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85節
徐思婉抬眸:“什么?” “好好活下去?!彼?,滿目擔憂,“人這一輩子,會有很多變數。就像你會突然迫不得已地入宮,我也會突然迫不得已地從軍??勺償挡粫偸菈牡?,好好活著才能等到轉機,死了就什么都沒了?!?/br> “還能有什么轉機呢?”她懨懨地笑著,又斟起酒來,“一入宮門深似海,哪怕有朝一日天子駕崩,我當了太妃,日子也不過就是那樣。我終究是……終究是要守著一個不喜歡的男人過一輩子的,是好是壞,也沒有什么分別?!?/br> 她連口齒也含糊起來,像是喝高了,意識越來越不清楚。 可她太清楚自己在說什么。 她將話說到這個地步,只消他是個正常男人都要生出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繼而生出一份保護欲,想幫她掙脫這樣的困境。 這樣的心思一旦滋生就完了。一如她在皇帝心底埋下懷疑的種子,那份懷疑便會日益長大一樣,這顆種子也會漸漸在衛川心底發芽,哪怕初時再悄無聲息,也終究會有不可忽視的一天。 她想,待他去了邊關,一定會日復一日地想她。 大魏朝軍紀及嚴,軍中見不到半個女子,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思念自要被加倍催生。 而他只要想她,就會想到她在宮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他會因為對她的愛生出對皇帝的恨。 她自知這樣很對不住他的那份愛,可她很需要他對皇帝的恨。 徐思婉絮絮地說完這一切“舊事”,飲了最后一盅酒,就吃起了菜來。熱菜入腹,她漸漸好受了些,重新蘊起笑意,平平靜靜地告訴他:“哦,陛下讓我來與你宴飲,原是想讓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想維護清譽而出的主意,與他無關,免得你們君臣生隙。你若一會兒還去見他,定要記得這一點,莫要讓他瞧出什么不對之處?!?/br> “我記住了?!毙l川點點頭,執箸夾了一條她素日愛吃的開背蝦,想送到她碟子里,但剛一伸手就忍住。 那條蝦最終落進了他自己盤中,他一邊垂眸掐去蝦頭,一邊苦笑:“那日攔你車駕,回去后爹娘就罵了我,我自己也后悔,唯恐給你惹麻煩。所以我后來事事小心,便是圍獵時知道你在,也不敢去找你,見了面亦不敢多說一句話。未成想還是給你惹了麻煩,思婉……” 他語中一頓,注視著她:“是我對不住你?!?/br> 她搖搖頭:“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br> 這話她說得平靜,心底卻一陣按捺不住的刀絞。 她以為在歷經這么多事之后,她早已能做戲做得爐火純青,說謊更已如家常便飯。 可聽到他這樣道歉,她還是覺得愧疚,覺得難過,覺得自己合該下地獄去,受上千百年的苦來報償這些一心對她好的人。 于是她看著他想,等到一切了結,最好就由他送她下地獄吧。 她愿意死在他手里,因為那樣,她或許還有機會在最后一刻將一切都與他說個明白,再跟他說一聲抱歉。 而且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就一定活著,還會活得很好。 她從不想讓他死。哪怕她知道這般推他上了戰場,就是讓他九死一生。 . 該說的話已然說盡,徐思婉沒有在船上多留,遙遙地朝小舟上的宮人們招了下手,他們便撐船折回,載他們返回岸邊。 