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他們悔不當初 第81節
如此是做不好一個帝王的。 夜風微涼,中秋圓月,她的亡靈若在,這一日必是最痛苦的時候了。 一時心痛如刀戈,烈酒入喉,自口中一直燒到五臟六腑,壓不住似乎要裂出鮮血的痛楚,司馬庚擱在膝上的手指僵硬,幾乎不聽使喚,拿不住酒壇,任由那酒壇落在地上,嗆咳道,“謝蘊雖失了江淮,但此人心機深沉,手中必已屯下無數糧錢,如今進了南國,兵二十萬,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會傳來南國清君側,勤王的消息?!?/br> “此人智謀,手腕,心機,學識,天資,皆不在女帝之下,群臣可迎他入朝為帝,平定亂局?!?/br> 宴歸懷駭然,失語,“殿下,謝蘊是有治國之能,可江山擺在面前,您——” 司馬庚抬手輕壓,“莫要看他靜水深流,克己復禮,實則野心勃勃,此番必不會坐失良機,倘若不迎,必有兵戰,天下大亂,受苦的還是百姓,燕草,為臣者,衷心的不當是君,而是民,它日晏家必位居首輔,燕草,你有能力,心思玲瓏通透,往后切莫行差踏錯,似崔呈、王行、徐令之流,迷失在權利里,忘了最初的愿景?!?/br> 宴歸懷心震,旋即起身,深深拜禮,“臣記下了?!?/br> 知曉他依舊關心天下,又道,“現下等不及謝蘊,明日大朝會,崔呈的人會在朝上提出登基定國的事,此人只謀私利,法度、百姓在他眼里,不足一提,絕不可為君,臣今夜來,實則是想謀求一計,好叫崔呈計劃落空,登位不成?!?/br> 司馬庚聽罷,提筆寫了一張絹帛,遞給他,“元呺此人,謹小慎微,當初截下的書信,必成他在安定侯手下的保命符,他不可能銷毀,找出書信,可拖延一時?!?/br> 宴歸懷略一思量,旋即大喜,拱了拱手,疾步離開了。 庭院安寧,月色清冷,老仆人送別了宴大人,遠處侯了半響,更深露也重了,上前輕聲叩請,“殿下,該歇息了?!?/br> 那身影清冷,蕭索,食無味,寢難眠,老仆人候了一會兒,又勸道,“殿下實在難受的話,老奴這兒有越地來的神藥,不如吃一點罷……” 若是以往,必要查一查老仆人,司馬庚卻也沒什么興致,只是笑了笑,“不是什么好東西,莫要碰,下去歇息罷,這里不用你?!?/br> 老仆人訕訕的行禮告退了。 司馬庚自斟自飲片刻,出了府,沿著青石路踱步,就這樣緩緩走過街肆,出城走入山林,于山林中漫步,天際將將泛白時,走到了皇陵的入口。 這本是他修給自己的陵寢,機關圖由他核驗過,方才開始修,修筑陵寢的工匠,也未必有他熟悉帝陵里的機關密道。 她的棺槨在地宮側北的正殿中。 司馬庚緩緩走近,靠著棺槨坐下來,靠了一會兒,呼吸漸勻,天明時已不愿再回,坐得久了,意識便也沉得厲害,自袖中取出另一瓶藥,拔了塞子,望著那湯池中一人一棺的倒影,眼底泛起些暖色,仰頭將藥倒入喉中。 “砰——” 藥瓶被石塊擊落,滾在地上,冒出些許灼燒的煙氣,司馬庚順著石子來時的方向看去,是洛鐵衣,盤腿坐在房梁上,本就冷峻的面容因著久不見光,透著森冷的白,沒有活人的氣息,也沒有人該有的神情。 司馬庚撣了撣袖子上的藥珠,未去管被灼傷的手指,淡聲道,“你做什么?!?/br> 洛鐵衣報劍落下,揮掌推開了右側的棺槨。 “人太多,不知道誰可入皇后陵,你修建陵寢時,并未有妃位?!?/br> 司馬庚怔然,起身走近,棺槨中并排放了三人,沈熔,沈平,以及沈恪。 沈恪通身血污,分明受過重刑,三人尚有呼吸心跳,司馬庚眸光黑暗,“沈恪怎么了?!?