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檸 第39節
車子是往里開的,她知道她哥是要去自己的房子。 當初她并不想住來這兒,是聽小路哥說她哥在開工前就定了一套,她才跟著要了一套。二十二棟別墅大小不一,她哥要的占地最小,設計圖他親自把關,最后是完全按他本人意愿落成的。別人家院子里有草坪,他只要一半,剩下一半是光禿禿的泥巴,小路哥開玩笑說可以在里頭種葡萄。 這還是她第一回住淮清東面,比西面更老舊,地方她不怎么熟,只知道再往東二十分鐘是小路哥先前給拍過宣傳片的糧倉口,往北十幾分鐘是cbd,上班通勤倒很方便。 原本以為她哥要沿襲他慣常的設計,那棟房子卻裝修得格外有人氣兒,色彩搭配自然明麗,中西廚兼具,書房影音室都不大,又是滿屋子的綠植花草,看著尤其適合生活。不過家居內飾都不便宜。她屋里的家具跟那邊幾乎一樣,都由她哥親手置辦。poliform的全套沙發茶幾,gietti書桌,fendi桌椅,有套二十萬一對的水晶龍頭,她哥認為不太搭,被她順手拿來自己用。最貴的是屋里那架鋼琴,差生文具多,他鋼琴明明彈得不好。 月亮懸在空中,像深藍海水里一只金色的魚。 沈西淮進屋先去看陽臺上的花,太久沒照料,幾盆秋海棠已經衰敗,他答應給她養,但并沒有養好。后院還空著,他想過把凌霄路的果樹移植過來,可果子已經結好,只能等到明年。 時間慢,久站后不過二十分鐘。 上車前他又忍不住吸煙,隨后一腳油門開回凌霄路8號。 進屋后怎么也睡不著,手邊那本《絕對笑噴》沒心思繼續讀,他找出根據這書改編的英劇來看,名字可真有趣,《疼痛難免》。 畫面里一閃而過的街道讓他想起在lse的那三年,他過得尤其糟糕,無時無刻不想回來,但回來只讓他更難受。 他減少使用社交軟件的時間,有幾回直接卸載刪除,然后不斷地給自己找事做。中國學生很難申到獎學金,他試著去申,拿到后又報名參加建模大賽。釣魚可以讓人心靜,他就加入釣魚俱樂部。每天沿著泰晤士河跑步,偶爾開車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來回打轉。他會去踢球,喜歡曼聯,但仍然開車三小時去利物浦看球賽,披頭士的雕像只是順道拍的。西桐和小路他們打來電話抱怨他不回消息,如果不是他們催問,他不會把社交軟件下載回來。 lse除了被叫做“倫敦金融技?!焙汀巴缎腥瞬攀袌觥?,還有另一個別稱是“倫敦女?!?。學校男女比例嚴重失衡,這使得他經常需要拉黑一些頻繁給他打電話的號碼,收件箱里的圖片偶爾過于露骨,為此他注銷過很多次郵箱。 陶靜安并不是第一個提出想要跟他睡覺的人,這顯得他愈發可笑。 電視劇播了一夜,他幾乎沒合眼,也幾乎沒看進去,又繼續放起《海上鋼琴師》。 天徹底亮了,他抓緊時間瞇上眼,腦袋里1625的招牌一晃而過。 十一月,陶靜安的生日快到了,即使她不愿意,他也要跟她一起過。 第40章 十一月半,離陶靜安的生日還有五天。 這一天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同,沈西淮和往常一樣從早忙到晚。 上午的觸動游戲開發者峰會一結束,他跟他表哥站會場外吸煙。 自去年年中成立子公司ib科技以來,柴斯瑞就致力于做出ib的第一款手機,ib取自奇思,idea box,對柴斯瑞有特殊意義。在進入智能手機時代之后,“音樂手機”這樣的說法越發鮮見,而ib科技成立的目的就是打造出有口碑有情懷的音樂手機。 持續耗費一年多心血,柴斯瑞仍為明年三月份上市的新品發愁,問表弟意見,他竟不吭聲,定睛一看發現他正對著外頭的雨出神,壓根沒聽。 沈西淮其實聽見了,只是想起了別的,觸動旗下子公司不多不少,唯獨還缺一家,他先前就動過念頭,他表哥因為私念成立子公司專門做手機,他則想讓人拍電影,但遲遲沒有確定下來,或許該盡快提上日程。 他將煙掀滅,看回他表哥,“可以考慮做個系列,或者從idea box上做文章,做成mystery box,現在不都喜歡開盲盒么?” 柴斯瑞思索片刻,隨即笑了,“你這現想的方法比他們說的聽起來靠譜多了,要是給你來做,你打算怎么開這個盲盒?” 沈西淮語氣波瀾不驚,“我會考慮跟觸動合作,用他家預計明年上線的音樂app,至于怎么開,要看你想讓消費者看見什么?!?/br> 柴斯瑞微訝然,“已經立項了?” “剛立,沒什么進展?!?/br> 柴斯瑞從他話里聽出幾分泄氣來,覺得十分稀奇,“那么硬的骨頭都啃過,你做音樂產品不是眾望所歸么?