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68節
到時候,他會謝她吧。 他應是會的。 她靜靜地等著,自這一席話后,倒沒再聽到什么高聲呵斥。過不多時,寢殿的殿門開了,皇帝自寢殿中走出,面色鐵青,臨近外殿殿門時冷不防地看到她,面上有一閃而過的尷尬。 她不理他,垂眸草草一福,就冷著臉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阿婉!”他伸手拉她,被她用力掙開,他不甘地再伸手,她猛地轉頭:“那孩子是玉妃娘娘的,法會上的事便是……便是陛下默許的,對嗎!” 話至一半,她已然淚水翻涌。然一句句的質問雖狠,卻并無半分對昔年之事的鄙夷,字字都只想為自己的孩子討公道。 他望著她的淚,眸色沉沉,卻終是沒說出否認的話。徐思婉黛眉緊蹙起,薄唇翕動間,痛苦與失望翻涌而出。 又與他對視兩息,她驀然回身,直直地步入寢殿去,朝太后一拜,啟唇便道:“太后娘娘,臣妾已聽聞外界議論。孩子的事不打緊了,臣妾愿證明祈祥殿的萬般傳言皆是子虛烏有,陛下與玉妃娘娘亦不曾有過失禮之事!” 她淚盈于睫,眼眶盡是通紅的,但眼淚并不再落下,只在眼眶里盈盈地打轉。這副樣子就好像在拼力地強忍委屈,卻根本忍不住。再加上她一字一句都在顧全大局,太后深深一喟,示意宮人扶她。 身邊的嬤嬤直接將她扶到了太后跟前,她低頭拭淚,太后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以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扭轉,哀家自會料理清楚,你不要cao心了?!?/br> 她聞言眼淚一下涌得更厲害了,就像是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被自家長輩一哄,總會忍不住地哭起來。 她于是復又跪下去,仰著臉,手搭在太后膝頭:“太后娘娘,喪期之事,臣妾倒覺得沒什么可指摘的,陛下與玉妃娘娘感情甚篤,不免有、不免有情難自禁的時候。臣妾只是不明白……陛下素來勤勉也謹慎,怎會在這事上如此大意!祈祥殿、祈祥殿的人那么多,哪有不透風的墻……” 她越說哭得越狠,花晨遞來帕子,她邊擦著邊又哭道:“臣妾心疼孩子,卻也不得不惱陛下的糊涂。怎的就連、怎的就連自己的名聲也不要了呢……” 她這般說著,知道他必定在聽。他聽下去,自會想到那些念頭是從何而起的,心下就有了逃避錯誤的理由,也大可將這錯處推給旁人。 太后的目光亦往殿門處掃了一眼,雖隔著屏風看不見他的身影,卻也知他就在殿外。 她心下掂量了一番輕重,睇著徐思婉,意有所指道:“哀家知你心疼陛下??砂Ъ乙惨f你一句——這樣大的事,你早先竟沒同陛下提過么?陛下但凡早些知道,也不會鬧得這樣大。哀家原當你是陛下跟前的知心人,這事你可實在是不應當的?!?/br> 徐思婉一聽,就知他對她也生了惱。 他果然很會將錯處推給別人。 她望著太后,眼中生出感激,哭聲中的委屈也更重了幾許:“陛下近來政務繁忙,又為臣妾的孩子難過,已是心力交瘁。那幾場夢不過子虛烏有,臣妾自己都不知虛實,便不想再讓陛下煩心。更何況……”她低下頭,抽噎了兩聲,“臣妾一早便與宮中的諸位姐妹都提過了,可就連皇后娘娘都說,先前并無人失過孩子。臣妾哪里、哪里會輕易往喪期的事上想……后來再被托夢說卒日被偷換,臣妾也是不信的,稟奏皇后娘娘也不過是給自己求個心安,誰知事事擔憂著陛下,竟反倒害了陛下……” 她越說,語中的那份悔恨越重。語畢稍頓了頓,又決絕道:“太后娘娘,便準臣妾在諸位大人面前為陛下爭辯兩句吧!