/br> 洛鐵衣合上棺槨,“他帶私兵謀殺崔呈,被關押以后,崔呈囚禁威逼,想叫他交出沈家支持崔家,故而用刑,寧死不應,救活廢了不少力氣?!?/br> 崔呈如此自負,到底還是一葉障目,自以為是男子,便可贏得天下男子的支持,實則沈家早已被女帝分化,自上而下皆效忠女帝,沈恪死在他手中,只會加深他謀害女帝的口實。 士林倒戈,讀書人義憤,誅殺崔賊的呼聲一起,各路勢力必群起而攻之。 沈恪既已知曉崔呈構害她,如何會坐視不理,必是死也不會放過崔呈的。 只以她的武功,能將八十禁衛悉數擊斃,掌力渾厚,逃出帝陵后還可將洛拾遺打成重傷,崔呈父子二人卻還安生活著走出帝陵。 便不知她是念及十年養育之恩,不忍下掌,亦或是心灰意冷,終是厭倦了這世間,萌生死志。 亦或二者皆有,只無論如何,那江水中必存了她滔天的憤懣,失望。 斯人已逝,無論再做什么,她都不會活過來,無論什么事,如何復仇,她承受過的痛楚都不會減少。 司馬庚呼吸起伏,難以抑制,坐回棺槨旁,闔上眼睛,平復著呼吸,直至與這帝陵匹配的寧和,睜眼道,“你把他們三人挪出來,如果她希望有一個人能陪著走一段黃泉路,這個人不會是沈平三人,而是王錚,他與陛下共度十余年,從來都是閑云澹泊的脾性,想給她打下一片江山,遠走西域,若得知她亡故的消息,必不會獨自茍活,她對王錚比常人多了信任,叫他躺在旁側一道走,許能多幾分安心快樂?!?/br> 說完閉上眼睛,不想再說話,連手指頭也不想再動一動。 洛鐵衣點了香,待人熟睡,重新推了一尊棺槨,置于皇棺另一側,像這半月來發生過的事一般,將昏睡的人放在另外一樽棺木里,重新回了木梁上,閉目修練,直至兩個守陵人躡手躡腳地出了帝陵,才又睜眼,躍下房梁,喚醒四人。 宣殿朝議,太常寺右丞出列,請議擁立安定侯為帝,宗正當即反對,“獵山圍追陛下的越人是否與安定侯有關尚未查清,照祖宗祠里的情形,禁軍中分明出了叛賊jian宄,安定侯早不恢復晚不恢復,是在陛下引開追兵,叫你二人安全出了祖宗祠才恢復,不覺得太巧了一些么?” “地宮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二人活著出來,安慶太子脖頸上的箭傷,創口分明是博文侯的慣用弓,倘若正如你父子二人所言,安慶太子欲在地宮里意圖謀害陛下,陛下為何拼死帶出他的尸首,請獵戶安葬!” 姜奉言辭犀利,底下臣子雖未出聲應和,卻也未出言反駁。 崔呈厲聲道,“漫說我二人武藝,絕不是小九對手,謠言止于智者,本侯待陛下如何,天下人如何評說,本侯問心無愧。便是誣陷我父子二人構陷陛下,姜奉,你可有實證,” 金鑾殿里一時靜默,群臣默然,姜奉語塞。 崔呈冷笑一聲,“本侯與崔灈沒能死在里面,已是原罪,但小九拼死也要將我父子安全送出,不惜以身為餌,崔氏這兩條命,是小九給的,她打下的江山,本侯必給她守好,容不得任何作亂,且秋收已過,凜冬在即,當以防備突厥叩邊,此時大成無主,姜奉,你是想叫匈奴的鐵蹄長驅直入,打到我上京城來么!” “而他徐來,尚未加冠之年,乳臭未干,如何擔當大任,崔某歷經三朝,自問多些擔當,且諸君似乎忘了一件事,一無圣令,二無封禮,三無子嗣,徐家之子,皇后一說,有待商榷?!?/br> 不少衷心追隨女帝的臣子相互看看,都點了點頭,“是啊,雖有選后宴圣令在先,但聽聞徐家公子這幾日米水不進,身體每況越下,恐不是長壽之相……” “安定侯能將陛下教養得文韜武略,學識謀略自不必懷疑?!?