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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素不喜這些,為了給歐陽修面子好歹一直坐在席間,歐陽芾看著他隱隱郁燥的表情,忍不住好笑,自個溜去后院透氣去了。 從廚房巡視出來,途徑亭園,忽瞧見不遠處亭中二人拉扯,歐陽芾定睛細看,其中一人正是歐陽修,另一人卻是不久前任了開封府推官,給她叔父作下屬的司馬光。 歐陽修欲走,司馬光繞至他身前阻攔。 “君實啊君實,你這又是何苦?!睔W陽修走不了,干脆甩袖背手,不住搖頭。 “懇請歐陽公向官家陳情,免去臣之職位?!彼抉R光深深作揖。 “中書敕令已發,你乞免的劄子也駁回了兩次,你當知圣意難違,且官家升任你乃出于對你的信任,你當思索如何報答圣恩,而非在此顧影自憐?!睅追瑒裾f不得,歐陽修口氣也不免重了些。 仿佛被這一語刺激到,司馬光惶惶目中登時蒙上層羞愧,然又萬般凄然道:“臣有愧,當不起這份信任?!?/br> “你——”歐陽修氣結。 “臣自知身負重罪,僥幸逃脫責罰,然數月來倍受煎熬,如今雖強顏出入,但見人不敢抬頭,深感上累知己,下累朋友,求歐陽公憐光知恥自省之心,乞請官家罷黜下官?!?/br> 他語中懇切滄涼,歐陽芾聽著,但覺他幾要跪下去。 “你!”歐陽修指著他深埋下去的頭顱,恨不爭氣道,“龐相若知你是如今這幅模樣,定悔當初護你!” 言罷,也不管司馬光受不受得了,掉頭揮袖而去。 身后,司馬光抬目遠視歐陽修的背影,這次卻未再追上去。他如一截折斷的枯枝,頹敗地坐在亭中,久久未得動彈。 歐陽芾注視著他蕭索枯瘦的脊背,但覺與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之人相去甚遠。 對于他和歐陽修適才糾纏不休的事,她亦略有耳聞。去年屈野河兵敗西夏一案,經審查乃因統帥龐藉調察不周,擅自發兵于白草平修筑堡壘,致使陷入敵圍,損失慘重。相關涉案人員或罷或降,惟獨司馬光在御史抵達前已接到調令,逃過一劫。 龐藉看重司馬光這位晚生,故為保護他,在御史到達前將所有與他有關的文件信函全部藏匿,是希望此事不要牽連到他,然司馬光卻知自己此前亦聽信他人之言,未經實地偵察便向龐藉輕率進言修筑堡壘,此也有他一份責。 回京后,司馬光接連上《論屈野河西修堡狀》、《論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狀》,反復申明自己乃首謀,應從重治罪,兩狀皆無批復,他自覺身負賣友自脫之嫌,痛苦不堪,上朝時向他人屢屢解釋,言之切至,口幾流血,要求對自己或處斬、或流放發配,最后朋友提醒他再說下去恐有沽名之嫌,他方才沉默。 隨后不降反升,他叩首謝而不受,內心愧疚想必愈發深重。 司馬光呆坐于亭中,寒風冰肌刺骨,對他而言卻似若無物,他感到的唯有灼灼痛意,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自尊與良心,讓他晝夜難安。 “司馬先生?!倍呝亢鰝鱽硪宦曒p喚,司馬光回目,見亭下佇立一人,微微笑靨正對著他。他略怔,隨即起而躬身,向歐陽芾作了一揖。 “司馬先生還記得我嗎?”歐陽芾笑問。 司馬光放下手,道:“自然是記得的,歐陽娘子乃歐陽公之侄,我們曾有過數面之緣?!?/br> 只她如今的模樣卻與那時不同,司馬光將她所挽婦人髻粗略視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外面天氣寒涼,司馬先生進屋坐呀,里面剛端上的熱羹,司馬先生也嘗嘗手藝如何?!?/br> 她的笑倒與記憶中相仿,無多少改變。司馬光敬謝道:“勞娘子費心,我稍候便去?!?/br> 歐陽芾便不再多勸,自己先回了前廳。廳中諸客熱火朝天喝得正酣,歐陽芾踱至王安石身邊,也不開口只望了望他,王安石便起身,告眾人道:“內子有事,失陪?!?/br> 歐陽芾在門外等他,見他出來,湊近他身上嗅了嗅問:“喝酒了嗎?” “......你知我不飲酒?!蓖醢彩?。 “我在后院還遇到一個不飲酒的,猜你們應能湊成一對?!睔W陽芾玩笑道。 王安石思了思,道:“司馬君實?” “不錯?!?/br> 王安石與司馬光的相識僅在他任群牧司判官的頭幾月,二人之間為君子之交,相識而不深厚,后來司馬光赴任外地,便再無交集。此番二人皆回京充任京官,還未單獨說過話。 眾賓散后,司馬光也欲離去,陡然聞見身后有人叫他,回頭卻發現是王安石。 “君實兄與我也有兩年未見了罷?!?/br> 二人立于庭中竹柏下,思憶曾經情景?!澳菚r我們還在此一同欣賞歐陽姑娘彈奏的新曲,未料如今介甫兄已與歐陽姑娘結為良緣,說來我還欠介甫兄一聲恭喜?!彼抉R光勉強展開笑意道,“介甫兄新任度支判官,蒙受圣眷,京中百官皆欲識你,我早識介甫兄,竟是與有榮焉?!?/br> “這些客套虛詞,君實兄倒也學會了?!蔽戳贤醢彩会樢娧?,話語毫不容情,司馬光微微愣住,而后不禁嘆息道:“介甫兄還與過去一樣犀利?!?/br> “......” “我雖也自認堅持cao守,認定之事便難為他人說動,然到底不及介甫兄堅定不移?!?/br> 王安石罕見停了少息,道:“君實兄可容安石一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