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燈者 第66節
不過這回她一直撐著沒有讓自己陷入沉睡。因為她有種感覺,這回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走在路上,荊憶問竹瀝:“女鬼尋夫,學子剖白心意,世間感情千千萬,你我屬于哪一種?” 竹瀝沒有半分猶豫,從胸腔里發出的聲音,震得荊憶耳朵癢癢的:“你是我一生所求?!?/br> 荊憶自嘲一笑,自己如今也變得越來越像尋常女子了,只是,也過不了多久就是了。 靈魂已經支離破碎,那詛咒誓要將荊憶的靈魂抹殺掉??墒乔G憶現在已經沒有那么在意了,塵世走一遭,有他相伴,沒有不好。 竹瀝雙手穩穩地托住荊憶的身體,那雙眸子蓄著黑暗,看向荊憶的眼神卻盛滿了世間最溫柔的目光。 閑庭信步般,竹瀝將荊憶抱回了客棧。荊憶想要先沐浴,竹瀝應允,為她叫來了水。 衣衫滑落,她坐在浴桶中微睜著眼睛,保持自己的意識清醒。安靜的浴房之中偶爾出現水聲。荊憶的雙眸宛如池中泉水,似是不舍。 過了好一會兒,荊憶才從浴桶中站起來。水珠從她的身上劃過,留下痕跡,然后消失在未知的地方。 她隨手扯了布巾擦干身體,換上寢衣,一邊擦干頭發,一邊走出浴房。 剛走出來,就是滿目的紅,燭光不再羸弱,暖和的光芒匯聚在一起,溫柔地沁人心脾! 紅燈籠掛滿了整個房間,船上、桌上。各色各樣,有小兔子形狀也有小狼形狀。而在漫天的紅之中,竹瀝就悠然站在她的正前方,溫和地注視著荊憶。 荊憶停下擦頭發的動作,有些怔愣。竹瀝慢慢地走向她,熟練地接過她手中的布巾,為她絞干發絲中的水。 荊憶雙手放下,雙眸也垂下。剛沐浴完加上極度的困倦,聲音還有些?。骸澳?,有何心愿?!?/br> 竹瀝從身后抱住了她,將下巴放在了荊憶的肩上,臉貼著荊憶的臉頰,聲音比荊憶更?。骸拔蚁胍湍阌肋h在一起?!?/br> 永遠嗎?這個詞真的是有些遠哪,她不能確定,也無法說出那句“如你所愿”。 竹瀝還是穿著那身紅斗篷,臨時起意所以有些粗糙,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脫下來。 “只要荊憶想,一切皆可實現?!敝駷r聲音不自覺帶著誘哄。 荊憶握住竹瀝箍在自己腰間的雙手,身子也往后靠了靠,整個人無比親近竹瀝,語氣還是平靜的,可是那一絲顫抖怎么都無法掩飾?。骸拔蚁??!?/br> 話音剛落,竹瀝就將荊憶轉了一個身,面對面將她抱緊。臉埋在荊憶的發絲之中,悶悶發聲:“不要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br> “這個心愿你一定可以幫我完成的?!?/br> 竹瀝的手桎梏著荊憶,很緊很緊。荊憶閉上眼睛,聽著竹瀝的心跳。小小的“嗯”了一聲。 一整個夜晚荊憶沒有睡,她和竹瀝就一直抱在一起。燭火燃盡,紅燈直到早晨的第一縷光輝出現才變得暗淡起來。 他們的身體一直浸沒在黑氣之中,竹瀝不斷吸收著,又不斷給荊憶輸送力量。 荊憶望著外面的光輝,心中是無盡的安寧。她想起自己初化人形,懵懂只會跟著本能不斷救治身邊的人。 她想起這短暫的無知單純終結于那兩個神魔的出現,此后的記憶更多的是漫長歲月中所承受住的無盡痛苦。 她想到和竹瀝締結生死契,從一開始的不甚在意,到現在的掛上了心悅這個詞。 自己這一生,埋怨過,淡漠過,也短暫的愛過。千年歲月,恐怕要終結于今朝了。只是明明才答應的話,今早就要食言了。 他會按照之前約定好的將自己的身體燒掉吧?會怨恨她吧?昨晚給了他承諾嫁于他,今日就要讓他重新變為獨身...... 呵,她荊憶有朝一日居然也會想這么多,是死前的惆悵吧?可是她真的有些不舍得??! 荊憶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了,抓著竹瀝的手漸漸松了。竹瀝還在念著話本故事,悠揚低沉的聲音感受到荊憶的變化,頓住,眼底暗芒閃過。 “執燈數載,無愧于他。你心之所愿,亦是我心之所愿?!?/br> “煙消云散之際,放不下的是你。這最后一單生意,是我搞砸了?!?/br> 竹瀝抓住她的手,笑了。他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說出來的話還帶笑意和溫柔:“忍不住了,就睡吧,醒來之后就有糖吃了?!?/br> 荊憶想勾起一個笑,可是力氣已經沒有了,靈魂破碎的聲音響在耳邊。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最后看一眼他,結果是失敗的。 ...... 