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冷宮后皇帝火葬場了 第102節
一刻鐘后,政事堂眾人終于出來,趙懿懿遂放下茶盞,起身雖內侍進去。 紫宸殿內未曾點燈,昏沉沉的一片。 趙懿懿隨著內侍一路進了內殿,又繞過一座五蝠屏風,抵達皇帝帳前。 她從未設想過,顧禎會在此處見自己。 “懿懿?!?/br> 沙啞低沉的聲音自帳幔內響起,如同冬日漏風的窗,暗啞且短促。 趙懿懿應道:“今日無事,端端也好些了,正好聽吳茂說起,便順路過來看陛下一眼?!?/br> 聽著里頭細微響動,狀若掙扎的聲音,趙懿懿以為他想起身,環視一圈,周圍并無宮人,便上前了兩步。 手剛一觸碰到帳幔,尚未使力,便被他隔著那層鴉色帳幔按住。 即便隔了一層,仍舊能感受到一片粗糲。 不同于以往的粗糲,竟是宛若沙石。 “別看?!彼澲?,用盡了全力按著,艱難啟口,“別打開,懿懿。朕現在的模樣……等朕養好了罷、等朕養好了再說,好不好?” 第72章 往事 傍晚的夕陽篩過絲絹屏風, 化作一縷縷細密的線。 因天色逐漸黯淡,寢殿早已點好了幾盞燈燭,高懸在大殿兩側,隱隱流淌著輝光。 凝著那帳子看了許久, 趙懿懿抿了抿唇瓣, 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 未曾出聲。 顧禎的聲音逐漸染了絕望,牢牢地攥緊了她的手,指尖都在發顫:“懿懿, 別打開,你坐著, 陪朕說說話吧?!?/br> 嗓子刺得難受,聽上去更有幾分氣若游絲。 暗啞若生了毛邊的琴弦,打在面板上滑弦的聲音。 帳子上的纏枝紋樣被她看了個清楚, 連邊緣的勾勒也盡收眼底, 良久,她問:“陛下怎么了?” “朕如今的模樣, 很不好?!鳖櫟澼p笑了幾下,那聲音卻不似笑,刺得人身上難受。許是知曉自個笑聲難聽,他又緩緩收住,壓低聲音安撫她,“別怕,沒事的。只是那日被火熏過,等過段時日就能好了?!?/br> 他說著話時, 不但嗓子燒灼得難受, 連同身上皮膚、五臟六腑也都是疼的。 似是感受不到哪一處皮rou的完好無損。 顧禎確實不想讓她見著自己如今的模樣, 身上數處不正常的瘢痕、左臂幾乎透骨的傷。這樣的傷勢,連太醫都難以下手,甚至調了幾個專治燒傷的醫士過來。 她這樣膽小,倘若見了,怎會不害怕。 一面擔心她嚇著,內心深處,卻又怕她看到。 那日她醉酒時,曾說“陛下生得好看,笑起來時,季春被風拂落的梨花也沒陛下好看。我第一瞧見,就喜歡上了?!?/br> 那時他沒將這句話當回事,如今再一回想,卻是漸漸上了心,牢牢記在心頭,不敢遺忘分毫。 毫無疑問,懿懿是喜歡他的容貌的。 倘若瞧見他現在的模樣呢? 顧禎心頭一陣惶惶不安,不敢再細想下去。 往日沉穩有度的嗓音里,竟是突如其來的帶了幾分祈求,趙懿懿眨了眨眼,怔怔地看著那帳子,仿佛透過那層鴉色帳子瞧見了榻上之人。 哪怕是倆人鬧得最兇、他想求和好的時候,也從未用過這樣的語氣。 趙懿懿扯著帳子的手逐漸收緊,心中念頭滾了幾個來回,掙扎猶豫以后,緩聲問他:“陛下傷勢如何了?妾身聽太醫說,陛下的傷已經有所好轉,莫非是那太醫誆騙妾身的?” 徐徐若春風流水的聲音劃過,顧禎心頭的擔憂逐漸被撫平,身上如烈火焚蝕后,半癢半疼的感覺也隨之消解。 卻只是一瞬而已。 聽著那似笑非笑的聲音,顧禎心頭微有哽塞之意,隔著層薄紗帳幔,用力攥緊了那只纖柔無骨的手,澀聲道:“有處地方傷得重了些,你瞧了,怕是會被嚇著。乖,咱們不要看了?!?/br> 趙懿懿道:“有何不能看的?難道妾身不看,陛下的傷勢便會自動褪去?還是說,妾身不看便可當做沒有?” 殿中陡然靜了下來,明明只隔著一道帳幔,卻恍若隔著一道天塹。 輕飄飄一層薄紗,似有千斤重。 趙懿懿垂目看向被他緊緊攥住的手,如羽扇的睫毛輕輕眨動幾下,掙扎了一番,卻沒掙開。 心口如被萬千螻蟻啃噬,呼吸急促之時胸口也會跟著起伏,顧禎下意識皺著眉頭,只覺渾身都難受。他頓了頓,聲音便帶了幾分顫:“不好看,朕怕你嫌棄?!?/br> 他一向高傲,從不知自卑羞慚為何物,做了二十年的皇太子,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俯視眾生。即便是太醫診治、宮人上藥的時候,他也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傷。 可見著了她,卻無法坦然以對。 從來沒有過,像今日這樣害怕擔憂、而又惶恐不安的時候。 倆人的關系剛剛緩和些許,他不敢賭。 只怕賭了以后,真的會失去。 “不看了好不好?”顧禎握著她的手,連聲音都帶著顫意:“你不會喜歡的?!?/br> 晚風撞擊著窗牖,許是沒關嚴實,那兩扇窗牖在窗框上輕晃,聲音沉悶猛烈。 趙懿懿沉默不語地抽回了手,在邊上緩緩坐了下來。 “那日火光烈烈,妾身在海池邊上坐著,亦是瞧見滾滾濃煙遮天蔽日?!