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131節
徐思婉乖順地伏在他懷中,垂眸揣摩著他們父子間的一言一語。她聽得出,他對皇長子還是留了情面的,只是若以皇長子的身份看,他也已足夠讓他難過。 父子反目已成定數,不論皇長子是否戰死沙場,她都會覺得很暢快。 當日晚上,長秋宮里忙著皇后的喪儀,皇帝好歹沒在這時候去霜華宮。徐思婉和瑩妃喝著茶,聽宮人說皇長子與二公主吵了起來。 “怎么回事?”瑩妃問了句,宮人一時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次日,恪貴妃為著皇后喪儀的事來霜華宮和徐思婉商討,徐思婉想起這事就問了問,引得恪貴妃一嘆,自己不欲多說,就告訴宮人:“去請二公主來?!?/br> 佳悅本也是隨她同來的,她進了殿議事,佳悅就去陪念珺玩去了。 于是宮人出去一請,只片刻,佳悅就來了。徐思婉將她拉到身前,和顏悅色地詢問:“聽聞你昨日和皇長子起了爭執?” 佳悅一聽,猛地甩開她的手,皺眉道:“母后也要為這個說兒臣么?” 徐思婉不覺一怔,倒沒想到佳悅改口改得這樣快。 她想了想,溫聲解釋:“本宮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要問問你。究竟緣何起的爭執,你切說來聽聽?!?/br> 佳悅緊繃的小臉這才放松了些,卻仍不快分明:“兒臣本是想著大哥再過幾日就要帶兵出征,便備了些東西去送給他。不料他卻跟兒臣說,不許認您做母后,還說您……說您氣死了他的母后?!?/br> 徐思婉屏息,與恪貴妃相視一望。恪貴妃無奈地笑笑,佳悅續言:“他這話兒臣聽著便覺可笑。他是先皇后所生,先皇后待他自是好的,可對兒臣和jiejie,哪曾有過幾分關照?不說別的,就說jiejie和親去的嫁妝兒臣就看過,其中少說三成是您做主添的,如今要兒臣在您和先皇后之間選先皇后……大哥他……他……”佳悅氣結,“他怎么說得出口??!” 佳悅的這份怒氣,徐思婉相信是真的,因為一直以來她對佳穎佳悅姐妹兩個都不錯。 雖然這份關照里一多半是為了籠絡住恪貴妃,可比之先皇后到底還是強多了?;书L子這時候逼佳悅這樣表態,實在是亂了陣腳。 徐思婉一喟,復又拉住佳悅的手,溫聲勸道:“你的心意本宮明白。但你聽著,日后再有這樣的事,你不要跟你大哥強爭。他到底是嫡長子,坐擁的勢力不是你一個公主能比的,你若得罪了他,本宮怕他打錯主意?!?/br> 佳悅搖頭:“兒臣自然知道敵不過他,可現下這樣,不是兒臣想爭,是他逼著兒臣去爭?!?/br> 這話倒說得連恪貴妃都一愣:“何出此言?” 佳悅呼吸一滯,怯怯地望了母親一眼。徐思婉見狀,方知昨日的事情,恪貴妃只怕也不知全貌。 佳悅在兩位長輩的注視下沉默了半晌,又局促不安地看四周的宮人。徐思婉會意,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退下,佳悅安安靜靜地豎著耳朵傾聽,直至聽到門響才松了口氣,壓聲道:“母后,大哥他說……他說……” “說什么了?你這孩子,趕緊說明白!”恪貴妃有些急,徐思婉溫言:“你只管說,不要怕?!?/br> 佳悅狠狠咬了下嘴唇,低下頭,眼眶紅起來:“大哥他說,等他凱旋立了戰功,就逼父皇‘清君側’。母后,兒臣知道清君側是什么意思,這樣的事若鬧起來,勢必牽涉眾多。兒臣的母妃、還有瑩妃娘娘、悅貴嬪娘娘、還有念念……只怕都逃不了。母后,大哥他是不是瘋了?