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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中慢慢浮現出那人清高孤絕,甚或有些不可一世的模樣,浮現起那人冷硬、不隨俗流的態度,與自己大相徑庭的處世風格。 以及,他身邊的那個人。 馮京從未認為王安石的性格與她相契合,直至事實告訴他—— 那便是她喜歡的人,那才是她喜歡的人。 原來如此。 “不盡然,”馮京聽見自己冷靜的嗓音,他驚覺自己竟冷靜若此,“司馬君實同為翰林學士,支持刑部判決,其余學士雖意見迥異,然大多支持刑部,官家縱然親近王介甫,亦不會罔顧其他聲音?!?/br> 富氏哦了聲,升起的希望又悄然垂落下去。 馮京笑笑:“莫想這些了,此事一時半刻不會有定奪,想多了鬧得心里不愉快,便得不償失了?!?/br> 富氏輕嗯。 除卻他們議論的這些,其實馮京還未向她講述,藏在這件案子背后的深層含義。 王安石所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乃熙寧元年皇帝詔令中的內容,而司馬光所贊同“于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乃宋刑統的規定,即“祖|宗之法”。當皇帝詔令與祖|宗之法沖突,當依從何者,這才是翰林學士之間真正爭執的焦點。 司馬光思想保守,處處以祖|宗之法不可改為由反對更張,王安石凡事多欲革新,兩人矛盾遂逐漸凸顯。 盡管在嘉祐年間,他們曾是相談甚歡、過從親密的朋友。 王宅。 仆婢立侍于門口,屋內陣陣激烈交談聲,即便說話者刻意壓低嗓音,并不時深吸氣以平緩情緒,也仍透露出二者之間爭執之烈。 “方今國用不足,宗室鋪張奢靡,臣子賞賜泛濫,如不以近臣為始主張節用,又怎么解決冗費之害?”司馬光道。 他在朝上也是這副說辭,到了王安石家同樣是這幅說辭,王安石早已聽慣,道: “國家富有四海,大臣郊賚的賞賜與之相比寥寥無幾,吝惜賞賜于國用彌補甚微,而徒損大體,昔日唐朝常袞辭賜,時人議論其自知無用,不如辭官歸去節省更多,安石以為今同此理,與其使大臣辭賜,不如使庸碌無能者辭官于國更為有益?!?/br> 司馬光簡直對他這幅理強氣盛的樣子又惱又恨,鍥而不舍地反駁道: “難道你所提倡的理財之法,便能解決問題?” “是?!蓖醢彩瘮蒯斀罔F,“君實不信,是因至今尚無人正確行之,非不可行之?!?/br> 司馬光笑了,笑中多少帶著反對與譏嘲:“天下之財自古恒定有數,不在朝廷手中便在百姓手中,你所言理財,不過是搜刮百姓之財收入自己囊中,如此則害百姓窮困、流離為盜,對國朝豈是好事?!?/br> “非也,安石所言理財者,可令民不加賦而國用豐饒?!?/br> “此乃桑弘羊欺騙漢武帝之言,桑弘羊不取于民,又從何處取之,”司馬光站了起來,“武帝末年,群盜蜂起,豈非民疲至極才釀成此禍?” 門外,歐陽芾探頭聽了兩句,似覺兩人快吵起來,遂適時端了茶點進去。 見她身影,司馬光頓時熄了火,掩去激動的情緒,錯開目光緩緩又坐下。 “官者,或廉或貪,清廉者俸祿尚不足養家,再行減除當無以度日,貪鄙者縱然裁減俸祿亦可通過其他手段搜取民脂民膏,故安石言,減俸無用?!蓖醢彩?。 “況目今天下尚存許多土地未得妥善利用,許多水利未得興建,許多弊政未得革除,何言天下之財已盡而取之?!?/br> 王安石不會因對方是朋友而稍降辭色,亦不會因對方是朋友而違背自己的想法,曲意迎合,委婉折中。 他不會,所以他與友人的爭執中,往往依靠雄辯之才而使言語凌駕對方之上,最終多以對方口服而心不服告終。能夠忍受他這種脾性而一直同他要好的,必須得是本身性子十分好的人,至今為止歐陽芾所知惟獨曾鞏一人而已。 曾經的司馬光也可與王安石交好,那是君子之交,惺惺相惜,然而目今不行了,他們之間太多不合,理念太多殊異,見面多在辯論,私交也漸淡了。 歐陽芾原想留司馬光在家用晡食,但看這個樣子毋論司馬光還是王安石過會兒都不一定能平心靜氣地同桌吃飯,連她自己在家用食的心思也沒了。 她披了件外裳出門,打算去曾鞏家蹭頓飯,順便吐吐苦水,然剛至正門口,卻瞧見門房驅趕著一陌生男子,神色頗為不耐。 “跟你說了,我們郎君日理萬機,沒空見你的,”門房揮袖道,“想見我們郎君的人多了,郎君若個個都見,那夜里也不用睡覺了?!?/br> “煩請通傳一聲,在下有要事向王內翰稟陳?!眮碚呶词茯屭s影響,面容沉著,嗓音低而醇厚。 歐陽芾朝那人打量去,見他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五官硬朗,膚色微暗,應是常年在外日曬風吹的結果,身形健碩,卻為文士打扮,面龐輪廓堅毅,一雙漆黑的眸子幽深銳利。 “你走罷,郎君今日不會見你的,你在這兒站再久也沒用?!遍T房無奈道,“我們郎君今日有客人,還不知何時結束呢?!?/br> 男子的臉上終于露出遺憾的神情,然稍縱即逝:“既如此,我改日再來?!?/br> “第一等?!?/br> 忽被叫住,男子轉身回頭,與歐陽芾四目對上,聽見門房喚了聲“夫人”,才恍然察覺對方身份,他躬身作揖:“見過夫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