荊憶好像死了,死在了金輝滿地的尋常早晨,死在了她剛剛成婚的夫君懷里,死在了從一開始就注定跟著她的詛咒之中。 竹瀝沉默地將荊憶抱起,輕柔地放在了床上,細心的為她蓋好被子,然后將神骨和魔骨放在了她的兩邊。 他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神情,似是在喃喃自語:“最后一單生意,會好好的完成的?!?/br> 黑氣驟然顯現,整個客棧瞬間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人們只覺得今日的天氣有些奇怪,不像是以往要下雨的暗沉,反而有些喘不過氣來的壓抑。 他們好像看不見上面的一個房間里正在不斷涌出黑色的霧氣。那霧氣之中還帶著些許綠光,纏繞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房間內,竹瀝握住荊憶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下,輕輕的貼著,閉上了暗得可怕的雙眸。 他已經吸收完了那紅石的力量,他現在的靈力是純凈與神圣混雜在一起,雖然竹瀝的身體很不好受,也沒完全轉化成功,但是他等不下去了。 他一邊將神骨和魔骨融入到她的身體中去,一邊將她的魂體穩住。強大的靈力外泄,幾乎讓這個脆弱的房間掀開天花板。 黑氣縈繞在荊憶的身體旁,柔和地幫她適應神魔骨,雖然過程對于竹瀝來說是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嘴角依舊勾起。 他也要承受一下荊憶千百年來一直忍受的赤火寒川,這種近乎自虐的感覺卻讓他樂在其中,好像這樣她就能醒過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外面的百姓都要以為這天都要塌下來了。終于在隔日的傍晚,黑云褪去,黃昏的余暉重新照進了這間客棧。 人們的心情也不再壓抑了,都狠狠地吐出一口濁氣,心情豁然開朗。 而在其中一間上房之中,竹瀝終于睜開了他的眼睛,里面暗芒涌動,眼中的紅血絲為他平添了一份深沉。 他的下巴長出了青青的胡渣,身上還披著那件紅斗篷,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荊憶還溫熱的臉龐。 她穩穩地呼吸著,和她平常睡著了一樣,不動如山。 竹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看什么珍貴的寶物一般。良久,他才慢慢地起身,剛站起,身體還踉蹌一下,險些就要摔倒了,幸好扶住了床柱,才穩住了自己的身體。 等再次站穩了之后,竹瀝動作頓住,另一只手掩面,一聲輕笑露出來,隨后就是他沙啞的聲音:“這回,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br> ...... 咒罵聲不斷進入荊憶的耳邊,荊憶覺得很吵,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入目就是一個牛欄,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她疑惑轉身,就和一雙冷漠的眸子對上了。那雙眸長在一個小男孩身上,顯得有些奇怪。 仔細一看他并不是看她,而是看她身后的牛欄。 荊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沒有身體,只是靈魂形態,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過她也不糾結,徑直走到第一個見到的人身邊,眼含探究。 沒一會兒,那道把自己的喚醒的咒罵聲再次響起,荊憶看過去,就是一個老頭。如老樹皮一般的臉上掛著刻薄的表情,指著這個小男孩破口大罵: “災星,你就該去死!一天到晚端著個死人面像,克死生你的爹娘,你怎么還有臉活著?” 話是出奇地傷人,這個男孩像是習慣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牛欄。 那個老頭見他如此盯著他的牛,心中更氣了:“你還看我的牛,是不是也要將我這唯一的營生給克死去???” 像是在應證他的話一樣,牛欄一聲巨響,里面的那只牛轟然倒地。 老頭蒙了,趕緊過去查看。結果就是牛死了,其實是因為老牛受不住強力的耕作,累死了,但是老頭就是要把這個過錯推到小男孩身上。 對著小男孩就要拳打腳踢。荊憶覺得此人是真的無恥,想著無聊就幫他一把。但是沒有身體的她無法碰到任何東西,只能看著他被打。 