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115節
淺淡的月色下,她垂眸看著他手中的涼扇,目光順著他的手腕上移,又看見那未被衣料遮蓋的皮膚上遍布著猙獰的傷痕。 那些傷痕太深,有的深入肌骨,即便每日都外敷草藥,也于事無補。 秦觀月心里又酸又澀,不是滋味,這些傷痕出現在顧珩的身上,實在是突兀。 屋里漸漸有些悶熱,秦觀月不忍叫醒他,小心地從他手中取出涼扇,試圖為他扇風。 然而顧珩倏然睜開了眼睛,握住了秦觀月的手腕:“誰?” 秦觀月被嚇了一跳,旋即明白顧珩是害怕有兵卒闖入,他像是時刻繃緊著弦,哪怕是微小不過的動作,都會讓他警惕。 她輕輕拍了拍顧珩的手:“是我?!?/br> 顧珩盯著秦觀月看了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眼里的厲色慢慢褪去。 他緩緩松開手,聲音有些低?。骸霸履?,嚇到你了?” 秦觀月搖了搖頭,顧珩看見她手中握著的涼扇,眼中流露出歉意:“太熱了嗎?我不小心睡著了,對不住?!?/br> “沒有,你不要多想?!鼻赜^月靠在顧珩肩頭,在他手背上一道結痂的傷口上撫過,“你每夜都如此嗎?” 顧珩避而不談,只是接過秦觀月手中的涼扇,又緩緩為她扇起風:“這幾夜睡得好些了,張醫師的藥不錯?!?/br> 適宜的涼風拂起秦觀月的發,溫柔地吹去那一絲燥熱。 她抱著顧珩,兩具身軀緊緊相貼,沒有世俗紛擾,沒有流兵侵亂,似乎這只是夫妻間的再尋常不過的一夜。 但即大家都閉口不提,秦觀月也知道,他們都心里都明白,這是只是難得不易的片刻安寧。 有那么一瞬,她盼著時光能夠永久地停在今夜。 黑暗里,顧珩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響在耳邊,秦觀月聆聽著,緩緩地閉上了眼,任由自己沉浸在這片夜海里。 “月娘,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 秦觀月睜開眼,長睫微微震顫。她埋首在顧珩肩上,看不見顧珩此刻的神情,也難以窺測他的心思。 然而她清晰地察覺,自己的心跳也在不經意間悄然變快。 顧珩像是一片汪洋,沉寂在暗沉無光的夜色里,看不見邊際,也不知在無盡的黑暗下究竟隱藏了多少玄秘。 對于顧珩的身世,憐惜之余,秦觀月生出別樣的駭懼。 從前,她只當顧珩是個不諳風情的書生,即便有些謀略手段,但觀其作派,應當也只是尋常的氏族郎君。 然而直到最近她才恍然驚悟,自己對于顧珩壓根知之甚少,若是顧珩愿意瞞她,甚至能瞞一輩子。 那夜顧珩出現在庭院里,她險些以為是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顧珩的吻細密的落在身上,她才恍惚間真正察覺,顧珩回來了。 但她心中總有團疑云,當時她是親自去過天牢的,天牢防守之嚴密,顧珩是怎么能從中逃脫的? 她是有過怨的,她和顧珩曾經那樣親密,甚至如今都有了顧珩的骨rou,可顧珩卻未與她說起過什么。 可這些疑與怨,在她今夜看見顧珩身上的傷和那柄涼扇時,似乎都變得沒有了意義。 只要顧珩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邊,他從何處來,又有怎樣的過往,又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珩郎,我不在意?!彼o了緊雙手,湊得更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沒有與你說真話,而是騙你說我是秦家小姐。既然這樣,我們就都不要計較了?!?/br> 說完這句話后,秦觀月感到心里釋然,想起初見的情形,她笑了笑,又道:“無論你從前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為了我們好好地活?!?/br> 涼扇懸在空中,忽然停止了扇動。 顧珩的眼底似有淺淺的亮光掠過,在半晌的沉寂之后,他又重新為秦觀月搖扇。 “我答應你,會為了你們好好活下去?!?/br> 清晨又熱起來,秦觀月在燥熱中清醒,睜開眼,顧珩已不在身邊。 有身孕后她總是比往常更加敏感,哪怕是一片落葉都能讓她傷春悲秋許久。 加之有了上次的不告而別的經歷,如今她每次醒來,只要找不到顧珩,都會感到無比害怕。 身子逐漸沉重,她在榻上喚了顧珩幾句,卻沒有回聲。于是顧不得穿衣盥洗,旋即拖著沉重的身子下了地,剛走到門前,墨隱便推開門,捧著一盆水進來。 “娘子要去哪?” 如今墨隱已改了稱謂,不再叫她娘娘,而是該喚娘子。 