太液池畔,徐思婉身邊的幾個宮人都守著,另還有個御前差來的,見他們上岸,上前一揖:“小公爺,陛下正忙著議事,就不再見您了,您請回吧?!?/br> “好?!毙l川點了下頭,唐榆低著眼簾上前:“娘娘,下奴去送吧?!?/br> 徐思婉睇他一眼,下意識地想要回絕,但因知道這是他的分內之職,只得點頭:“好?!?/br> 衛川沒有多看唐榆,徑自提步離開,唐榆安靜地無聲跟上,為他引路。 徐思婉望著他們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安,因為她知道唐榆的心思,而唐榆也清楚衛川的心思。 她盼著他們之間別生出什么不快,鬧得尷尬總歸不好。又盼著他們之間生出不快,因為有了那份不快,他們就都會更在意她。 第78章 私心 衛川與唐榆一并走向宮門, 各自想著心事,半晌無話。 臨至宮門處, 唐榆腳下一頓, 衛川余光微動,隨之駐足。他側首看過去,一閃念間隱覺面前的宦侍與旁人似乎略有不同, 卻也不及多想,便問:“公公有事?” 唐榆長身而立,一襲淡藍的圓領袍被他襯得干凈瀟灑。見衛川主動發問,他頷了頷首:“在其位謀其政, 有些話貴嬪娘娘許是沒說出口, 下奴便替娘娘多幾句嘴?!?/br> 衛川點點頭:“公公但說無妨?!?/br> 唐榆漠然道:“近來萬般紛爭,皆是因您對娘娘的舊情而起。而幼時情誼, 原不會公諸于世, 一切導火索無非是您曾阻擋過娘娘入宮的車駕,您心里應當清楚?!?/br> 衛川眸光微凝, 深深地吸了口氣:“是我對不住娘娘?!?/br> 唐榆輕笑:“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便是將這句對不住說上千百遍又有何用呢?” 這句話從一個宦官口中道出,似乎太不客氣。衛川倒也不惱,只眉心輕輕蹙了一下, 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唐榆斟酌著, 續言道:“下奴只盼小公爺心里有數, 不要再給娘娘添麻煩了。這京城,小公爺也不要再回為好。須知娘娘在宮中已很不易,只消小公爺出現在這京城之中, 就總會被有心人捕風捉影。天子之怒娘娘已替您承擔過一回, 卻不能次次都替您擔著?!?/br> 他口吻和氣, 雖則聲線如若細辨,似是比尋常男子略細一些,卻也只讓人覺得儒雅,并不尖銳厭煩。 只是在這份和氣之下,似乎有幾許若有似無的敵意。 衛川心存愧疚,無力反駁,就點了頭:“公公放心,日后若無陛下傳召,我絕不回京?!?/br> “小公爺這樣說,就是沒明白下奴的意思?!碧朴艿痛沟难酆熛聺B出一抹冷光,衛川眉間一搐:“你要我得了圣旨也不回京?那是抗旨!” “是不是抗旨,要看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碧朴艿恼Z調四平八穩,“陛下如今恨極了您對貴嬪娘娘的舊情,只消您回來,陛下就會想起近來的不快,想起那些街頭坊間的傳言,想起貴嬪娘娘是如何聲淚俱下地為您求情。您覺得這樣的情形下,您奉旨回宮,您與宣國公府上下就會有好日子過么?說不定哪天就要闔家一起承受帝王之怒,還要平白牽連貴嬪娘娘?!?/br> 衛川沉默以對,腦海中只劃過徐思婉適才哭得泣不成聲的模樣。他們已太熟悉,兒時玩鬧在一起,他也見過她哭,便會自然而然地幫她拭去眼淚。 可如今,他連伸手也不能。 唐榆淡泊續言:“誠然,小公爺若立下戰功,陛下總要下旨召您回朝的??赡睦镌撉宄?,陛下那樣做是因不得不為,是因召您回朝犒賞才能安撫一眾將領,并非因為陛下多想見您。若是下奴在您這樣的處境上,就寧可不回朝,尋些順理成章的理由搪塞過去,君臣面子上都好看,何樂而不為?” 