他怎么能……怎么能呢!” 徐思婉看著她滿目的憂愁,心底生出幾許心疼。十三歲,到底還是懵懂的年紀,能想到這樣的“牽涉眾多”已不容易了,不怪她會直接和皇長子爭起來。 佳悅越想越不安,擰著眉,又續道:“若到時您和母妃都沒了,那我jiejie怎么辦呢……她一個人在若莫爾,父皇也對她并不上心,若宮里沒人給她撐腰,她……” “好了,好了?!毙焖纪襁B忙安撫她,“你不要胡思亂想,真能給佳穎撐腰的,是她大魏公主的身份,不是我們這些后宮婦人。至于皇長子那些話……”她語中一頓,“他縱使真有那個心,立戰功的事也是八字都沒一撇,你莫要自亂了陣腳?!?/br> 佳悅眼眶紅紅的,問她:“兒臣是不是該去告訴父皇?可是……”說著又更難過了,“父皇不喜歡兒臣,兒臣可不可以讓念念幫忙?” “佳悅?!毙焖纪裆袂殚g多了三分鄭重,語氣也放緩,聽著愈發語重心長,“你聽母后的話,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母后聽了你這些已經心里有數,若到了必要的時候,自會讓你父皇知道?,F下離那一刻還遠,你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搞不好倒讓皇長子抓了你的錯處?!?/br> 佳悅聞言沉默了許久,終是抹著淚點了點頭。徐思婉又哄了哄她,讓她去和念念玩,她走了兩步,轉過來再度道:“母后要護著我jiejie。兒臣、兒臣其實知道……父皇是靠不住的?!?/br> “嗯,母后明白?!毙焖纪窈皖亹偵貞?,佳悅這才低著頭默默地走了。 徐思婉一聲嘆息:“佳悅才十三歲,便也知道陛下靠不住了?!?/br> “她和佳穎懂事都早,知道父皇不疼她們?!便≠F妃滿目心疼,搖了搖頭,“也是我這個當母妃的沒用,護不住她們。素日若沒有你說好話,陛下便連見都懶得見她們一眼?!?/br> 徐思婉面色不由冷了些:“當爹的管生不管養,便是德行有虧,jiejie就別自責了?!?/br> 恪貴妃啞然,好生打量了她幾眼,小心詢問:“你和陛下……”她頓聲,挑了個委婉的說辭,“吵架了?” “沒有?!毙焖纪裥ζ饋?,并不為剛才的話做什么遮掩,只心平氣和地道,“我們兩情相悅是一碼事,我惱他待孩子們不盡心是另一碼事。不瞞jiejie說,其實念念也不喜歡他,他啊,討好念念都討好不到點上?!?/br> 恪貴妃聽得一陣笑,揶揄她們母女都是人精。 時光飛逝,年關眨眼就過了,禮部擇定的冊后吉日就在元月,一場冊后大典辦得隆重,徐思婉卻看到一些細節之處多有疏漏,可見國庫已然捉襟見肘。 這一些“不完美”于她而言,才是最讓她高興的。她竊笑著將這些藏在心底,掰著指頭猜這天下還能維持多久。 然而這一天,遠比她想象中來得更早一些。 二月初,京城的草木才剛剛抽出綠芽,大軍就已兵臨城下。 徐思婉白日里閑來無事地翻了翻后宮的賬冊,發落了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嬪妃。還趁皇帝為戰事暴怒時趁機告了兩個宗親的惡狀,讓他們被一杯鴆酒賜死了。晚上剛要入睡時,就聽小宦官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哭喊道:“娘娘,叛軍破城了!” 小宦官邊說邊跪下去,瞧著倒也不是非行大禮,只是嚇壞了。 徐思婉坐在床邊,眉心一跳,好歹按捺住了呼之欲出的笑意,揚音喚來張慶:“張慶,你領著人去各宮,將各宮妃嬪與皇子公主們都看起來,誰也不許慌、不許亂?!?