還有壓力?” 沈西淮又拿出煙,自嘲地笑了下,“還真有點?!?/br> 兩支煙的功夫,來不及多聊,沈西淮離開會場,直接趕往唱片公司。 有段時間沒來,1625的銷售報表他翻了幾頁,又隨口問起《listening》下一期的選題,沒有發表意見。 會議結束時外頭仍灰蒙蒙一片,仿佛置身于陰雨連綿的倫敦。 沈西淮不喜歡雨,像被潮濕感緊緊擠壓住。他覺得悶,站落地窗前解開一粒襯衫扣子。 新聞里zl剛發出道歉信,態度極盡敷衍,他掃一眼,翻出通訊錄連續打了幾通電話,隨即按滅手機。 身后有人敲門,他回頭,見到一行熟悉的臉。 lemon fish是傳統的四人樂隊,三女一男,沈西淮找到她們之前幾度趨近解散。電子音樂不斷推陳出新,但電子樂隊在國內算不上流行,說得出名號的更是寥寥無幾。她們那時在市場上幾乎無人問津,迫于溫飽問題,已經打算另謀出處,所以當觸動唱片公司向她們提出簽約意愿時,她們相當震驚,理所當然地詢問原因。站她們對面的人年輕英俊,卻沉穩有余,實在讓人很難將他跟網上那位互聯網大拿之子聯系起來。 沈西淮解釋說無意看見過她們的表演視頻,認為她們的音樂應該被更多人聽見。她們頗為意外,往??此齻儽硌莸挠^眾不過三五個,將她們的表演視頻傳播出去的可能性更是小之又小,但假如沒有這三五個到場支持,并且發郵件鼓勵,她們甚至撐不過第一次解散危機。 倘若那幾位聽眾是她們背后的推手,那么沈西淮對她們來說是伯樂,是當時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人話少,但完全沒架子,關鍵在音樂品味高,決斷能力強,又熟悉市場運作,第一張專輯在他的全程跟進之下,一經上市就引發熱度。 專輯拿下月度銷售冠軍那天,幾人一起請沈西淮吃飯,桌上照例點了一道檸檬魚。檸檬魚最開始是沈西淮點的,那時樂隊剛簽約,沈西淮請她們吃飯,桌上聊起樂隊新名字,取了幾個都不太滿意,后來鼓手指著面前那道檸檬魚,說這魚特好吃,不如就叫lemon fish。原本是玩笑話,問起沈西淮,誰知他竟沒有異議,說聽起來很不錯。名字就這么定下來。 沈西淮在制作室聽完lemon fish剛做出來的幾首音樂,才從公司出來。 路上柴碧雯來電話,說她人在凌霄路,剛從他門口的郵箱里找出樣東西來。 “我待會兒正好路過公司,順手給你帶過去?” “什么東西?” 柴碧雯賣關子,“到時候看了不就知道了?” “晚上我回去,放著就行?!?/br> 他出差頻繁,鮮少時間在家,壓根沒有功夫查郵箱,能往他郵箱寄東西的除了沈西桐他也想不到第二個人。 柴碧雯仍跟他確認:“真不要我捎過去?你不得半夜三更才回來?” “八點能回?!?/br> 柴碧雯沒堅持,“桐桐說你昨晚去看了binbin,你那房子晾了小半年,能往里搬了吧?” 沈西淮去摸煙盒,摸出來又只是捏著,說:“再說吧?!?/br> 柴碧雯試探不出什么來,只好說:“盡早搬進去,不住可惜了?!?/br> 他沒說話,他沒想過要搬進去,不是不想,而是沒必要。 這邊剛收線,助理的電話又進來,告知成森電商的老板約見面,他并不意外,知道是剛才那幾通電話起了作用。成森在淮清電商業一家獨大,老板頗有經營頭腦,但似乎一心忙于工作,沒時間教出一個好兒子來。 他讓助理直接回絕,靠車椅上閉目養神。昨晚沒睡,他一天都沒什么精神,也吃不下東西,工作怎么也做不完,但他今天并不打算加班。 離圣誕還早,公司門口幾排銀杏樹已經被人套上毛衣,看上去花里胡哨。 頭頂烏云揪結成一團團,低低壓著。雨暫時停了,霧氣宛若密密麻麻的電子顆粒,重重揮在人臉上。 到公司開最后一個長會,陸續有人進門,他按著太陽xue去翻面前的文件,紙頁鋒利,冷不防在他指尖劃出道傷口,他還沒反應,對面先有人倒吸一口氣。 這位中美混血看著對面的老同學,笑著說:“見血消災,看來要有好事發生了?!?/br> 沈西淮沒有封建迷信,對此不置可否。 中美混血繼續笑道:“你不記得了?我們做search fund的時候,你腰一受傷,我們當天就拿到了十萬美金?!?/br> 斯坦福會提供眾多資源以支持學生創業,但想要拿到十萬美金的創業基金需要經過極其激烈的競爭。學校附近就是風投一條街,當初成立投資基金是沈西淮的提議,起初他們沒太當一回事,只當課余實踐,但沈西淮顯然不是這樣,找來幾家投資公司還不夠,向學校提交了創業基金申請,有支師姐團隊來勢洶洶,原本以為獲勝無望,結果出來卻令人驚喜。 當時沈西淮不在,給他打電話沒接,他們幾個開玩笑說這位斯坦福叛徒大概又跑去了他的快樂老家伯克利。