待這事之后……待這事之后臣妾便也無顏見陛下了,日后就都在太后娘娘面前盡孝便好……” “說什么傻話?!碧髶u頭,“哀家適才說了,這事已非你一己之力能夠扭轉?,F下哀家還要告訴你,你縱有不妥的地方,也大可不必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陛下和玉妃都比你的錯處要大得多了?!?/br> 徐思婉一急:“可是……” 太后口吻生硬:“若來此一趟只是為了與哀家說這些,你便回去吧,哀家適才剛見了陛下,一會兒還要見一見玉妃。這事瞧著出在眼下,實則癥結是在當年,那時你可還沒進宮呢。他們兩個始作俑者不將罪責擔起來,輪不到你來替他們愧疚!” 這話說得怒意分明,大約半是在與她說道理,半也是說給皇帝聽的。 她想太后約是真的有些惱,自己的兒子捅了這么大的簍子,引得全天下口誅筆伐,沒有哪個當母親的能不生氣。 只不過,太后就算再生氣,也總歸偏心。這些話里即便聽似指摘皇帝的更多,她也知太后心里更怨誰。 她正需要太后的那一份怨,只消那份怨氣夠重,這事的結果就會遂她的愿。 徐思婉又抽噎幾聲,終因拗不過太后,不得不告了退。待她退出寢殿,外殿中已不見皇帝的身影,宮人們亦未多說什么。她就對適才的一切也佯作不知,在花晨的輕聲寬慰下出了門,回漪蘭閣去。 寢殿之中,太后目送徐思婉出去,疲憊地一聲長嘆。 崔嬤嬤示意小宮女上前換了茶,自顧也上前了兩步,輕聲道:“奴婢沒瞧明白,太后娘娘究竟是如何看倩嬪的?” “她比玉妃強?!碧竺蛄丝诓?,口吻不咸不淡,“哀家原道玉妃是個懂事的,誰知竟也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與瑩貴嬪一路貨色。偏生皇帝心疼這兩個心疼得緊,若不然依哀家的意思,一人一杯鴆酒灌下去,倒給后宮換個清靜?!?/br> “但這回的事,可是倩嬪給捅出去的?!贝迡邒咝⌒牡?,“太后娘娘難道真信她的托夢之言?” 太后失笑:“哀家若信那些,這大半輩子都算是白活了。后宮那些鬼話,也就騙騙男人,如何騙得了女人?” 崔嬤嬤又道:“那太后娘娘就不怪她辱了陛下的名聲?” “若他管得住自己,誰能拿這事辱他的名聲?”太后反問,說著又是一喟,“況且,倩嬪總也不會是沖著他去的。哀家瞧著,這事更像是倩嬪先聽說了些風聲,說陛下為了玉妃的孩子授意他們換了卒日,但又不敢與陛下硬頂,只得出此下策。所以……罷了,這也怪不得她,年紀輕輕又失了孩子,誰能忍得下這口氣呢?!?/br> 崔嬤嬤這般一聽,覺得也有道理。宮里的女人能爭的事情就那么多,圣寵、位份、孩子,再沒有旁的了。 其中,孩子更被許多人視作一生的盼頭,一旦失子就愈發痛不欲生,這樣的情形下,當然更受不得旁人在自己孩子的法會上做手腳。 崔嬤嬤便不再多說徐思婉什么,只問太后:“現下群情激奮,太后娘娘打算怎么辦?” “得有個人出來平一平天下讀書人的火氣?!碧蟮坏?,“若倩嬪真能撐得住事,倒也是個好主意??伤环莸?,資歷也淺,說話注定不作數。這罪名便讓玉妃背著吧,也不算冤枉了她。喪期蠱惑君心的時候她就該知道,巨頭三尺有神明,如今事發,焉知不是因先帝在天之靈借了倩嬪的手?” . 如此又等兩日,壽安殿中傳下太后懿旨。這懿旨寫得極長,有近千字,字字直斥玉妃承蒙圣恩卻不知分寸,竟狐媚惑主,引得皇帝釀成大錯。 玉妃因而被降至從四品嬪,又褫奪了封號,只得稱一聲林嬪。 除此之外,太后還罰她每日午時去清涼殿前跪足一個時辰,跪滿一個月。 徐思婉聽到這等責罰,不覺間倒吸了口涼氣。 前頭的降位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但后面這一道,卻可見太后已容不下林嬪。