死緊,是氣的。 康熙見她要請罪,才知她定是又信以為真,連忙攔住她,語氣和緩,還帶了幾絲調笑:“真嚇著了?你膽子怎么這么???我不過是逗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