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樂 第30節
不是, 他并沒有偷懶。 “朕給你錦衣玉食, 讓你享受萬人尊從,不是叫你整日與人投壺打雙陸逛勾欄瓦舍!” “朕對你寄予厚望!” “你這樣不聽訓將來如何繼承朕的大任!” 父皇手里握著鞭子, 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母妃在旁邊看著。 夫子教給他的書都背完了, 抄錄萬賦論抄得他握筆都疼, 馬場的馬他也跑完了,他射了很多支箭,掌心都是泡。 夫子,侍從,外祖,婢女,他們都覺得他太過刻苦,父皇卻沒看到他的努力和付出,他流下的汗水。 他從來都不滿意,也不會給他辯解的機會。 打雙陸出師未捷,付譽的玉扳指還被他捏握在掌心里。 傅忱跪在西律祖先的牌位前,陰暗的靈堂,除了黑與白,在沒有別的。 除了冷,透骨的冷。 跪得久了,地磚的冷鉆進他膝蓋骨,他唇色青紫,死咬著唇才能繃住,不叫臉頰抖動。 也不露有一絲一毫的退縮和動彈。 父皇打夠了,母妃才過來,她帶來一盤小食,是她親手做的。 她的手摸過傅忱的頭發,還有他的臉,停留在他的耳側,自然也看到他眼里的委屈,卻只輕嘆一口氣。 “阿忱,要聽話?!?/br> 她溫柔地將傅忱掉落的一縷發捋順回去,他連一捋發絲都不能出錯。 “父皇和母妃都是為了你好?!?/br> 傅忱期待的心在這一刻沉入谷底。 母妃也不會懂的,他依然不夠完美,傅忱在想,到底要怎么樣,怎么才算最完美,才能得到他們的首肯和滿意? 聽話!聽話!聽話!完美!完美!完美!不夠好不夠好不夠好! 他們呢,也做到足夠的完美了? 所有的一切都要他來背負,怎么做都不好,他聽話努力了!他得到了什么!他所謂的承襲大統,就是那架南梁的小轎子。 三年,自從他來到南梁,沒有一天夜里睡得安穩,沒有一日吃過不受人白眼,被人□□欺負! 一句夸贊都不能給嗎?他想要的不多啊。 傅忱眼里緊攥在手里的玉扳指碎成了齏粉,他推開惠沅皇后的手。 “夠了!” 本該走掉的父皇,忽然回來了,他擁護被“不聽話”的傅忱嚇壞了的惠沅皇后。 “逆子!” 沒用鞭子直接上腳踢翻傅忱,不管不顧打罵他,仿佛傅忱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他的下屬。 又疼又冷.... 傅忱牙根發顫,在他像一條瀕息的死狗,幾乎站不起來,放棄掙扎快要認命合上眼的時候。 撲上來一個人,好溫暖,抱著他,哄著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極力在安撫他。 把猙獰的父皇和母妃的哭喊都隔絕在后,似一堵溫墻,又軟又熱。 傅忱朝溫暖靠去,渾身發顫,不斷陳述,他咽在嗓子里的聲音,“冷.....冷...” “疼....” 宮侍打了一頓,也不敢狠下死手,出夠氣就丟下棍子跑了。 懷樂哭著把傅忱背回來,手里還提著快要斷氣的小狼崽,她哭得那么心碎。 自己都顧不上,給傅忱擦洗干凈,在太醫院門口磕了好久的頭,求來了人給他看病,抓藥熬藥,給他喝下去,一直守著他。 傅忱是敵國質子,懷樂又不受寵,太醫不能給太好的藥,只留下一些溫和止血,益補益氣的普通方子,提著藥箱子搖頭走了。 懷樂抱臂守著昏迷的傅忱,和小被褥里窩著的小狼崽。她生命里唯一的兩個羈絆,她甚至顧不上自己。 她真的好害怕,淚一直掉啊掉,任由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凈,越來越多。 在這一刻,她無比痛恨埋怨自己。 梁懷樂你怎么那么弱啊,跑得慢,話也說不好,什么都幫不到。 再快一點,就能幫忱哥哥更多了啊,再強大一點,十七就不會也被打了啊,能拿到的藥也不會那么少了啊。 傅忱發夢魘蹬掉了被褥,他一直迷瞪亂掙,額頭很燙,又一直說冷。 懷樂爬上去,擁著他。 嫩白小小的手背傷痕累累,上面還沾著血跡,抬氣又落下慢慢輕拍著男人的后背。 她身上疼,眼睛哭多了澀澀地疼。 “忱...忱哥哥..不要怕....” 傅忱不知道聽沒聽見她的話,他把懷樂抱得特別緊,仿佛要將她刻入骨血。 懷樂感覺到了被需要,她的淚水滾下來,哽咽著說給傅忱聽。 “寒...寒冬...總是會冷......懷樂...