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奪鳳印 第18節
她無聲地環顧四周——只消平日里說過幾句話、面子上也還算和善的嬪妃幾乎都到了,瑩貴嬪不在屬實有些古怪。 可她轉念又想,瑩貴嬪原也是有些心機的,倘使真的是她,她應也不會態度這樣明顯。 這般的疑慮持續了兩日,兩日后的下午,徐思婉正自練字,小林子進屋稟道:“娘子,阿凡和那宮女招供了,供狀已呈進長秋宮,皇后娘娘傳六宮都去一趟?!?/br> 徐思婉頷首,道了聲“知道了”,就擺手示意他退下。 身邊的花晨駭然:“傳六宮都去?這么大的陣仗?” 徐思婉平靜道:“我已先后受害兩回,香囊之事還算直來直去,這回瞧著卻心機頗深,皇后娘娘自然要敲打敲打六宮才算盡了身為中宮的職責?!?/br> 說罷她移去妝臺前落座,由花晨為她整理發髻妝容?;ǔ窟厼樗a著唇脂邊又道:“身上搜出來的藥,阿凡沒什么可抵賴的。只是那砒|霜……”她頓了頓,“阿凡若與張慶一樣抵死不認,不知會不會節外生枝?!?/br> 徐思婉輕哂:“他必定認了?!?/br> 花晨一奇:“娘子怎么知道?” 徐思婉信手從妝臺上撿了支素釵在手里把玩,口吻悠悠:“張慶骨頭那么硬,連我都覺得意外。但若追其緣由,左不過是他知道若扛不住認了就是一死,不認就還有活路可爭。而他又知自己真沒做過,也因此多了一份心力,阿凡可就不一樣了?!?/br> 她輕嘖了聲:“那砒|霜他若不認,宮正司就不得不花大力氣去審,不知要讓他再多受多少重刑——可即便最后相信砒|霜與他無關,又有什么用呢?自那致人瘋癲的藥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刻起,他就已抵賴不得,死罪逃無可逃。只消能想明白這一點,誰都會想讓自己死得痛快一點,多認一條罪又是什么大事?” “再者——”徐思婉從鏡中睇了花晨一眼,眼中蘊起笑意,“他既要因此喪命,心底不知會如何恨我。自己認下那砒|霜之事,多半會覺得自己庇護了另一個不知名的兇手,還要盼著我日后還能在此人身上栽跟頭呢?!?/br> 真可惜,以阿凡的身份一旦認罪,她大概是不會再見到他了。若不然她真想親口告訴他并無旁的兇手,那砒|霜是她自己下的,是她布局里的一環,不知阿凡的神色會有多么精彩。 徐思婉想得心情大好,待她梳妝妥當,思嫣也已收拾妥當,姐妹二人便一并往長秋宮去。 在今屆選秀之前,宮中后妃加起來總共才四人,這案子該是乾昭一朝后宮里的頭一個大案,自然引得闔宮矚目。 是以在二人到時,長秋宮里正熱鬧。二人剛步入宮門,遠遠就看見一女子跪在正殿之前,珠釵盡卸、以發覆面,就連身上的華服也不見蹤影,一襲中衣裙被午后陽光映照,明明白得刺眼,卻透出一股莫名的蒼涼。 這是謝罪才會有的樣子,哪怕是身為男兒身的朝臣們這樣也會顏面盡失。后宮妃嬪倘使做到這一步,多半便是為了保命什么都顧不得了。 思婉與思嫣相視一望,提步行去。經過那人身邊,思嫣認出她是誰,脫口而出的驚呼:“明賢儀?!” ——其實明賢儀早已是陶良使了。只是在降位之后她們就再不曾見過,思嫣驚異之下才習慣性地喚出舊稱。 陶采昔原已在烈日之下跪得神思渙散,聞聲打了個激靈,轉過頭滯了滯,忽而識出徐思婉,不管不顧地膝行上前:“倩貴人……倩貴人!” 徐思婉側身一避,兩側的小林子與小柯子同時上前,將她一把阻?。骸澳镒幼灾?!” 她滿目驚恐,淚盈于睫,這副樣子配上她那張臉,原也該是惹人憐惜的??上КF下以發覆面,只顯得無比狼狽。 徐思婉在兩步外靜靜垂眸,凝視了她兩息,吁了口氣:“原來是你?!?/br> 自然會是她。 自然只能是她。 她面露恍悟,心底思緒百轉,暗自慶幸自己有備在先。 陶采昔卻顧不上細究她的神情,掙扎著求她:“倩貴人,是我糊涂!我……我恨你得了圣寵,恨你害我被貶了位份!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徐思婉眼中驟冷:“不是我害你被貶了位份,是你多行不義必自斃?!?/br> 陶采昔一時怔忪,下意識地還想爭辯那香囊非她所為,終是認清局勢,便顧不得那么多了。 她連連點頭:“是……是我!都是我不好!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 徐思婉目光移開,朱唇輕輕扯了一下:這話說起來,也未免太容易了。 