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122節
秦榮就著一張烤餅艱難的咽著水,他非武將出身,即便身形再挺闊,如今藏身在鎧甲下,依舊顯得有些單薄。 “大人,這些兵隊雖然是您之前留放在漠察暗暗cao練的,但這次我將人領出來,漠察又扣了不少銀錢,您先前所給我的錢兩,已不夠用了?!?/br> 秦榮只身前往漠察,只為帶來顧珩早年間于漠察安置的兵,關中眼線甚雜,且兵甲眾多不易屯備,因而選擇了關外之地,這是顧珩自入仕以來籌謀的一盤大旗。 顧珩也利用兩邦交誼之便與漠察疏通,只為能于最緊要處一舉擊潰這個傾頹的王朝。 “陸起章下令出動大軍阻擊,人數勝于咱們雙倍之多,咱們的軍隊被困于此處,就算錢兩夠,這糧食也供不上來了?!?/br> 顧珩手拂過腿邊的一柄木柴,放進火中說道:“只是為了月娘、為了百姓,不能再等了?!?/br> “如今天熱起來了,軍中的確留不住什么糧食?!鼻貥s似乎也被眼前的局勢所困囿住,但隨即又情緒激昂道:“是您為了不傷己周邊百姓一再隱忍,將士們因此束了手腳,反觀燕兵,所行之處,燒殺搶掠?!?/br> 二人將輿圖重新展開,預備再行推演時,身后一將領將一人領上前來。 “大人,此人是明吳州的州長,說是有要事稟告?!?/br> 那將領身側之人形容已有花甲,走起路來略有些跛腳,只一磕一絆上到顧珩面前作揖。 “在下明吳州州長,陳平昌,逢亂世應有擔當,老朽為州縣百姓,也為天下百姓求個太平?!标愂蠁尾缴锨耙?,被秦榮眼疾手快扶將起來。 陳氏擺了擺手,雙眉舒展:“無妨,新帝暴虐,民不聊生,老朽此來攜了些糧草,愿舉一州之力,助丞相成事?!?/br> “我早已不是丞相了,實在受不起您這樣的禮待?!鳖欑裆锨鞍葸^后將陳氏引向身側。 “老朽資歷老,因而新帝登基時并未撤換我的職位,臨近的幾個州縣,老朽亦疏通過了,糧草已為大人整備在城中,百姓已陸續撤往南浙了,大人不必再因此顧及了?!?/br> 一席話下,秦榮眼角有些濕潤,只是抿了抿嘴良久說不出話。 顧珩一如先時的沉默,望向地下那面輿圖,心中萬千感慨云集,只待噴薄。 “放肆!” 一本奏章自高臺下狠狠摔到跪地的官員臉上,陸起章眼底發熱,已怒不可遏。 “陛下,這群老臣不思您留情之恩遇,竟受了這逆賊的蠱惑,與其一同逆反!”一人話音剛落,便有一人接話唱衰。 “如今三州門戶俱開,已成屏扇之勢,我軍雖人眾,但對此情形,還是不占上風,由此發展下去,恐是不出月余,就要只逼京城。依臣之見,不如派人議合,尚爵位,賜金帛,或是問問他們到底要什么?!?/br> 開口的是個年輕的官員,眸中尚有些澄澈。 陸起章聞言,只是輕笑兩聲,風云海海,他最清楚顧珩要的是什么。 “要什么?他要的,是朕座下的龍椅?!?/br> 作者有話說: 102,一只富貴金花,完結補 第103章 顧珩離開的這兩月里,吳嬪也被顧珩的人接來了霽州安置。 白日里,秦觀月與吳嬪談趣,逗弄著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偶爾去街市上采買。 霽州四處安插著顧珩的人,連當地州府的官長亦是顧珩的舊部。 霽州偏遠,仍然是一片安和,似乎霽州已經不是大燕的屬地,燕都的塵沙吹不到霽州的風里,那些無邊的戰亂與瘡痍,亦與這片土地無關。 在這片燕都最后的凈土上,秦觀月她們的日子與往常沒有分毫改變,甚至比之前在昭南過得更加恣意舒適。 如今大燕百姓對顧珩多加愛戴,每次秦觀月想采買些吃食用品,那些商販聽說秦觀月是顧珩的夫人,怎么都不肯收她的錢。 霽州民風淳樸,除卻有些偏寒,便再無什么不好。若真能在這里度過余生,亦不失為一種去處。 安渝的身體在醫師的調養下也漸漸好了起來,甚至每天吃得比她哥哥還要多。 顧珩離開前,給男孩取名為元淮。 元淮雖然還小,但眉目間已經有幾分顧珩的影子。