/br> 接著又道:“花晨,幫本宮梳妝更衣?!?/br> “諾?!被ǔ繎?,擺了下手,宮女們訓練有素地入了殿。雖說每個人都神色緊繃,卻硬是沒亂分毫,過了約莫兩刻,徐思婉便穿著皇后獨有的那身玄色裳服出了殿,踏著夜色,走向紫宸殿。 璀璨的星光下,她滿頭的釵飾金光耀眼。這其中,有那么七八件是宮中嬪妃的性命,更多的卻出自宗親。 近幾個月來,皇帝性子愈發暴戾,也愈發對她百依百順。不論她提什么要求,只要說辭還算過得去,他都會依她。 現下又正是來勢洶洶的時候,“勾結亂黨”、“動搖軍心”、“不顧大局”一類的說辭自是張口就能來的。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宗親們有時一句不經意的話被她抓了錯處,她轉眼就能讓他們人頭落地。 她竹筒里的金簽子,就這樣一支支地少了。她有時會在夜半無人時做夢,夢見秦家親眷們一個個怨氣消散,登上極樂。 打出來的這些東西,她平日偶爾也會挑出一兩件隨意戴上一戴,今日終于一起用上了。一件件的純金飾物簪在發髻上,甚至有些過于沉重,徐思婉尚未走到紫宸殿,就覺后頸微微地發了酸。 其中,唯有一支貫穿發髻的長簪不是金質的,而是以整塊翡翠打造。 那是唐榆送她的東西。很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節,瑩妃拿這簪子做了猜燈謎的頭彩,他一路過關斬將撥得頭籌,便迎來這簪子送給他。 步入紫宸殿前,徐思婉駐足,抬頭仰望了一下星空。 漫天星辰璀璨,她扶了扶頭上的簪釵步入大殿,在離內殿還有一步時,望著那抹玄色蘊起笑:“陛下圣安?!?/br> 第112章 挑明 皇帝的腳步陡然一頓, 看向她,神色有些恍惚。 外殿燈火昏暗, 內殿一片輝煌。她站在明暗交界之間, 一身珠光寶氣,仿佛九天之上下凡的神女。 他怔了怔,望著她吃吃地笑出來, 伸出手:“阿婉?!?/br> 徐思婉走上前去,朱唇亦勾起一弧笑意,眉目間帶著他所熟悉的妖艷,抬眸迎上他的視線:“臣妾睡不著, 過來陪陛下待一會兒?!?/br> “好, 好!”他連連答應,心照不宣地不提亂兵入京的事。 她便在側旁的椅子上落了座, 風輕云淡地命宮人上了茶, 還尋了一本書來讀。 齊軒看看她,亦坐回御案前, 隨手翻過一本奏章來看,卻還是遮掩不住那股煩亂。 徐思婉心下玩味地想,過了今日,那奏章就再也不必看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近來的不安。一分分急奏送進京里, 卻鮮有哪本是捷報。衛川這一戰打得摧枯拉朽, 本就已千瘡百孔的朝廷根本無力應對, 他一次次地排兵布陣、一次次地兵敗如山,那種無力感……看著讓她著迷。 如今,終于到了最后一日了。 叛軍雖入了城, 但城中尚有將領帶兵抵抗, 大概還能撐上幾個時辰。是以整個皇宮現下都還很安靜, 安靜得與平日沒有什么分別,只是誰都知道,大魏的氣數已然盡了。 趁著翻書,徐思婉不動聲色地掃了皇帝一眼。 她幾是到此時才真正明白,原來昏君和昏君也是不一樣的。人們最熟悉的昏君,大概便是極盡奢靡又貪戀美色的那一種,他們就像個紈绔子弟,總有辦法敗盡萬貫家財,又全無憐憫之心,便可置百姓的水深火熱于不顧。 而齊軒,是另一種。 他并無多么窮奢極欲,對于美色也猶有克制。所以哪怕到了最后,朝臣們對他也并無太多怨言,甚至心甘情愿地將他的日漸暴戾視為家國動蕩之下的情有可原。 