下輩子的事誰知道呢? 若真能用來世補償今生的虧欠,她就大可不必走這條路了。 她于是不再理會陶氏,拉了拉思嫣,一同走向不遠處的正殿。 正殿之中,數位嬪妃已然在座,看見徐思婉進來,殿中倏然一靜。 徐思婉假作未覺這份安靜,行上前如常見禮,皇后仍是一如既往的賢惠模樣,和顏悅色地頷了頷首:“倩貴人來了,快坐吧?!闭f罷信手拿起放于身邊小案上的幾頁紙,遞與聽琴,“這是供狀,貴人先看看?!?/br> “謝娘娘?!毙焖纪翊故捉舆^供狀,自去落了座,一字字讀下去。 不出所料,阿凡果然連砒|霜也一并認了下來,說也是陶氏指使他下的。后來見此計不成,□□又太容易被驗出,才換了那能殺人于無形的慢毒。 ……編得還挺周全。 徐思婉嘖嘖稱奇,接著讀下去,又耐心欣賞了一番每一頁上的鮮紅指紋。 等她讀罷,后宮眾人也差不多都到齊了。供狀早就由宮人謄抄了數份,除卻徐思婉手里這份原稿,余下的也正被旁的嬪妃傳閱。 皇后任由她們讀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啟唇肅然:“如今新人一進來,宮里真是愈發不太平了。前有水銀香囊,后有砒|霜與瘋藥,你們是不是真當陛下和本宮不會嚴懲?” 殿中氣氛一沉,眾人趕忙離席,叩首告罪,口道不敢。 皇后并不叫起,目光微抬,凌凌地投向殿外:“今兒就拿陶氏給你們做個例,再有動歪心思的,就想想她的下場!” 說罷揚音:“押進來吧!” 眾人默不作聲地跪著,長跪在外的陶氏很快被押進了屋,與之一并進來的卻還有執著紅漆木杖與春凳的宦官。 陶氏被押到春凳上,身子被牢牢按住,她自知不好,嘶啞地哭道:“皇后娘娘,饒了臣妾吧!” 皇后冷睇著她:“二十板子,自己數著。若敢多嘴一句,便加十板;若報數不及時,就當沒打過?!?/br> 陶氏嚇得花容失色,慌張哀求:“皇后娘娘,臣妾再不敢了……” 聽琴立于皇后身邊,聞言淡淡道:“陶良使,有了這一句,可就是三十板子了?!鞭D而一睇左右,“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動手,好教各位娘娘娘子記一記規矩?!?/br> 一時之間,除卻陶氏的啜泣聲,四下里一片死寂,有些膽小的嬪妃臉色已發了白,眼見那兩名宦官行至陶氏左右掄起板子打下去,不乏有人猛地閉上眼睛。 “一、二……”陶氏哭著自行計數,聲音越來越虛。血腥氣隨著數字漸漸飄散開來,懸浮在空氣中,的確恰到好處地將眾人點醒了些。 就連徐思婉都有些恍悟之感,好似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在宮中做了惡事會有難以想象的凄慘下場。 ——那么,她日后會做得更小心些。 到了后來,陶氏愈發泣不成聲,極度的虛弱下說一個字都變得艱難。于是按著皇后先前的口諭,沒能數出來的就當沒打過,板子一記記添上去,最后終于數到“二十”的時候,她已生生挨了三四十板。 任誰都知道,陶氏日后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是以宦官們將她“扶”下春凳時毫不客氣,往前拖行一段,直接按跪在皇后面前。 陶氏原本潔白的中裙已被鮮血浸透,紅了一大片,滿臉冷汗直令發絲都打了綹,一縷縷貼在臉上。 按著規矩,她該叩首謝恩,可跪了半晌仍顫抖著說不出話。 皇后無心多等,淡然擺手:“先押她下去?!毖援吷袂榻K于緩和幾分,向眾人道:“都起來吧,坐?!?/br> 滿殿噤若寒蟬的嬪妃這才敢起身,徐思婉不作聲地抬眸打量,只見幾乎每個人的臉色都發了白。其中有兩三位起身間甚至腳下打了軟,險些跌坐下去。好在身邊的宮人反應及時,硬生生將人扶住,扶回椅子上。 皇后將她們的一切反應盡收眼底,徐徐地緩了口氣,開口沉肅依舊:“從前宮中人少,不免冷清?,F如今過了大選,本宮很高興能多些姐妹作伴,可你們若一個個都拎不清楚,就別怪本宮不得不整肅宮規法紀,顧不上往日的姐妹情分?!?/br> “臣妾謹記娘娘教誨?!北娙藨?,都懸著心。 皇后顏色稍霽,抿了口茶,又說:“陶氏要等陛下發落,這條命多半是保不住了。你們都記住她今日的樣子,別仗著娘家有幾分權勢就肆意妄為。