衛川打量著他,思忖半晌,笑了笑:“公公很會體察上意??沙Q缘谰碾y測,公公并不在御前侍奉,就不怕自己揣摩錯了,到時既未能幫上貴嬪娘娘,又反讓陛下覺得在下不敬,平白牽連了衛氏一族?” 唐榆不料他會這樣問,眼底凜光一現。但他很好地遮掩住了,笑意溫和依舊:“看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小公爺心里也很明白。此事確如小公爺所言,下奴不在御前侍奉,大有可能想得不對。那就請小公爺自行掂量,是小公爺得了圣旨卻因公務纏身未能回朝易引得圣上震怒,還是您身為朝臣卻與后宮妃嬪藕斷絲連以致街頭坊間流言如沸更能讓圣上不容?!?/br> 衛川面容緊繃,打量著他,不置一詞。 唐榆上前半步,二人身量相當,他毫無謙卑地直視著衛川,將殘忍的話語一字字地送進他的耳中:“您心里應該明白,只消她還是當今天子的宮嬪,就不能與您有半分半毫的關系。您若真為她好……”唐榆一聲輕嗤,帶著十二分的輕蔑,“俗話說‘沖冠一怒為紅顏’,看似瀟灑霸道,卻也是要有底氣才能為之的。否則這沖冠一怒,不過是既害了自己,又害了‘紅顏’。下奴知道小公爺并非那樣的梟雄,只求小公爺能看在舊日情分的份上多體諒娘娘的難處?!?/br> 語畢他不等衛川的反應,退開兩步,低眉長揖:“下奴告退?!?/br> 衛川沉息睇著他,他面上并無幾分恭敬,禮罷就轉身揚長而去。 衛川猶自立在那里沉默了須臾,終是也轉身離開。宮門已近在咫尺,他一遍遍地與自己說:走出去,就不再回來了,再也不見她了。 可有些話就像魔咒,念進了心里,撩撥心弦,挑起了一縷令他生畏的念頭。 . 拈玫殿里,宮人們前前后后已忙了三日,終于徹底安頓下來。 一宮主位所住的正殿遠比小嬪妃們居住的院落要寬敞得多,單是主殿之內就分五間,正當中是用于見賓客的外殿,外殿西北、東北兩角各有道門通向旁邊,東北邊是寢殿,西北邊是書房。 緊鄰西北、東北的西南與東南是兩方側殿,可以日常小坐說話,也有床榻供人就寢。 除此之外,宮人們住的也都寬敞了許多。原本她身邊的宮人中,只有花晨與唐榆、張慶有自己的房間,現如今月夕與蘭薰桂馥也都可獨住,楚舒月則按她先前所言被遷去了后殿,倒比不少低位的嬪妃住得還講究了些。 楚舒月兩日前就來謝過恩,雖然歷經變遷后仍淡淡的,眼中卻也有了些意外,直言道:“臣妾當娘娘只是為做戲誆騙林嬪,沒想到會真許臣妾住去后殿?!?/br> 徐思婉聞言只一笑:“雖是做戲,但本宮真請了旨,皇后娘娘也真點了頭。如今后殿又空著,大家都住得寬敞點有什么不好?本宮沒多少好心,但也沒心思在這點小事上斤斤計較,你日后別得罪本宮,本宮就先留著你這條命了?!?/br> 楚舒月無聲地點了頭,就告了退,但到底也真做出了幾分心存感激的樣子。 之后這幾日,她日日都親手烹些湯羹送來。楚舒月的手藝也著實不錯,至少比徐思婉要強上許多,徐思婉便來者不拒地安心用,昨日正好趕上瑩婕妤來賀她遷宮之喜,她還拉著瑩婕妤一道嘗了嘗,惹得瑩婕妤驚問:“楚氏做的東西你也敢吃?不怕她要了你的命!” 徐思婉聞言只一哂,仍舊垂眸舀著碗中的豆沙百合羹,一邊輕輕吹去熱氣一邊道:“我借她二百個膽子,看她敢不敢?!?/br> 今日,楚舒月呈來的是玫瑰羹。湯羹送來時徐思婉正在船上給衛川餞行,回來倒正好邊用邊歇息。 玫瑰濃郁的香氣極能舒緩心情,她坐在茶榻上嗅著清香細品,余光察覺門邊人影一動,繼而就見殿中的宮人們如潮水般退出去,便不抬頭也知是誰。 “送走了?”她問。 唐榆頷首:“送走了?!?/br> 她笑笑,又吃了口羹,就將碗放到榻桌上,美眸抬起來,目不轉睛地睇著他:“你跟他說什么了?” 唐榆一怔,迎上她的視線,屏住呼吸。 “別瞞我?!