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頁
此話與趙頊所見那些劄子上的內容并無多少區別,然趙頊按下心思,繼續問:“卿認為,當如何為君?” 富弼稍稍抬目,看了眼這位年輕的皇帝:“回陛下,君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若可窺測,則jian人得以逢迎,陛下當如上天,不偏不倚,監察人臣得失,善惡由人自取,然后以實情誅賞,使得功罪明晰?!?/br> 趙頊不知怎的就聽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言自己心思太過外露,教人看出來了。他抿了抿唇,雖因被看穿而有些心虛,但還是道:“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還有一事向卿請教?!?/br> “陛下請言?!?/br> “自仁宗皇帝以來,邊境屢遭契丹、黨項二族進犯,依卿所見,若于邊境用兵,我大宋與此二族勝算幾何?” 這位年輕的帝王有顆不安現狀、蠢蠢欲動的心,富弼觀了出來,但他絕無助長帝王心氣的想法,他將眉蹙深,對帝王肅道:“陛下臨御未久,當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br> 趙頊聞言,一陣默然。 富弼的回答無異于給他澆了盆冷水,他于殿中靜坐至日頭西斜,才步行踱回寢殿。 兩日后,延和殿,趙頊接著召見了司馬光。 此時司馬光正值壯年,已位居御史中丞,又擔著為帝王編纂史書一職,可謂風光無限,然其不慕榮利,兩袖清風,又敢于直言進諫,遂得君王器重。 只是...... “為君者,修身之要有三,一為仁,二為明,三為武。修政治,養百姓,利萬物,此人君之仁;知道義,識安危,別賢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斷之不疑,jian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br> “治國之要有三,一則任人唯賢,二則賞必信,三則罰必行......” 趙頊再一次感覺到失望,他將目光悄悄下移,落在正向他敘述為君之道的司馬光的衣衫上,那件披掛在他身上的官袍已洗得有些褪色,然干凈整潔,找不到一絲塵埃,正如這件衣裳的主人,公正方直,不染塵埃,卻過于得書卷氣。 趙頊自然敬重這樣的臣子,然某些時刻又很難依靠他們去做些甚么。 “陛下?!?/br> 趙頊回神,微微坐直了身子?!俺忌砩嫌猩趺磫??”司馬光問道,他的舉止依舊謙恭,語調醇和溫文。 趙頊咳了聲:“沒甚么,卿繼續講?!?/br> 他抬手示意,司馬光便繼續講下去:“此六條乃臣平生力學所得,臣昔日以此六言獻仁宗,其后獻英宗,今日獻予陛下,愿助陛下有所得?!?/br> “朕知曉了?!壁w頊道。 許因自己一番懇切之言未得對方多少反應,司馬光略猶豫后,拱手道:“陛下,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言?!?/br> “卿但說無妨?!?/br> “陛下欲招納嵬名山叛民之事,臣以為萬不可行?!?/br> 司馬光吐出此言,趙頊一時未作答話。 “陛下,諒祚雖桀驁,然至今對我朝尚行臣禮,日前更方遣使者吊祭先帝,還未還國,此時令邊臣誘納其亡叛之民,臣以為不足以損害西夏,反失我朝王者之體?!?/br> 司馬光由衷勸諫:“況邊境夷狄,自幼習騎射,父子兄弟相處之道尚且不分,更未嘗講仁義禮樂,此與我中原之民相異,臣恐縱然招納其民,亦難馴服其詐謀好斗之性?!?/br> 司馬光所言乃陜北綏州招降一事,綏州陷于西夏數十年,當地邊民首領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因不滿西夏國王諒祚的統治,秘密與大宋青澗守將種諤約降。宋夏之間的邊民歷來為雙方爭奪焦點,倘使招降成功,相當于多了一萬余邊民,且可趁機收復綏州。 陜西轉運使薛向支持種諤,遂向趙頊上奏,趙頊聽取薛向匯報后批準了招降計劃。此事進行得十分隱蔽,連中書省與樞密院也鮮有人知,不知司馬光從何處聽來,此前竟上了道劄子專門反對此舉,趙頊未回應,他便于今日又當面提起。 趙頊鎮定道:“此事卿從何處聽聞?” “回陛下,臣居御史中丞之職,可風聞言事,不問由來?!彼抉R光未直答,反以臺諫官身份回避了趙頊的問題。 風聞言事,指本朝臺諫官可憑流言、傳聞上奏彈劾,屬實則獎,不實不罰的傳統,為保證臺諫機構的獨立,其風聞由來,甚連皇帝也無權過問。 趙頊無法,亦不愿與他起爭執,遂道:“卿過慮了,此為外人妄傳,并無招降一事?!?/br> 司馬光蹙了蹙眉,心知皇帝在敷衍自己,追道:“陛下,若鄰人竊己之財,己當以正言責之,豈可以竊彼之財相報復,如此行為與竊賊何異?” 趙頊頭疼,他握了握垂在袖下的手,西夏屢犯宋境,掠財殺民,他欲奪回失地,如何便成了竊賊。 他忍耐著反駁的欲望,又聽司馬光道:“陛下擬任張方平為參知政事,臣以為其人文章之外,別無所長,且性格貪鄙,不當擔此要職?!?/br> 趙頊不耐了:“卿言張方平貪鄙,有何實據?” “臣所目見?!彼抉R光道。 趙頊終于勃然作色:“是否每有拔擢,眾臣便言不可,如此風氣難道于朝有益?” 司馬光見趙頊發怒,也起了脾氣,分毫不讓道:“知人善任,即便堯舜亦難為之,況陛下即位方始,若用jian邪,而臺諫循默不言,陛下如何知之?” 寂然半晌。 趙頊深吸幾息,斂了怒意,含義不明道:“結宰相與結君主,卿以為何者為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