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女人會因男人的凄慘而生出心疼,而男人……明面上似乎也會憐香惜玉,實則總是要求頗多。 他們的憐香惜玉,大多是沖著身世凄苦亦或受了欺負的嬌弱美人兒。而若這個美人兒真的變得狼狽、卑微,失了體面甚至從前的美貌,他們的憐香惜玉多半留不住幾分。 而現下天還熱著,太后要林嬪在晌午時長跪,單是出汗就不知會出成什么樣子。到時在旁的妃嬪的襯托下,林嬪那副模樣就會低賤到塵埃里,他大概連看都不會想再看一眼。 而若林嬪忍不住與他爭辯是非,那就更好了。祈祥殿的事原就是她開口提的,若她開口怪他不護著她,在他眼里只會變得更不識大體。 再三日后,天子下詔罪己。罪己詔總是能安撫人心的,尤其是讀書人,大多會覺得這等做法頗有擔當。再加上喪期已過去多時,林嬪又已降了位,他們再如何追究也得不到什么旁的結果,事情至此就算定了音。 當日晚,皇帝終于又到了漪蘭閣。她摸索著他的心思,猜想是因那道罪己詔讓他有了底氣,覺得天下人都原諒了他,她也不會再與他計較。 她也的確不會再與他計較。她只會記得這件事,興致勃勃地等著有朝一日告訴他這些都是假的,而她也是有意引得天下讀書人來罵他。 臥房中暖黃的光暈溫馨愜意,他立在兩步外默然看了她良久,終是上前,一字一頓地道:“法事的事,是朕對不住你。但那本不是動了咱們孩子的法事,而是另設了幾場,只是用了同樣的名義?!?/br> 她的臉色依舊冷著,低著眼簾,淡聲道:“臣妾聽說了?!?/br> “那你不要怪朕了?!彼崧曈盅?,她薄唇緊緊一抿:“臣妾不怪陛下,臣妾只是沒想到,在經了那么多事之后……陛下竟會選擇與林嬪一起騙臣妾?!?/br> 他直聽得一愣。 這話恰到好處地引他去想了許多舊事,他自然明白,過去種種,都是林嬪在欺負她。而如今,他無形中幫著林嬪又欺負了她一次,她要他生出愧疚,再記住這份愧疚。 她于是一句句繼續說了下去,心平氣和,沒有感情:“臣妾被方才人陷害那晚,陛下說會為臣妾做主,臣妾相信陛下,得以安心養傷?,F如今……陛下卻又讓臣妾知曉,在林嬪與臣妾之間,林嬪是陛下更想護住的那一個……” “不是的?!彼行┗帕?,雙手搭上她的肩輕輕顫抖,口吻亦有些急切,“不是的……朕只是無法與你說那些事?!?/br> 她聞言迎上他的眼睛,毫無懼色地反問:“陛下是信不過臣妾,還是覺得臣妾不值得交心?” “不……”他深吸氣,“只是、只是因為此事丟人,所以朕……” 她決絕地別過頭去,不肯看他。 其實,當然是因為此事丟人,她也知道是因此事丟人??伤@樣說,偏要他覺得他對不住她。 “阿婉?!彼麊玖怂宦?,手撫在她臉頰上,帶著些許無措和討好,口吻愈顯無力,“別生氣了,朕日后會好好待你,好不好?” 她緊緊咬住下唇,神情間猶有不忿,卻又不再說什么,好似禁不住在妥協于他的安撫。 他很快地得寸進尺起來,擁住她、吻著她,她起先不肯回應,后來情不自禁地應對起來。他見狀終于松氣,笑了笑,與她挪去床上,之后便是大半宿的沉淪與熱烈。 次日天明,她知他起了,卻因腰酸背痛得實在起不來就又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已臨近晌午,花晨上前稟說:“陛下走時留了話……說等林嬪這事過去一些,就下旨晉娘子為貴嬪?!?/br> “知道了?!毙焖纪竦恍π?。 晉封的事,其實只要旨意沒下都不作數??伤膺@般提一句,便可見他有多想哄好她。 他愈發地在意她了,她自要對得住這份在意,于是用過午膳就去了清涼殿,行至殿門處,果然見看到了林嬪長跪的身影。 