這是皇宮,容不得你們造次?!?/br> 眾人又道了聲“諾”,比方才聽著更小心了些?;屎蠼K于擺了擺手:“退下吧?!?/br> 這句話在宮中常能聽見,眼下卻令一眾嬪妃都多了份如蒙大赦之感。眾人離席福身后畢恭畢敬地退去,就連位高權重的玉妃都變得低眉順眼。 退至長秋宮外,徐思嫣一把攥住思婉的手,心有余悸地驚嘆:“皇后娘娘好大的氣勢……” “別慌?!毙焖纪袷謸嵯蛩暮蟊?,為她順了順氣。她的脊背一直輕顫著,好似真的嚇壞了。 余下的眾人也都差不多。平日若從長秋宮告退,嬪妃們是敵也好是友也罷,總會在宮門口閑談幾句再各自回宮,眼下卻誰都沒了說話的心思,個個緊繃著臉,半步不想多留地舉步離開。 思婉猶是和思嫣一起結伴而行,回到霜華宮,她先將思嫣送回了敏秀居,囑咐宮人好好照應,而后才自己回拈玫閣。 暑熱正重,一路走下來,她身上早已出了一層細汗?;氐脚P房,月夕即刻端了綠豆湯進來。 花晨在臥房門口接過湯,就示意月夕退下。她徑自將湯奉給徐思婉,忖度半晌,還是直言問了:“那三十兩黃金的事,奴婢看供狀上都寫了,娘子怎么不提?” “有什么好提的?!毙焖纪駡唐鸫沙自诰G豆湯中攪著,豆香泛出來,沁人心脾。 “……可阿凡說是陶氏給他的?!被ǔ旷久?,“倘若人人都覺得就是如此,這錢豈不白花了?” 徐思婉吃了口綠豆湯,含起笑:“這湯熬得不錯,又香又解渴,你也去喝一碗?!?/br> 花晨一看她這副笑意,就知自己又沒明白,不由悻悻:“娘子就會賣關子……” “沒什么可賣的關子?!毙焖纪駬u搖頭,“宮里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倳腥嗣靼椎?,無須我去點那一句?!?/br> . 夜色降臨,月朗星稀?;实叟曜嗾孪肫疬€有份供狀沒看,便吩咐王敬忠去取。 王敬忠快步行至側殿,取來供狀又折回內殿奉上,皇帝邊讀他邊稟話:“下奴審到后來才知道,那阿凡原也是陶良使身邊的人。想是倩貴人挑選宦官時大意了,沒想著查閱典籍,自己又只認出了從前在陶良使面前掌事的張慶,倒將這阿凡疏忽了?!?/br> 皇帝沒做聲,卻也沒面露不虞。王敬忠在他身邊侍奉多年,見狀便知還可繼續稟話,就又續道:“皇后娘娘今日動了怒,賞了陶良使二十板子以震懾六宮。但陶良使日后的去處,還得請陛下圣斷?!?/br> 皇帝“嗯”了聲,手中的供狀繼續讀著, 王敬忠再道:“那宮女柳絮……也是一直侍奉陶良使的,說陶良使給了她五百兩銀子讓她辦事,阿凡亦是為錢財所惑才鋌而走險。下奴想,這二人是否直接賜死,以儆效尤?” “車裂?!被实鄣瓎⒋?。 王敬忠悚然一驚,旋即躬身:“諾?!?/br> 與此同時,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三十兩黃金”上。 供狀中寫得簡單,起先是阿凡說陶氏以五百兩銀子收買了他,后來宮正司指明在他床下搜出了三十兩黃金,他便承認那三十兩黃金也是陶氏給的了。 ——五百兩銀子給柳絮,三十兩黃金給阿凡? 皇帝思忖片刻:“明日取陶氏宮中的賬冊來,朕想看看?!?/br> “賬冊?”王敬忠微怔,旋即應道,“諾?!?/br> 皇帝遂起身,提步向外走去:“去拈玫閣?!?/br> 王敬忠忙示意宮人們跟上,見皇帝好似無意乘步輦,一行人就踏著夜色,浩浩蕩蕩地往霜華宮行去。 . 拈玫閣的床上,徐思婉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倚在靠邊的那側,沒精打采,怔怔垂淚。 花晨挑了方顏色最為溫柔的帕子遞給她,她一壁拭淚一壁想:他該來了。 近來他對她那樣“專情”,在案子了結的日子,他怎么能不來看她呢? 他若不來,她最后一場戲就沒法唱了。雖說眼下不唱也無傷大雅,可那就意味著她日后還要為了這出戲再搭戲臺,也很麻煩。 她這般想著,心思沉悶之下倒哭得愈發投入起來,一時真抽噎得止不住了。 于是期待已久的聲音終于傳來時就帶著笑,帶著三分心疼,打趣她說:“朕來時就猜你會不會又在哭,果然在哭?!?/br> 她面容一怔,舉目望去,忙要離席見禮。他幾步上前將她扶住,就扶她坐回床上,攬著她問:“是傷心了,還是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