/br> 崔灈立刻道,“想必諸位都知道,習武可康健體魄,延年益壽,當年父親為陛下搜羅天下武學,如今崔門愿將崔氏武學公諸于眾,參詳鉆研,富國強民?!?/br> “安定侯此言當真?” 崔呈點頭,“自無戲言,且崔某愿效仿陛下,每月為一人研習合適的秘籍心法一冊,以資獎勵,絕無藏私?!?/br> 廢除新稅的意向已贏得不少世家勛貴們的支持,此時露出武庫這一支,叫不少觀望的中流也意動了起來,擁立之聲已遠遠超過了徐家。 金鑾殿吵鬧沸騰如東市菜場,楊明軒、宴歸懷幾人冷眼看著,虎賁衛郭鵬欲出列說話,許半山攔了一攔。 于節冷呵,“陛下還是太藏拙,如今倒成了現成的梯子,叫崔賊踩著背上位?!?/br> 宴歸懷看世人熙熙攘攘,已不知如何勸說,世家培養子弟,通常選資質優秀者傾其所有,學武亦然,但通常千人里才有一人擁有習武的根基,而有根骨的,又常常沒有適合自己的秘籍心法,貿貿然修練與自己不匹配的武功秘籍,就算不死,也是臥床不起筋骨錯亂的重傷。 研習修改心法——說得輕巧,同時精通醫理和武功、又兼有天分調整秘籍的,宴歸懷活了三十年,也只見過陛下一人。 見父親望著崔呈,神情有些意動,宴歸懷嘆氣,提示道,“崔家武庫早已毀在了大火中,陛下放在崔門書庫的文籍,是她默背出來的,父親聽聞崔家人里,有人曾有這般本事么?” 仿佛兜頭一陣涼風,頃刻吹滅了宴和光心頭的熱意,忍不住搖頭嘆息,“陛下……” 盛驁出列奏議,“愿奉安定侯為君,定-國安邦!” “愿奉安定侯為君,定國安邦!” 謁者臺,御史臺,尚書臺皆有臣子出列擁立,呼聲震天。 徐令默不作聲,其余臣子便欲應和,殿外傳來一聲暴喝,“且慢!” “報——” 申興押著一人上殿,“末將可證明,安定侯與禁軍勾結,謀害陛下!” “邊關叩急——江淮謝蘊已將安定侯謀害陛下的罪證送往廷尉,安定侯數十條罪狀,鐵證如山,安能為帝——” 金鑾殿上嘩然聲起,崔呈面色大變,上前一步,“申興,你休要血口噴人!” 第83章 、這一次【二更】 禁軍中郎將元呺。 “竟當真是元呺?!?/br> 因著元呺父子是崔呈舊部, 一些朝臣不是沒有懷疑過此人,但死在祖宗祠的禁軍里元呺的親信一個也無,加之他營救安定侯時受了重傷, 沒有可疑之處,廷尉, 大理寺例行問話也并無不妥,便沒有搜查他的衛所住處。 卻見被押解在地的青年拼命掙扎,禁軍一時不備, 叫他沖到了金鑾殿兩側仆射吏令的案臺。 墨汁頃刻浸染那半片絹帛,人倒在一側, 口中溢出鮮血,抽搐斃命了。 宴歸懷幾人變色, 搶上前拾起被墨汁浸透的絹帛,面色鐵青,信帛被染成漆黑色,完全看不出字跡和印信。 申興驚怒又懊惱,“搜出信帛,抓到他的時候,他很平靜, 說他是被逼迫的, 愿意當庭拆穿安定侯的陰謀,一路上也很配合,我們也搜查過他身上是否有兇器毒藥, 沒想到他藏在了舌苔下?!?/br> 宴歸懷苦笑, 廢帝提過, 元呺此人生性謹慎, 在宮中任職中郎將, 能力不俗,倘若鋌而走險,必然是受鉗制,需得先拿下將他養大的義父,方可成事,如果拿不下或尋不見其父,當提防其滅口或是自戕。 現在果真如他所料,元呺死了,安定侯父子身上的嫌疑不輕不重。 崔呈一身玄衣蟒袍,質問姜奉、申興,“爾等勾結外賊,構陷本侯,其罪當誅——” 刁同甫出列,“此事皆是元呺之罪,此反復賊子已畏罪自戕,御史臺風聞奏事,禁軍統領維護的是陛下,并無罪過,喪期未過,陛下英靈未滅,金鑾殿上,還是不要見血的好,安定侯,勾結外賊實為重罪,還請慎言,還是先看了鴻臚寺送來的南國國書,查清楚元呺之死方才妥當,您說是么?” 