晚上再見他沒看出什么異樣,隔天有女孩子找來學校,他們才知道叛徒在伯克利被流浪漢傷了一刀,刀口不深,只是流了點血。這傷是替人受的,人家女孩子過意不去,給他送來藥跟吃的喝的,仿佛他傷到無法自理。那時剛下課,他們匆匆見了那女孩一眼,兩人隔著些距離,彼此十分客氣,實在很難讓人誤會起來。但招呼一打完,就見冷面叛徒竟直接把人帶去公寓,他們以為鐵樹終于開了花,可在那之后再沒見那女孩。 消災見血當然是玩笑,創業基金是靠實力拿的,甚至在拿到后沈西淮又勻出一半給師姐團隊,條件是跟她們借鑒創業經驗,他們不禁腹誹,這人對異性真是沒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心只有他的創業經。 沈西淮將手指一收,他當然記得,但并不愿意回想。 中美混血又問:“那app還做不做了?這段時間都擱置,連名字都沒一個?!?/br> 天陰沉沉的,讓他愈發心煩意亂,表面不動聲色,說:“不急?!?/br> 好不容易結束會議,他回辦公室坐著不動,助理敲門進來,說成森老板又來電話,問怎么回復。 他仍然不意外,“問他兒子打算怎么道歉,再來談見面?!?/br> 助理點頭,又給他遞來個紙袋,說是他媽剛捎來的,里頭空蕩蕩,只一張卡片,他拿出來一看,郵戳顯示海島的名字,明信片上幾行字跡熟悉到他一眼就認出來。 「我那天或許不該那么沖動,以致于我們有了一個錯誤的開始?!?/br> 他來回看了幾遍,有些無奈地想,陶靜安的字可真他媽好看。 窗外雨遲遲沒落下來,他將明信片放進抽屜,起身出了門。 他應該回去好好睡一覺,車子卻開往另一個方向,剛在公寓底下的車位停定,助理又打來電話,事項一一確認后,又問起明晚的飯局。 他覺得煩,讓助理推了。 他最討厭麻煩,煩應酬,煩八卦,煩等待,但沒有什么比陶靜安更麻煩。 陶靜安是個天大的麻煩,丟不掉,解不了。 他能輕易看出其他人的想法,也自以為足夠了解她,可發現遠不足以讀懂她的心思。前一刻她能讓他錯以為她或許對他有點好感,后一刻她又排斥跟他的圈子有任何接觸,然后她說她后悔了,說他們的開始是個錯誤,如果不是臨時發生意外,她現在應該已經跟他撇清關系。 可他不想。 巴沙魚他不想只吃一次,而同學只當一次就夠。 他需要立場,需要一個明確的身份,好在她需要的時候名正言順地站在她身邊。 他原本想等,等事情解決,可在醫院的電梯里他攬住她,在她從巷子里跑回來的那一刻,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了了。 無論陶靜安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他知道這樣的時機一旦錯過再也不會有,而陶靜安隨時可能會提出跟他分開。 他想,就當他卑鄙一回,在她生活和工作皆不如意時趁虛而入,說不定陶靜安真的有點喜歡他。 不過即便真的喜歡,也完全不足夠支撐她答應和他結婚。 結婚……他可真敢提。 在商場上他能看準時機去冒險,也總是在贏,但這是陶靜安,壓根沒有贏與輸。 雨又漸漸落下來,陶靜安大概還在醫院,也或許回了糧倉口,他知道她今晚不會回來。 車子往回開,音響里ruez在唱,“i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我總想起你,我總想起你,我總想起你) 在看紀錄片之前,他并不知道這位歌手擁有那么傳奇的人生,在美國籍籍無名,在南非卻好比約翰·列儂的存在??删褪沁@樣一個人,仍然每日從住了四十多年的房子里推門出來,獨自走在底特律涂滿濕雪的街道上,出發去賣苦力。 他不知道陶靜安哪來那么多時間看電影,她在發出某支樂隊的表演視頻時,配文短短一句:searg far man.(尋找小糖人) 他查了才知道這是部紀錄片的名字,而她把那支樂隊比作不平凡的小糖人ruez。等看完紀錄片,他覺得當個建筑工似乎挺不錯。 影片里用來描述小糖人的一句話也讓他印象深刻:ameri zero,south afri hero. 他覺得他該做點什么,幫助更多的zero成為hero。 他讓人去聯系那支樂隊,然后就有了lemon fish。 音響里小糖人已經唱到下一首,貝斯明顯,吉他很弱,歌詞直白。 經過晏清中學后,路不再那么堵,他腳踩油門,車子在濛濛雨霧中開進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