荊憶眼中煩躁,心中莫名有氣。 天黑了,老頭也打累了,罵罵咧咧地回了房間,將小男孩關在了門外。 荊憶蹲在地上的他旁邊開口問道:“喂,你還活著嗎?” 沒有回應,果然他聽不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男孩終于爬了起來。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眼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仿佛對任何事情都無法上心。 外面有些人在看熱鬧,斷斷續續的議論聲被荊憶聽了個七八。 大概就是小男孩的爹在妻子臨盆的時候發了瘋,將妻子刺死。他娘在死的前一刻將小男孩生了出來。隨后他爹跟著他娘一起去了。 老頭失去了兒子悲痛欲絕,將所有的過錯推到了剛出生的嬰兒身上。但是他是個好面子的,聽不得有人說他的不是,所以咬牙將小男孩養大。 說是養大,其實他沒什么管過他,只是有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想到他,打他泄氣。這個小男孩是靠著好心的鄰居接濟勉強活到現在的。 荊憶仔細打量了他一眼,確實是骨瘦如柴,黑漆漆的,臟兮兮的。 她看得仔細,沒發現她脖子上掛著的紅劍吊墜正閃著微弱的光芒。 小男孩就這樣坐在院子里動都不動一下。像一個沒有生氣的娃娃。 荊憶走到他身邊以同樣的姿勢坐下,沒過多久,天空忽然大作??耧L卷起地面上的枯葉,一些不結實的屋子連房頂都被這陣大風吹掉了! 夜里該是寂靜入眠的時候,但此時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更糟糕的事情是雨傾盆而下,沒有任何緩沖,淋在人身上,帶起人們的顫栗。 很快這個小小的地方就開始積水了,人們拼命地想離開這個地方。 但是男孩還是不慌不忙,看著外面著急的人群,也聽著屋里面不斷傳出來的咒罵聲。很快老頭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這個破舊屋子,他看都沒看小男孩一眼。 荊憶看見小男孩也不在意,立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抬腳出去。 她脖子上的紅劍閃著的光芒更深了,終于引起了荊憶的注意。她拿起它翻來覆去的看了幾眼,并沒有發現有什么其他的不同,無趣的放下起身追了出去。 她覺得或許跟著他,就能知道些什么。 洪水來的很快,逃難的人絡繹不絕,小男孩慢悠悠跟在人群之中,有時候會被人撞到,過后他又會自己爬起來,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 荊憶就這樣跟在他身后,也沒有不耐煩,反而饒有興趣。 突然小男孩頓住了腳步,再也沒有向前走了。荊憶感到好奇,是什么讓他停了下來。 抬眸看去,脖子上的紅劍閃著更耀眼的光芒,但是荊憶還是看清楚了他前面的那個女子的臉。 同樣的淡漠沒有生氣,一身被血染紅的白裙,就靜靜地看著那個男孩。 一瞬間,一些記憶如數灌入荊憶的腦海中。荊憶只覺得頭疼欲裂,身體也像是被什么灼燒一樣,又像是被寒冰封住,熟悉的痛苦席卷全身。 不過眨眼間,那股疼痛又悉數退離,溫暖的力量包裹住她的全身。來自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呼喊她。 她想起來了,她是荊憶,是個游走于世間的執燈者,她剛剛成親了! 紅劍再也忍不住了,頃刻間將荊憶用紅光籠罩著。荊憶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靈魂像是飄了起來,失去了重量...... 隨后一股拉力,將荊憶拉到了未知的地方,但是身體終于有了重量。她猛地睜開了眼睛,有些急切地坐了起來。 第一眼看到的是精致的床幔,意識回籠,她緩緩轉過頭,竹瀝穿著紅斗篷正在笑著看著她。眼神寵溺溫柔,是她所熟悉的樣子。 她呆呆地望著竹瀝漸漸走近的腳步,雙手抓著柔軟的錦被,真實的觸感告訴荊憶她并沒有在做夢。 竹瀝已經來到床邊,俯身抵住她的額頭,臉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骸拔屹I了糖豆子。說好了的,醒過來就有糖吃?!?/br> 荊憶眨眨眼,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你小時候真的好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