刁同甫幾朝元老,大農令宴和光出列附議,崔呈拿他們無法,眸光越發陰鷙。 謝蘊揮師叩邊,但證據還在路上,等不及一時。 宴歸懷出列,奏請道,“博文侯崔灈文武雙全,與陛下情誼深厚,臣愿擁立博文侯為尊,繼承陛下遺志,開大成萬世太平?!?/br> 朝里混跡都是一點即通,宴歸懷話一出,三分之一大臣出聲應和,崔呈、徐令二人皆色變,麾下黨羽各有爭執。 洛青衣聽了半晌,吩咐洛星留在金鑾殿,自己隱去身形,騎快馬出城,趕去皇陵。 帝陵偏殿里,司馬庚看著清醒的兩人,前后想想,有所明悟,心跳霎時快了許多,“她沒事,但要讓崔呈覺得她已經‘死’了,是么?” 洛鐵衣報劍靠在一旁,“你是前朝廢帝,無法確定你是不是存了復國的心,不便告知真相,諒解?!?/br> 司馬庚看向那樽金堆玉砌的棺槨,朝沈平問,“能確定么?” 沈平點頭,“我去過找到她尸骨的地方,詢問過徐家的家臣,基本可以確定,那具尸骨上的衣服,是在尸體被狼啃噬完,已經開始腐化后,才被人穿上的,另外我被陛下救出來以后,叫人查過越王以及司馬慈手底下所有精通武藝的屬下,里頭確實有一名女子,我在距離尸骨十里外的一個虎洞里尋到了缺失的腿骨,腳踝處還殘留有一點繪紋的皮rou,確定這支腿骨,能與棺槨中的尸體吻合?!?/br> 沈恪溫聲道,“她這般做,該是傷勢過重一時難痊愈,一日不‘死’,崔呈搜尋追殺的人就一日不止,我們便按照她的意愿來辦罷?!?/br> 司馬庚平喘了口氣,抑制住幾乎沖得他頭腦發暈的欣喜,勉強維持著理智,“派去尋找的人當心一些,崔呈必定還盯著你們,尾巴收拾干凈?!?/br> 洛青衣還是擔心,傳音與洛鐵衣,“廢帝當真可信么?” 沈平信司馬庚,“你熟悉朝務,朝中的事多盯著一些,我出去尋她,阿容藏不住事,這件事瞞著他的,就叫他昏睡著罷?!?/br> 司馬庚忍住想跟著一起去的念想,他與沈恪一樣,沒什么武藝,出去以后,非但起不到太大作用,反而容易被人追蹤,再多的掛心念想,也只得暫時忍下,“有勞了?!?/br> 沈平應了一聲,帶上斗笠,走另外一條密道,消失在了夜色里。 沈恪本身患有熱癥,此次受刑,新傷添舊疾,容色越見雪白,端藥碗都有些許困難。 司馬庚起身,將藥碗遞到他手中,沈家公子,滿腹學識,姿容似天人,無論是誰都要夸贊一句,他從六歲起,聽世人夸贊,總想著有一日想見一見,后頭傳出了沈家與崔家定親的消息,洛神公子與崔家小九,世間最般配的一對神仙眷侶,自那以后,他想見洛神公子的心思便淡了,變了味,不屑,嗤之以鼻,見他扔掉她傾其寶庫所有奪來的凌霄花,又隱隱痛恨。 案桌上擺放了花雕美酒,司馬庚沒有要飲的興致,倒了盞清茶,淺飲一口便擱下了,“崔呈崔灈手中有她潛心研改的心法,你便是有一張軒轅弓,也絕不是對手,是知曉她還活著,有此一舉,好博得她歡心么?” 沈恪咳嗽得劇烈,雪白的面容因咳嗽敷上一層淡粉,藏在懷中的雪團探出頭,啾啾兩聲。 沈恪探手安撫,“你我在京時,多方照應安定侯,在安定侯父子三人眼中,便是對皇后之位有意,阿九‘走了’,若無反應,崔呈便不會相信我們相信阿九不在了,這一次刺殺是必須的,且崔呈父子不忠不義,狼心狗肺,死不足惜,并無什么不妥?!?/br> 他端藥喝完,本也不是尖銳的性子,雖知司馬庚不是想不到這一層,只是自幼便對他頗有敵意,方才有此一問,也不多提舊事,只是溫聲道,“也不知她在外,傷勢有沒有好些,安全不安全,中秋節……” 提及此,帝陵里便一時沉寂,壓抑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