彼σ獾ゴ蟀?,“你若說了什么不妥當的話,現在告訴我,我還有機會去補救,不怪你就是了??赡闳魤牧宋业氖?,”她語中一頓,“我會恨你的?!?/br> “思婉?!彼钌钗鼩?,微微打著顫,低著眼簾又走上前幾步。 她覺察出他的不安,正猜想他會不會跪地謝罪,他直接開了口:“我告訴他,日后不要回京了。便是得了圣旨也不要回來,尋些合適的理由搪塞過去,好過回京來令陛下生厭?!?/br> “哦?”徐思婉語調上揚,紅菱般的朱唇勾起的笑容攝魂奪魄,“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想讓他給你惹麻煩?!彼D了頓,“以宣國公府的門楣,只消他找的理由合適,讓人尋不出不敬之意,陛下便是心存不滿也需多些容讓,不會牽連太多。但他如果回京……” “唐榆?!彼驍嗔怂恼f辭,笑意盡數淡去,透出幾許不耐,蹙眉脧著他道,“你在我面前,最好實在一些?!?/br> 唐榆心弦一沉,與她對視兩息,終于開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錯了,但我覺得,你似是想挑唆他謀反?!?/br> 他很聰明。 可她從未料到他會往這一處猜。適才他那么說,她只道他是因私心對衛川生出了敵意,就想以這樣的法子送衛川去死。 若是那樣,于她而言本也算歪打正著??伤F下明明白白地猜出了她的心思,倒令她手足無措。 他緣何會想到這些?他知道了什么? 她便避開他的視線,重新端起那碗玫瑰羹,口中幽幽道:“謀反哪有那么容易?被你說得像小孩子過家家似的?!?/br> “謀反自然不易?!彼p聲,“可萬事敵不過一個權字。如今兩國交戰,你支他去從軍,大有建功立業的可能。若他自此在軍中立起威望,兵權在手,不容小覷?!?/br> 她幽然而笑:“可本朝國力強盛,你我都清楚?!?/br> “是啊,你我都清楚?!彼残π?,“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國庫卻并不充裕。若無人攪擾,這樣的強盛或許還能延綿幾十上百年??梢坏┙槐?,將士們在外一日,糧草就如流水般花出去,內里空虛之下的強盛還能維持多久,誰也不好說?!?/br> 她被他說得慌亂,執在白瓷湯匙上的手不自覺地添了兩分力,扣得之間發白。 等他說完,她還是平靜地抬起了頭:“這話聽著倒很是那么回事,可是我為什么要讓他謀反?” 他捕捉到她眼底那抹一閃而過的不安,臉上半分波瀾也無:“思婉,你不必慌,你就是要弒君我也不會說出去。若真讓我說點什么——”他深深地緩了一息,“我只覺得你未免賭得太大。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陛下身上,衛川也的確比陛下要好??蛇呹P將士那么多,你怎知他真能建功立業?便是真建功立業,你又怎知他真會為了你謀反?就算他如有神助,來日當真勢如破竹地殺入京中……” 他頓了頓,打量著她:“到時他承繼大統,天下美人只要他想要,就皆是他的,你又怎知他仍舊會待你好?” 徐思婉的心弦驟然松下。 原來他雖猜到了她的豪賭,卻以為她只是被情愛之事迷了雙眼。 她不由心覺好笑。若她當真只為情愛就去做這樣的事,那可真是失心瘋了。 她倏然又笑起來:“是呀,這事變數那么多,每一步都可能不遂人愿。若要一切如我所想那便稱得上是曠古奇聞,真的要讓他如有神助才行,我怎么可能傻到去賭這樣的事?我實在不知你如何會這樣想?!?/br> 唐榆一滯,探究的目光直觸她眼底,可她毫無躲閃地迎著他,竟尋不到半分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