給忱哥哥被褥.....蓋.....蓋很多很多的被褥...捂熱起來就不冷了......” 她自己已經泣不成聲,卻在極力給傅忱寬慰。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會好的?!?/br> 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十七會好起來,忱哥哥也會好起來。 傅忱看不見她的臉,卻記得那串磕磕碰碰的話語。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會好的?!?/br> 會好的,是小結巴.... 他想起來,那個供他無限予取予求的小結巴,她把飴糖放在他的手上。 她說她叫....... 傅忱的唇無意識哆嗦,“梁..梁...梁懷....懷....” 梁懷樂。 傅忱最后的字眼沒有說出口,他的口型停留在樂上,懷樂聽到一半,她看,心里免不了暗下來,苦笑。 忱哥哥是在叫三jiejie嗎? 三jiejie...... 梁懷樂,更多與懷樂相關的畫面涌入他的腦海,傅忱在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沒有在西律,他在南梁! 他一醒過來就將懷樂丟出去,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渴望溫暖脆弱的模樣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他變得很防備,眼神陰寒冰冷。 “梁懷樂!” 傅忱的聲音嘶啞粗糙,懷樂從地上爬起來,“忱哥哥...” 太好了,忱哥哥醒了,太醫說,熬過這個漫漫無邊的夜晚,他就會沒事。 再沒有比現在有能叫她開心的事情。 她擦去喜極而泣的眼淚,掌心的血蹭到眼角,和著晶瑩剔透的眼淚,仿佛漂亮的彼岸花,凄美的不像話。 傅忱:“.........” 回來了,低頭看,他身上干干凈凈,每一處傷口都包扎好了,很清爽,能聞到皂角香。 小結巴給他收拾的。 反觀面前的她,除了那雙眼睛含著淚花干凈透亮,臟兮兮的,她的裙衫都臟了,合著血和泥,頭發還滴著水。 眼前人哪里香香軟軟,分明又臟又臭。 就知道都是幻境。 她前面蠱惑他不算,趁他昏迷了還不忘記對他進行催眠。 傅忱不得不承認,在這場至親給他的薄涼愛里,小結巴給他造成的假象,讓在夢魘里的他極其動容,她語不成調的話在一瞬間驅走了所有的喪頹焦灼、痛苦疲憊。 他用力擁著她才能有所緩解,無比貪戀她給的溫暖,甚至不想醒來,眷戀著呼喚她的名字。 梁懷樂,梁懷樂。 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梁懷樂。 他記得她手指抬起來的每一個筆鋒的走勢,歪歪扭扭的懷樂。 但這不代表他會因此而產生動搖,傅忱承認她的好,她的手段的確高超,但他對她的看法不會產生改變。 他壓根就不相信什么所謂的愛。 愛,只是騙人的東西,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編造出來的字眼。 連至親骨rou,血濃于血的愛都能沾有利益私欲。 他和梁懷樂無親無故,在那場陰差陽錯的掠奪里,他發狠,對她一點都不好,她怎么可能會對他掏心掏肺的付出愛。 這世間根本這么純粹的愛,或許真的有,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忱...忱哥哥....你終于醒了.....” 她挨到塌邊和傅忱說話,像個水做的姑娘,她的眼淚好多,“你嚇死...我了...” “餓...了嗎?” 傅忱沒有回答懷樂,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懷樂臉上,他在努力尋找懷樂臉上的偽裝,她蠱惑他的破綻。 “我..給你拿了飴...飴糖..和紅棗?!?/br> 飴糖兌了熱水熬的又甜又暖,紅棗補氣血,還有更好的人參,她買不起,太醫不給她,只能找到勉強替補的紅棗。 忱哥哥流了好多血,一定要多吃紅棗,多吃就能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