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飼 第102節
顧珩既沒說對,也沒否認,只以沉默應之。 確實一切如秦觀月所說,當初他雖然答應了燕帝要保下這個孩子,但若想顧全大局,完成大業,吳嬪的這個孩子,便留不得。 因此他有意將吳嬪有孕的消息傳出去,讓陸起章發現?;蛘哒f,將秦觀月安排在吳嬪身邊,也是這局棋的一步。 只是他低估了秦觀月,以為她不會這么快就勘破其中的所有玄妙。 卻不想她還是這樣早就來興師問罪了。 顧珩嘆了口氣,放低了姿態,用哄人的語氣向秦觀月說:“月娘,吳嬪的孩子,來得不是時候?!?/br> 他本來是想要平息她的怒火,等她稍微冷靜了再與她分析其中的利害。 他不指望秦觀月能全然理解這一切,但至少她不應該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與自己站在楚河的兩端。 然而話還沒有開口,便被秦觀月打斷:“夠了?!?/br> 這是秦觀月第一次覺得顧珩這樣陌生。 即便她一直知道他身為宰輔,能站在今天這樣的位子上,必然不是靠著純良潔善,而是用盡了非常人不可理解的手段。 她也親眼見識過,他是怎么處置陸起戎的。 不留情面,極盡殘忍。 從她接近顧珩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冷淡,這是一個克己斷欲,幾乎沒有七情六欲的人。 但至少在她的面前,顧珩還有些人性的溫熱。 這些微的溫熱與寵溺,竟然讓秦觀月險些忘了顧珩的可怕。 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顧珩居然要對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下手。 更何況那還是吳嬪的孩子。 她以一種近乎難以置信的目光望向顧珩:“你明知道我與吳嬪的情誼,明知道我多么看重這個meimei,為何還要如此?” 顧珩看著情緒極度激動的秦觀月,知曉現在不是與她分辨的好時機,便意圖牽過她的手腕,先不與她談論這件事情。 他暫時還不能告訴秦觀月自己的一切,尚且還不是時機。 秦觀月甩開了他的手,背向顧珩而立,顧珩還想解釋些什么,卻聽見沉寂的屋內傳來輕微的低泣聲。 他感到心神一顫,一時難以將那些道理再冠冕堂皇地說給她聽。 顧珩走到她的身邊,掌心輕扣上她微顫的香肩:“月娘……” 良久,秦觀月緩緩轉過身,抬起那雙滿是秋露的眸子,淚盈盈地望著顧珩。 她不再惱怒,也沒有張牙舞爪的質詢,只剩下楚楚可憐的姿態。 “你怎能如此對她,又怎么舍得這樣對我?” 第83章 顧珩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早已想好的說辭在秦觀月的淚眼下盡數消弭。 平心而論,他的確擔心過若是吳嬪誕下的是皇子,會讓燕帝后繼有人,他不會讓這樣的情形發生。 燕帝荒唐一世,當初聽信jian佞讒言,便屠盡他全家滿門,還牽連了諸位與父親相交甚好的叔伯一并喪命。 作為李家唯一的血脈,這么多年來,他活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目的。 讓燕帝嘗到千百倍痛苦的滋味。 所以他步步經營,獲取燕帝的信任,燕帝要美人,他便將最好的美人送進宮中;燕帝好奢靡,他便為燕帝建起驪臺,即便耗工成千上百,引得怨聲沸騰,他也在所不惜。 他便是要讓燕帝留下千古罵名,讓大燕爛到根里。 更重要的是,他要讓燕帝直到死也見不到他的母親,還要徹底斷絕他想有個皇子繼承大統的愿望。 他讓燕帝多活了這么久,已經是對他最大的仁慈。 燕帝死后,大燕的江山,將不再姓陸。 每一步他都計劃的縝密,顧珩自認為不會有任何一步錯棋。 但他算對了時局與人心,卻算錯了他與秦觀月之間的糾葛。若是當初他沒有對秦觀月生出惻隱之心,或許就不會有這么多以后,也不會有今日他被秦觀月質詢,卻百口莫辯的情形。 他暫無可話,但不想因為這些事與秦觀月起爭執,他們已有數日未見,為何一見面便要這樣針鋒相對? 顧珩揉了揉眉心,似是請求般放低了聲音:“月娘?!?/br> 秦觀月并不領情,向后連連退了兩步:“難道不是嗎?珩郎覺得那孩子是威脅、是拖累,他擋了珩郎的路,珩郎留不得他了?!?/br> “可是珩郎,那只是個未出世的孩子啊,甚至尚且不知男女,怎么就成了你們的眼中釘?!?/br> 話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秦觀月知道顧珩或許沒有想要親手除掉那個孩子的意思,但他分明猜到有人會毒害吳嬪的孩子,卻還默許了別人下手,這便說明,他也是動搖的。 她無法忍受顧珩生出這樣的想法,就算她知道接下來的話會激怒顧珩,她也要說。 她便是要讓顧珩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吳嬪和她的孩子,便是要賭顧珩對她的心意。 秦觀月微微啜泣,瞥開了眸子,話里帶著幾分氣惱。 “如今想來,只怕當初珩郎愿意讓我去吳嬪身邊侍奉,也是別有目的吧。珩郎,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就連我也只是你安排好的一枚棋子?!?/br> “月娘!”這一聲,聲音極厲,似是最后的警告。 顧珩像是被戳中了軟肋,一掌猛地拍在身旁的書臺上,震得硯臺跟著一跳。 秦觀月心里也被顧珩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駭了一跳,眼淚不由自主地便盈滿了眼眶。 顧珩顯少會這樣失態,這次他是真動了氣。 秦觀月留給顧珩的只有半張側臉,顧珩看見她的眼中似有水光,像是被他剛才的舉動嚇到了。 顧珩當即冷靜了下來,走上前抱住了她:“月娘,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 “我不想聽?!?/br> 秦觀月強忍著眼淚,掙脫了顧珩的懷抱,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這些日子我要留在吳嬪身邊,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孩子?!?/br> 原本,秦觀月還有一句“若是珩郎執意要除掉那個孩子,便連我一起除去?!?/br> 可想起顧珩陰沉的眼神,她忖思了一瞬,又將話吞了回去。 陸起章在庭院中向缸中幾片荷苗下的幼鯉投喂著吃食,這本不是大魚產卵的氣候,今年卻一反常態。 陸起章認為這略顯妖異的征兆是預示著吳嬪產子,因而意欲差人將其搬走。 但千鷹衛蔣氏一句話卻打消了陸起章的顧慮。 “王爺不必心焦,那蘭花只消在吳嬪處留夠七日,這胎兒自然而然就沒了?!?/br> 那蘭花是異株,在中原幾乎無人可察,因而陸起章聽完此話后,略微松了口氣。 陸起章實則還有一樁郁結的心事,秦觀月在吳嬪處的出現絕非巧合,這預示顧珩早已知曉此事,但顧珩并未心急向那腹中胎兒動手,其后暗藏的定是燕帝的旨意。 入春時節,尚有些回寒,一陣穿堂的東風不由讓堂下二人打了個寒顫。 比起顧珩,陸起章在意的是燕帝既然早已知道此事,還如此行事,其心中設的局便是看二虎纏斗制衡,從而等待腹中之子出生,以辨男女。 難怪上番榻前彈劾顧珩沒有了下文,原來癥結在此。 陸起章感慨,此等心機,燕帝于病中也是思慮詳盡了。 值此時,從前廳慌忙地行來一人,連連喚道“王爺”。 蔣氏瞇眼看去,得見來人是手下譴去南浙查案的探子,在他沖撞到陸起章之前先一步攔下。 “這什么地方,也輪得到你放肆,還不趕快理順了嗓子,見過王爺?!?/br> 那人倒也聽命,猛咽了幾下口水,這才回話:“稟王爺,屬下在南浙巡查幾日,幾經走訪探問,這才有了消息,正如先前的猜測,這林羽山人正是李氏大案的李道生?!?/br> 陸起章對此并不意外,他在等著這人后面的回復。 “得了這個消息,屬下并不敢耽誤,便取了前時總衛予我的繪圖,佯裝商販在京中售賣,不出一個時辰,便有人來問詢,此人不講價,可謂是豪擲——” 蔣氏有些不耐煩,拍了拍這人的肩頭催促道:“說些緊要的!” 那人縮了縮脖子,應道:“近來京中風靡這派的畫作,販子也多,因而那人并未疑我,于是屬下帶人跟蹤,這畫幾經轉手,最后留向了……” 說到此處,這位年輕的探衛似乎也有些膽惴,聲音怯懦道:“清平觀?!?/br> 陸起章手一松,一掌魚食悉數灑進了荷花缸。 “再說一遍?!标懫鹫碌恼Z氣不是疑問,而是在佐證自己心中的猜想——這位來路不明、身世成謎的大燕丞相正是李氏殘留的余孽。 若非血親,怎么豪擲萬金,收取些無甚作為的舊畫。 “屬下不敢扯謊,確是如此?!?/br> 陸起章額前的青筋rou眼可見的逐漸凸起,仿佛在此刻,顧珩并非只是在挑戰他。 似乎顧珩要征伐的是一個王朝,他在攪弄、戲?;蕶?,更可怖的,是他已登及人臣之巔,他還想要什么? 顧珩與燕帝接二連三的戲耍,使陸起章此時顏面全無,作為大燕的皇室,他尚有一份理智在。 陸起章幾乎是不受控的斥道:“備馬,進宮!” 陸起章并未像蔣氏想的那般直刀向清平觀,而是卸了佩刀往燕宸殿去。 燕宸殿中,燕帝已能坐于榻旁與人閑敘幾句,陸起章來時,燕帝正在進膳。 “阿章來了,過來陪朕吃些吧?!?/br> 燕帝言語平和懇切,在陸起章的耳中卻充斥著譏諷,他是什么?人人可堪掌中玩弄的傀儡嗎? 陸起章面上蒙著一層偽善的笑,他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因而閉口不談吳嬪之事。 “陛下現在身子好些了,朝中一些重要的奏章便不宜交給丞相了,該由您定奪了?!?/br> 自困于病榻后,燕帝清明了不少,這幾日身子見好,也的確動過易權的念頭,但現下顧珩與陸起章文武相抗,若有失平衡,則有顛覆之災。 燕帝只是笑笑,回道:“朕這一病,眼神不大好了,如今看人尚且有些吃力,此事再說吧?!?/br> 陸起章幾乎是緊跟著燕帝的話尾回道:“再說?再等恐怕這天下就不姓陸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