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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安石步至近前時所見之景。 “陛下?!彼碜鞫Y。 “卿來了?!壁w頊略收起笑意,對他言道,“朕適才請歐陽夫人作了兩張畫,想請卿來評一評,哪幅更佳?!?/br> 說著,將兩張畫絹與王安石遞去。 歐陽芾在旁笑吟吟看著他。 原來不為公事,王安石心底微明,接過畫觀去,過了須臾遞還道:“面上這幅更佳,另一幅當為他人所作,非內子手筆?!?/br> “果然瞞不過卿?!壁w頊笑道。 “妾身便說,介卿一定猜得出來?!睔W陽芾道。 “夫人所言,朕今日方信了?!?/br> 于是趙頊看到這位官至宰輔,性格不茍言笑,哪怕于自己面前亦未流露過太多私情的臣子,抬目輕輕看了歐陽芾一眼,然而毋論歐陽芾抑或皇帝皆未表現出甚么反應。 王安石略咳了下,道:“臣常觀內子作畫,此無足為奇?!?/br> “介卿太謙虛了,分明叔父也猜不出來?!睔W陽芾道。 趙頊目中的王安石顯然更加不自然了,渾身透著股僵硬,似欲對歐陽芾說甚么,又因一些緣故不便開口。 這情景竟使趙頊聯想起被人調戲了的小娘子,不禁倏地笑了出來。 他一笑,歐陽芾亦繃不住笑了,王安石看著兩人前仰后合的模樣,多少明白過來自己是被調侃了。 嘆了口氣,遞給歐陽芾一個眼神,歐陽芾乖道:“我錯了?!?/br> 你錯了么。倘使趙頊不在,王安石定會問出這句話來,然此刻他只能躬身朝趙頊道:“內子頑劣,還望官家見諒?!?/br> “朕以為夫人性格開朗,與王卿正相合適?!壁w頊難得見王安石受窘,不覺興濃。 “官家慧眼,妾身也這樣覺得?!睔W陽芾利索道。 兩人坐著,王安石在旁立著,暖風吹過廣庭,隔絕了外界的喧沓,元豐年后,趙頊回憶過往,這應是三人為數不多的歡顏時刻。 曾鞏登門是在某日上午。 “子宣譏我只知規勸他,卻不勸你,我便來了?!睅е嫘谖?,曾鞏如此對王安石道。 “可他又豈知,我不勸是因我明白自己勸不動你,你從來欲做甚么,我何時勸得住你?!?/br> “子固知我?!蓖醢彩?。 兩人面前擱著沏好的茶,曾鞏嘗了嘗,道:“阿念的手藝又見長了?!?/br> 王安石不置可否。 “我素知你執拗,但不知你有一日欲與滿朝臣子為敵?!?/br> “我并不認為這是‘為敵’?!?/br> “可必然有人將你視作敵人,”曾鞏踟躕,“介甫,凡事還須多計量,勿一意孤行?!?/br> “我以為你是來勸我放棄新法的?!蓖醢彩?。 曾鞏搖頭嘆道:“至少這份底線我不會跨過......改革圖新,此為我們共同的志向?!?/br> “是,至少你未勸我,”王安石道,“可子固亦不愿幫我?!?/br> 曾鞏聞言,心中一痛,橫亙于二人之間的差異不止在為人處世,更在變革方略上。 “我曾對你道,先施教化而后擇材,目今官員疏于考察磨礪,對驟然而來的新法必多抵觸,cao之愈急,則怨忿愈生,用力愈煩,則人之違己愈甚,故應當先令士子明德,如此三年五載,再選任官員cao持變法?!?/br> 王安石不言。 “介甫又要認為我迂闊了?!痹柨酀?。 “子固既明白我會說甚么,何以仍對我言?!?/br> “我已向朝廷提請外任,不久便要出判通州了,此番是我最后一回對你說這些,”曾鞏道,“......順帶也來看看阿念,與她道聲別?!?/br> 王安石握緊了手里茶盞,他當然清楚對方為何自請外任,縱然如此,他也斷不可能停下腳步。 “此去山高水長,子固須多保重?!?/br> 曾鞏笑了,等這個人示弱真是比登蜀道還難的事,于是他先道:“介甫,我們自始至終是朋友?!?/br> “好?!蓖醢彩瘓远ɑ氐?。 曾鞏又道:“裴如觀這些年于館閣就職,去歲方任了史館修撰,我與他見過幾次面,他對新法頗為支持,應能幫上你的忙?!?/br> 裴如觀是穆知瑾的丈夫,王安石多年前為穆知瑾寫過墓志,這份恩情依然留在裴如觀心中。 “子宣意見與你相合,性子也同你一樣倔,你......多照顧他?!?/br> “好?!蓖醢彩琅f回道。 歐陽芾坐在隔壁屋中,等著曾鞏過來。 “阿念?!痹柧彶秸径ㄓ谒砗?,輕輕喚了聲。 歐陽芾不應。 “之前當著你的面爭論介甫之事,是我不該,”曾鞏溫言道,“讓你難過了,抱歉?!?/br> 歐陽芾轉過臉看他:“只是抱歉么?” 曾鞏嘆息道:“還備了一份賠罪之禮,不知阿念可愿收下?!?/br> “甚么禮?” 曾鞏從袖間摸出一樣巴掌大的物什,歐陽芾定睛一看,噗嗤笑了。 一截雕鏤的手作蓮藕,安靜靜臥在曾鞏手中,原本沉重的氣氛莫名增添幾分滑稽。 「沒聽說過一句話嗎?」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br> “據聞蓮藕為‘終始不渝’之意,故愿將此蓮藕贈予阿念,以表在下終始不變之心懷?!痹柕?。 歐陽芾抿了抿唇,眼眶guntang。她吸吸鼻子,狠心道:“你把它吃了,我便原諒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