他不愛笑,不愛聲張,比起安渝,他倒是沉穩許多,很少哭鬧,安靜得不像是還在襁褓里的孩子。 秦觀月看著元淮,時常在想,等元淮長大些,她一定會給元淮另找個師傅教導,否是整日跟在顧珩身后,恐怕要變成與顧珩一般無趣的性子。 這兩月里,顧珩的書信幾乎每日不斷,信里總是會向秦觀月報平安,時而洋洋灑灑兩三頁紙,顧珩會向她說這一路的見聞,問她的近況如何,囑咐她莫要貪涼,夜里睡覺關好窗戶。 信中字里行間盡是道不盡的相思,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咫尺千里的想念。 每至夜里,秦觀月看著身旁空無一人的衾榻,心里總是酸澀交加,起身點盞豆燈,在燈下反復地翻閱先前的那許多封信。 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就仿佛顧珩還在她的身邊。 但這幾日的信,顧珩的字跡似乎越來越潦草,也再不似從前那樣的詳盡,時常只是一句“念卿卿,妻勿念?!北阍贌o下文。 秦觀月心里不安,但想到或許是戰事吃緊,顧珩沒有閑余的時候來寫書信,雖然有些不悅,她也并沒有深究。 至少顧珩還在給她寫信,至少這表示他還是平安康健的。 次日晨起后,秦觀月與墨隱抱著孩子在后院里曬太陽。 安渝依舊總是笑眼盈盈的,時常哇哇大哭,要秦觀月哄抱才好。而元淮還是那樣沉默,任憑墨隱怎么拿著撥浪鼓逗他,他都不曾笑一下。 秦觀月正與墨隱感慨著元淮的性子太過孤僻,長大了只怕沒有姑娘家會喜歡,抬起頭,卻忽而在長亭外窺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墨隱看見來人,警惕地抱緊了孩子。 秦觀月皺了皺眉,將懷里的安渝遞到墨隱手:“你先把他們帶進去吧?!?/br> 墨隱接過安渝,有些躊躇:“娘子……” 秦觀月安撫道:“沒事。這是在我們的地方,處處都是顧珩的人,那么多雙眼睛看著,他不敢造次?!?/br> 墨隱深深地忘了長亭外的人一眼,抱著孩子轉身離去。 陸起戎見墨隱離開,才從花廊轉角后緩緩走出。 陸起戎比上次見的時候又清瘦了不少,一襲淺陌色圓領衫在他身上晃晃蕩蕩。 他手持一柄竹制拐杖,勉力挺直腰脊,一步一步艱難地向秦觀月走來。 雖然他如今境地大不如從前,但他的衣衫一塵不染,鬢發整齊地束在發冠中,渾身仍透著不屈服于磨難的傲然。 秦觀月望著他的斷腿,一時心里五味雜陳,她雖恨過陸起戎的背叛,但早已釋然,如今再看到陸起戎,只發出世事無常的感嘆。 陸起戎站停在秦觀月身前,半邊身子的力量都依賴在那柄竹拐上:“月娘?!?/br> “你還活著?”秦觀月目光掃過他的臉,語氣淡淡,“他居然會留下你的命?!?/br> 秦觀月的冷淡在陸起戎的意料之外,他抿了抿唇,并沒有因此而惱火。 “是我對不住你” 他站在那里,如清癯的一支竹,在風中微微搖蕩:“我這條命已經不值錢了,但若是我死了能讓你好受,我別無二話?!?/br>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秦觀月雖然已經不會因為往日的舊情而對陸起戎有什么責怪,但想到上次若不是他,她也不會受那樣大的折磨,安渝或許也不用一出世就要服藥調養,她便氣不打一處來。 可到最后,她又覺得他如今活著與死了又有什么兩樣,再與陸起戎爭辯什么也已經沒了意義。 “你確實有對不住我的地方,但你也斷了一條腿,便一筆勾銷了罷。如今我已經是顧珩的夫人,與他有了孩子,從前的這些事便不要再提了?!?/br> 陸起戎的眼底掠過一道悲色:“月娘?!?/br> “王爺,請別這樣叫我?!彼€是尊稱他一聲王爺,即便他如今已經什么都不是了。 陸起戎強忍心中悲愴,深呼了一口氣:“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顧珩和他領的那小隊軍馬,皆已失蹤七日?!?