秦觀月掃了眼墨隱手中飄著花瓣的盥洗水,神色焦急地握住她的小臂:“顧珩呢?” 墨隱似乎并不著急,反而對秦觀月笑了笑。 她將銅盆放在木架上,蹲下為秦觀月穿好鞋,扶著她的小臂來到銅盆前。 “娘子先盥洗吧?!?/br> 秦觀月見墨隱避而不談的樣子,心里更覺得不妙,聲音不禁提高了些:“不洗了,我要去找顧珩?!?/br> 她一把推開墨隱,急要往屋外走,被墨隱牽住了小臂。 “娘子?!?/br> 墨隱怕秦觀月動了胎氣,不敢再瞞,溫聲安慰道:“娘子別急,一會兒您就能見到丞相了?!?/br> 聽見顧珩先前與墨隱吩咐過,秦觀月稍稍放了心。但還是不滿顧珩與墨隱串通,將她蒙在鼓里。 秦觀月隨墨隱來到木架前,由著墨隱為她洗漱。 “你們一起瞞著我是要做什么,他要我去哪見他?” 墨隱搖了搖頭:“丞相沒說,只告訴我們替娘子梳洗后,自會有馬車來接?!?/br> 秦觀月將信將疑地看著墨隱,見她神情坦然,的確不像在說謊,于是嘆了口氣,只好任由著她為自己繼續梳洗。 空無一人的燕都長街上掠過一只白鴿,它振翅而飛,向燕宮的方向去。 白鴿飛過鱗次櫛比的宮殿,在燕宸殿前停落。 陸起章站在燕宸殿前,向那只白鴿伸出手,白鴿穩穩地停在他的掌心。 陸起章從白鴿爪邊取下密信,一甩手,白鴿又展翅飛走。 他緩緩展開那卷密信,目光細細掠過信上字眼,唇角逐漸上揚。 閱盡最后一字時,他將密信攥緊在掌心,揉成一團。 “來人,備馬!” 第96章 收拾妥當后,秦觀月由墨隱攙著小心坐上馬車,向城南向行去。 如今她逐漸顯懷,車夫不敢駛快,馬車慢慢悠悠,好半天才行出兩三里地。 秦觀月心里煩悶,又不好對墨隱說什么不是,將車簾挑開一條縫,沒好氣道:“怎么還沒到?” 車夫手握車繩,邊回頭道:“就快了?!?/br> 秦觀月強忍著心中的不耐,想著就快見到顧珩才稍微平靜些,但又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正值兵荒馬亂的時候,難道是顧珩早料到要出什么事,才提前籌備讓她離開。 “娘親她在哪里?” 馬車行的慢,簾外帶不起風,轎內有些悶熱。 墨隱輕輕為秦觀拭去額角細汗:“孟夫人說要為您腹中的孩兒置辦些東西,早些時候就往鎮上的銀鋪去了?!?/br> 如今雖然他們所在的鎮上不及燕都那樣兵災不斷,但偶爾也會有些兵卒侵擾。 秦觀月擔心母親的安危,一時沒了去見顧珩的興致,命車夫調轉回頭去找娘親。 然而車夫是顧珩手下的老伙計,顧珩手下的人都似乎都只能聽懂顧珩說話,其余人的話一概裝作聽不見。 車夫非但沒有停下,反而一鞭子打在馬屁股上,馬兒嘶鳴之下,向前方疾速奔去。 很快,馬車便停在了一座深林前。 秦觀月下車后正要對車夫發作,就看見賀風向這處走來。 賀風的劍柄上意外地別了一枚紅穗,行走起來穗子不時掠過腿邊,與他那張沉默冷峻的臉成了尤為突兀的比照。 若換作平時,秦觀月一定會偷偷與墨隱笑話他,但今日她惦記著娘親,急步走到賀風身前。 她似乎仗著有顧珩撐腰,至少比起這車夫,賀風還與她有幾分交情。 “賀風,我要見阿娘,這車夫不聽我的話,勞煩你駕車帶我回去?!?/br> 賀風依舊沉默寡言:“孟夫人沒事,不用擔心,丞相在里面等您?!?/br> 山林馬車難行,于是有四名車夫抬著一架小轎從深林里走出來,停在秦觀月面前。 賀風不多話,向秦觀月伸出小臂:“娘子,請?!?/br> 秦觀月十分惱火,偏偏這幾人又是受顧珩的命,賀風信誓旦旦地說阿娘沒事,她一時也沒有離開的借口,只好坐上了小攆。 小攆平平穩穩,縱然經過狹窄的山道,也沒有半分搖動。 叢林深處,顧珩長身立在兩座石墓前,為其中一道石碑拂去塵埃。 秦觀月遠遠地看見那兩道石碑,瞬間便明白了他為何今日要叫自己來此處,先前的那些惱火與煩躁不復存在。 顧珩聽見聲響回身,走到秦觀月身旁,伸手扶住她:“小心?!?/br> 顧珩的手心依舊有些冰涼,但相比之前溫熱了許多。 秦觀月先前疑心過顧珩是否因為體弱虛寒所致,但很快便打消了這疑慮。 顧珩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身子像這般冰涼的,更多的時候,他燙得像是一團火,所經之處,無不燎原,灼得她發顫。 后來她才知道,顧珩是早年為了專心修道,特服了抑制情念的丹藥,所以才會體涼如水。 秦觀月那時沒有多想,隨口問了句怎么如今不見你繼續服用? 說完她便后悔了,顧珩別有深意地目光落在她臉上,切身讓她明白了這其中的緣由。 扶著顧珩的手平穩站在地上,秦觀月才從一瞬的失神中回來。 幾個車夫離開,林間只剩她與顧珩兩人。 看著眼前佇立林下的兩道石碑,秦觀月感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