屈指數算,她理當才跪了不足半個時辰,但衣裙上已盡是汗漬,妝容也已花得不能看了。 徐思婉在她身邊停了停,眼睛只望著殿門,漠然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林嬪自己行事不端,可莫要怪陛下與太后娘娘才好?!?/br> “你囂張什么!”林嬪忿忿抬眸,盯著她道,“你在這事里又有多干凈!什么托夢、什么嬰靈,你敢說不是你……” “不是我呀?!毙焖纪胥暺鹨粔m不染的微笑,“林嬪jiejie這話說的,好像是我設局加害jiejie一樣,可見并不知自身有何錯處。jiejie要知道,為著jiejie的一己之私,陛下多年來的清譽可險些毀了,我若是jiejie,現下便不這樣攀咬旁人?!?/br> 她說得抑揚頓挫,自是氣人的。 林嬪狠狠咬牙,一雙眸子森狠地瞪著她,終是沒再說什么。 徐思婉也不再多言,徑自走向殿門。殿門處的宦官伸手將她一擋,作揖道:“倩嬪娘子安。陛下正與兵部尚書議事,只怕不大方便?!?/br> 兵部。 徐思婉無聲地吸氣,抿笑:“那我等一等?!?/br> 那宦官又躬身說:“天熱,請娘子去側殿等吧?!?/br> 她略作躊躇,搖頭:“事關兵部,只怕不是小事。我是后宮妃嬪,理當避嫌,還是不進去了,我隨意走一走便是?!?/br> 言畢她搭著花晨的手離開,出了清涼殿前的那方院子,有一方精致小巧的花園。 這花園大約不如清涼殿大,景致看起來都修得緊湊了些,可總好過京城皇宮之中的空蕩宮道。是以不論是嬪妃還是朝臣,前來求見時若皇帝不得空,就都愿在此處等上一等。 而此處,也是朝臣們進出行宮的必經之路。 徐思婉安然等了近兩刻,終于見到兵部尚書陶浦和走了過來。 四下里除卻她身邊的人外再無旁的宮人,她便不急不慌地行上前,還余幾步遠時停住腳,福了福:“陶大人?!?/br> 陶浦和一怔,遂拱手道:“不知這位娘娘是……” 徐思婉抿笑頷首:“我是倩嬪?!?/br> “哦,倩嬪娘子安?!碧掌趾鸵娏硕Y,眼中露出幾許惑色,不知她有何事。 徐思婉慨然一嘆:“其實我早想見一見大人,卻總不得機會。如今可算見了,有些話終于能與大人說個明白?!?/br> 陶浦和一怔,惑色更深三分:“不知娘子何事?” 徐思婉低下眼簾,深深福下去:“陶大人一生為國,原該有兒女承歡膝下。但陶jiejie的事……是我對不住大人?!?/br> “娘子言重了!”陶浦和驚慌失措,一時上前想扶,卻又礙于身份不好碰她,只得局促地連連抬手。 他重重地一聲嘆:“唉!那些事,臣都聽陛下說了,是臣那個不爭氣的女兒一而再地犯糊涂,反倒倩嬪娘子大度,幾度為她求情。鬧出那么多是非,原是臣管教不嚴,萬不敢受娘子這一禮!” 他說著說著總算回過神,將求助的目光投到花晨身上?;ǔ繒?,忙扶徐思婉起身,徐思婉滿目的感激:“大人不怪罪就好。其實……大人若是恨我,倒也沒什么,我左不過拿這一命還了大人。我只擔心大人因此對陛下心存怨懟,國事當頭,只怕牽連大局……” 陶浦和聽得心驚,連聲道“臣不敢”,心下卻又感念于她的這份憂思。 后宮的女人,總是將圣寵與身份看得最重的。尤其是寵妃,有皇帝捧著,最易忘乎所以。 可她卻因慮及國事,肯放下身份,為著昔年的舊事來同他賠罪。陶浦和雖覺得她的這般憂心大無必要,卻也不得不承認,論這份心,她比自家故去的女兒實在是強太多了。 徐思婉見他這般,總算笑了笑,臉上的憂色卻并未減弱,嘆了一聲,復又輕道:“我一個深宮婦人,朝政之事一概不懂,卻也有些擔憂之事想問一問大人。大人先聽一聽,若覺得不妥……只當我沒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