/br> 秦觀月聞言,如一道驚雷砸下,身體不由得顫了兩顫,扶住身旁的圓柱才不至于倒下。 顧珩雖然不與她提起戰況,但從百姓口中她也知道,顧珩的大軍一路南下,所行之處,皆有當地百姓夾道相迎。 世人聽聞顧相此行是為伐暴君以明天道,無不拍手叫好。入秋時節,家家戶戶從田里新收了糧食,但百姓知道行軍打仗需要糧草,于是都將自家的糧草奉上以充軍餉。 顧珩不愿收拿百姓的東西,哪怕只是一粒粟,然而民群慷慨激昂,甚至拿著米筐來到軍前,圍在大軍帳篷外,硬要顧珩收下。 這一路下來,除卻當時在吳州惟恐傷及百姓,耽擱了幾日,顧珩還沒有打過敗仗。 只怕是陸起戎刻意想挑撥離間,才會這樣說。 冷靜下來后,她一把推開陸起戎,眼神冷若冰霜:“你說謊?!?/br> 陸起戎被她一推,踉蹌了幾下,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穩。 “珩郎與我一直都有書信往來,這幾日也不外如是,陸起戎,珩郎討伐暴君是人心所向,你不要在這里信口雌黃?!?/br> 秦觀月越說越急,瓷白的面容不禁微微泛紅:“你別在我眼前站著,趕緊走?!?/br> 陸起戎聽著她一口一個珩郎,心里像是被千百只刀子劃過。曾經在她懷中明眸含笑的人,如今卻連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一種惡毒的念頭在他的心里生根、發芽,像是藤蔓般緊緊纏繞。 “那些信,他隨便找人代筆亦無不可,你就能確信真的是他寫的嗎?月娘,顧珩作為將領失蹤數日,只怕兇多吉少,你還是應當為了你和孩子,早做打算?!?/br> 秦觀月怔愣在原地,原先凌人的自信氣焰,亦在這一句質問里慢慢地被消解。 她想起這幾日顧珩送來的信,字跡潦草得都讓她難以辨認,而且從前戰事最緊張的時候,顧珩也不會這樣敷衍,可如今,那些信卻越來越短,倒像是怕言多必失,露了馬腳。 秦觀月心里似有一塊巨石陡然壓下,壓得她呼吸都變得困難。 陸起戎看著她身形一顫,就要向后倒去,旋即扔開竹杖,伸手扶住了她,兩人齊齊摔倒在地,任由秦觀月砸在他的身上。 秦觀月坐在地上緩了緩,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掙開他的懷抱,迅速地站起來。 陸起戎眼底的神色漸漸暗淡,他狼狽地摸來那柄竹杖,撐著竹杖站起來。 “月娘,在被抄封之前,我私自留了兩座宅子托付給心腹打點,只是那兩座宅子在洛州,與霽州差不多偏遠。但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帶著你和孩子一起,至少不會被陸起章找到?!?/br> 陸起戎頓了頓,向秦觀月面前走近了一步:“況且,陸起章算不得什么勁敵,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能夠召集舊部,一舉攻下燕宮。我還是會像從前與你說的那樣,讓你坐上世間最尊崇的位子?!?/br> 秦觀月只覺得世間萬物歸于混沌,耳邊嗡嗡作響,陸起戎說了什么,在她這里也聽不清晰。 纖密的鴉睫簌簌顫動,她攥緊了掌心,靜靜地閉上了眼。 “他不會死?!?/br> 良久,她緩緩睜開雙眼,眼底居然沒有一點濕潤,只剩無盡的堅毅。 “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親自找到他的尸首,將他帶回來,與我葬在一塊?!?/br> 無人谷間飄蕩的風,已然沾染了幾分寥寥的秋意。 它肆意橫撞在山谷深石間,響蕩出陰森的聲響,如鬼魅般四處飄蕩,將空氣中沾染的濃重血腥味散向無人谷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