彼龑⑹址旁谙ド?,輕輕眨動幾下眼睛,聲音溫潤,“陛下何必進去?!?/br> 顧禎攥著紗帳的手松開,倏爾又攥緊幾分,如此往復,他終是閉了閉眼,啞聲道:“朕以為,你還在里面?!?/br>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怕失去她。 只那一刻,他什么也沒想,只是擔心會失去他的懿懿。 他知道火勢洶涌、知道兇多吉少,可還是對她的擔憂占了上風,下意識地一頭扎了進去。 烈火朝著他纏上來時,半分知覺也無。 只是拼了命地找著,卻怎么都找不到他的懿懿。他只想著,那樣大的火,懿懿肯定會怕的。 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哭。 心頭幾度哽塞,顧禎顫著聲開口:“你沒事就好?!?/br> 趙懿懿以為,只是眾人那么一傳而已。 她猛地怔住,深吸一口氣,而后又緩緩吐出,看著那一片赭色葡萄纏枝的地衣出神。 殿中燭火搖曳,明暗之間,趙懿懿溫聲道:“那日妾身心里不大舒坦,便翻了窗,獨自去了海池邊走動散心?!彼D了幾息,又笑道,“也是妾身運氣好,這么些年,唯一一次突發奇想的舉動,就躲過了一劫?!?/br> “可用過晚膳了?”顧禎緩緩松了口氣,低聲問她。 趙懿懿搖了搖頭,又后知后覺想起來他在帳中,想來也看不見,遂回道:“剛去了海池散步,正巧碰著吳茂,就跟著過來了?!?/br> 顧禎突然皺了下眉頭,問:“你同他一起過來的?在外邊等了多久?” 又不是時時刻刻盯著更漏,如何記得清楚,趙懿懿如實道:“妾身不大清楚?!?/br> 顧禎艱難轉過頭,試圖隔著那層紗帳看她:“既然過來了,怎么不早些讓人通報?那幫人倒是越來越懶怠了!如今天冷,偏殿也沒燃炭火,當心著涼?!?/br> 趙懿懿笑了笑,溫聲回道:“吳茂也曾提過,要給陛下通秉一聲,妾身見陛下在商議政事,便沒讓他說?!?/br> 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婉動聽,顧禎的神色越隨之柔和下來,眉眼間盈上了些許笑意,無奈道:“你倒是會為他開脫?!彼D了頓,又道,“近來也沒什么過于要緊的事,你若是來了,直接讓人通傳就是?!?/br> 趙懿懿頷首應了,百無聊賴地撥弄著衣帶,不時看一眼天色。 聽著她突然起身的動靜,顧禎心頭一慌,不知所措地問她:“要回去了嗎?朕讓人做了你喜歡的蝦蟹羹,用上幾口罷?” “天色暗了,妾身多點幾支燈燭?!?/br> 柔軟若云的語調,與往常并無什么不同之處,卻叫他剛剛沉寂下去的心重新雀躍,一陣失而復得涌上心頭。 她沒有要走。 僅僅是這個認知,便叫顧禎眉眼鍍了一層柔光,緊攥的拳也隨之松開寸許。 “延德殿偏僻,又荒廢了許久,可還住得慣?”顧禎輕聲問她。 趙懿懿溫聲道:“本來是舊了些,那日陛下派人來修整后,倒是好多了。宮人們又拾掇了幾日,換了些舊家具和物件,倒是煥然一新?!?/br> 她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還隱隱夾雜了幾分笑意,顧禎眼中卻不禁流露出些許愧疚與心疼。 默默聽她斷斷續續說著,他斂眉道:“是朕不好,前些時日無暇他顧,叫你將就著住了那么久?!?/br> 趙懿懿道了聲無礙。 倆人之間,既客氣,又顯疏離。 一來一往,都帶著幾分克制和試探。 皆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椒房殿盡數焚毀,周圍的樹叢和幾座殿宇也燒了大半?!鳖櫟澤硢〉穆曇翩告刚f著,一字一句中,只有他自己知曉其中艱難,“朕令人擬了樣式重建,或是你有什么喜歡的宮殿,就讓宮人去翻修一遍,權且先住著?!?/br> 趙懿懿搖了搖頭,卻道:“妾身在延德殿住了些時日,倒是覺得還習慣,暫且不搬了。何況同陛下一樣……端端傷勢也不輕,不便挪動,妾身不放心她?!?/br> 顧禎唇角泛起一絲苦澀地笑,溫聲道:“好?!?/br> 心頭有許多話想問,想問宮人有沒有怠慢她,想問母后有沒有為了臨川的事去鬧過,更想問自己受了傷,她有沒有、哪怕只是一定點的……難過? 卻不敢問。 倘若不是他要的那個答案,不過是徒增煩憂罷了。 還會不甘心。 聽著他沙啞若長久未上過油的門軸聲,趙懿懿皺了下眉頭,旋即又松開,到底起身行至榻邊,倒了盞茶水,遞到帳外給他。 “妾身聽著陛下嗓子似乎不大舒服,陛下喝兩口,潤潤嗓子吧?!?/br> 她說著,將那杯盞又往前遞了遞。 帳幔開了一條縫,而后緩緩伸出一只手去接她遞來的杯盞。 趙懿懿低眉看去,只見那手上布著幾塊瘢痕,透著些不正常的色,粗糲若砂石,哪有半點從前修長有力的模樣? 原來,剛才握著她的手,是這樣的。 似是被她的視線灼傷,顧禎猛地將手縮了回去,帳幔輕輕一蕩,那處縫隙又重新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