唯獨徐思婉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他看起來再道貌岸然,也不過就是個偽君子。他骨子里透著狹隘、陰暗、多疑,一些心思猶如陰溝里的蛆蟲一樣見不得光。同時他也并無什么堅持,一顆心總會被輕易動搖,又極會自欺欺人,總能為自己找些開脫的由頭,讓自己覺得,他從未做錯過什么。 這樣一個人坐在皇位上,實在是天下的不幸。 她也曾設想過,若他不是這樣的人呢? 若他不是這樣的人,她復仇大概就不會這樣簡單了,因為一個心思堅定的人不會輕易地被她蠱惑,若骨子里沒有那么陰暗,也就不會被她輕輕一挑唆,就對先皇后、對宗親下手。 可再深一步想,倘若他不是這樣的人,秦家滿門大抵也就不會覆滅了,以她現下的年紀,大概也正在京中當一個養尊處優的官眷,何必費心復什么仇? 徐思婉一頁頁讀著書,心下思緒百轉。 過了約莫一刻,外面傳來了哭聲。是女子的聲音,似是被人阻著進不來,便在殿外苦苦哀求道:“陛下!放臣妾一條生路吧!” 徐思婉眼底眸光一凜:到底還是有嬪妃想法子出來了。 他屏息看向皇帝,果見他故作平靜的臉上怒色頓顯,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喝道:“誰?誰這樣坐不??!朕還在這里,她便想另尋出路了?” 言畢他又焦躁地踱起來,途經一名宦官身側,驟然伸手,雙手拎起那宦官的衣領:“去,殺了她!賜死!” 那宦官被嚇住,應話都打了結巴。徐思婉趁機睇了眼小林子,聲音不輕不重地道:“你去辦?!?/br> “諾?!毙×肿有念I神會,垂眸退到外頭,一捂那宮妃的嘴,不由她掙扎,直接拖遠。 蠢貨。 徐思婉遙望著那嬪妃的身影,雖沒看出是誰,心里卻了起來。 她聽聞大軍破城便命宮人們將嬪妃都看起來,怕的就是這一出。 以齊軒近來的性子根本容不得她們這樣來求什么活路,敢求到他面前的,無非都是冤死而已。 反倒是衛川那邊,既從一開始就打出了“只誅昏君,不擾百姓”的名頭,便也未見得會將宮中嬪妃趕盡殺絕。誠然,她們的后半生或許都不會太好過,卻也總好過在這里死了強。 好在她還能讓小林子去辦,若沒有御前宮人非得在這會兒橫插一腳,那人的命便也還能保住。 小林子在一刻后回到了內殿,徐思婉不作聲地望過去,他垂眸,做了個示意她安心的眼色。 自此之后,殿中便又是漫長的安靜。徐思婉的書讀完了,便讓人置了案幾、又捧了琴來。 她的琴技算不上好,就像許多官家小姐那樣,會而不精。宮中多才多藝者眾多,更有像瑩妃那樣技藝絕佳之人,因此自入宮以來她就沒怎么撫過琴,更不曾在皇帝面前彈過。 于是這倒令皇帝一怔,他露出訝色,眼中一派驚喜:“阿婉會彈琴?” “琴藝粗陋,陛下隨意聽聽吧?!彼兔驾p言,纖纖十指撫下去,空靈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他一時看得她入了迷,視線流連于她的容貌間,久久難以移開。 待她一曲終了,他的笑意已像是失了魂,望著她,迷醉道:“阿婉今日,似乎格外貌美?!?/br> 徐思婉莞然而笑,側首望著他,抬手碰了碰頭上釵飾:“陛下看,臣妾這副釵子,好看么?” “好看,好看?!彼B忙道,接著頓了頓,又說,“等把叛軍趕出去,朕……朕搜羅天下黃金,盡為你打成釵子!” “好?!彼朴茟?,心底升起一縷嘲弄:他終于怕了。 越是怕到極致,越會做這樣不切實際的夢。其實,他哪還有機會將叛軍趕出去呢?只是現下這樣,若不騙一騙自己,他便也沒什么可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