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一蜜口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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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蕭齊的嘶吼聲卻沒有讓魏懷恩有絲毫動容。 她瞇起眼睛打量著蕭齊幾日沒換過的沾滿塵灰和血漬的黑袍,又看了看他不自覺顫抖著的,捧著匕首的雙臂。 他在怕。 怕什么?怕她真的殺了他? 可若是真的怕死,就應該在宮城外好好待著,將她和臣子們關在城中,等到她身邊實在無人可用的時候,再被風風光光地召回宮中。 而不是主動進宮,放棄這個和新帝博弈的最好機會。 明明距離第一權臣只差一步,若她是蕭齊,定然會趁此時機索要軍權,以為君分憂,震懾天下,穩定人心的借口,干脆利落地把她這個女帝架空。 蕭齊是她教出來的,不可能不明白,此時孤身入宮,就是賭上性命,賭她這個主子會不會因為奴才越權,而不動殺心。 魏懷恩還沒有下令,埋伏的暗衛也沒有輕舉妄動。這空空蕩蕩的靈堂中懸掛的白幡無風自動,像是迫不及待的森然爪牙,隨時都能嘩啦啦合攏,將蕭齊吞噬嚼碎成隨葬的骨渣。 魏懷恩站起身來,一腳踏在蕭齊的肩膀上,從他手中接過了匕首。 “你確實該殺?!?/br> 寒光映在魏懷恩的眼前,守靈幾天后的憔悴形容讓她在蕭齊眼中變得陌生,好像他熟悉的那個人輕而易舉地被從天而降的鍘刀斬碎,剩下一個裝滿了皇權博弈和帝王心術的殼子。 懷恩呢?他的懷恩呢?這個人是誰? 他不認得。 如果他的生命確實到了該以死贖罪的這一天,至少,讓他死在懷恩手下,好不好? 也許是蕭齊眸底的一絲祈求和依戀,像條怕被丟棄的狗一樣讓魏懷恩動了惻隱之心。下一瞬蕭齊被魏懷恩蹲下身拉進懷里,按著他的頭埋進她的胸前。 “城中都平安了嗎?” 她握著他捧出的那把匕首,在柔聲問他話時,悄悄抵在了他的背后。 蕭齊身上的味道有些難聞,但是魏懷恩一如往常,摩挲著他官帽之下的耳尖和側臉,好像剛才劍拔弩張的氛圍都是他的噩夢。 “……都平安了,江鴻守在城外,不渡盯著各州異動,阮雁傳了信給蒙山書院,殿下的路,絕不會有人攔?!?/br> 他并不知道有刀刃對著他的后心,只是本能地炸起一身雞皮疙瘩。若是在戰場上,此刻他早該閃身離開,可是他和自己的理智對抗著,哪怕知道魏懷恩的假面,也貪戀地摟緊了她。 只要看不見,就能騙自己。 “做得好?!?/br> 捏著他耳尖的手離開了,她的溫度轉瞬即逝,蕭齊打了個冷顫。 在盛夏時節,他覺得冷。 “該怎么賞你呢,嗯?” 蕭齊的視線被她遮蔽,他什么都看不到,卻能聽見自己越來越急的心跳。 這是他的終局嗎? 為她犯了謀逆大罪,又踩著她的逆鱗調動了禁軍和西北虎符,他的所有權柄,該掌控的不該掌控的,全都在這短短幾日之內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什么都知道了。 他也不必再遮掩什么了。 這好像是命中注定的選擇。 消磨我骨血成齏粉,化為白玉階送你上高臺 “我做得夠好嗎?” 他忽地抬起頭,揪著她的袖子追問。 “夠好嗎?殿下?你的愿望,我都做到了嗎?” 好生相似的目光。 就像她第一次救下他的時候,他發誓要到她身邊的時候。 眸子里的孤注一擲都一模一樣。 要動手嗎,魏懷恩?養了這么多年的狗,要讓他死嗎?他真的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嗎?如果他該死,你這個發號施令躲在背后的主子,又該當何罪? 你是不是忘了,他除了是任你使喚的鷹犬,忠心好用的心腹和體貼入微的奴才之外,還是你的……愛人? 不,他不配做帝王的愛人,他不配。 可是作為一條狗來說,就這樣殺了,確實可惜。 魏懷恩想到蠢蠢欲動的端王榮王,想到口不對心的臣子,想到登基后必然面對的疾風驟雨,忽然覺得蕭齊還有別的用處。 畢竟要重新養一個這樣蠢笨得恰到好處的奴才太難,重新找一個人來為她的惡行當靶子也實在麻煩。 看到魏懷恩神色松動,蕭齊知道自己終于博得了一線生機。 他五體投地,匍匐在她腳邊,用手指勾住她的一腳,泣不成聲地祈求: “主子,蕭齊知錯了,您罵我罰我吧……哪怕讓我去內獄里受十八道刑罰都行,奴才什么都不怕,奴才只想留在您身邊,求您了……主子,奴才求您了……” 真像一條喪家之犬。 “難為你到今天還記得怎么做奴才?!?/br> 一臉奴才樣的蕭齊讓魏懷恩興致缺缺地扔了匕首。 也不算是失望,只是她覺得自己真金白銀,無上權力澆灌出來的,還是個沒骨頭的東西,在帝王之威面前,那幾兩骨頭就被壓得抬不起頭。 殺了他也沒意思。 “既然大局已定,把我的令牌還來吧?!?/br> 雖說她瞧不起他,可他確實是一把極其好用的刀,對她這位注定要背負罵名的女帝來說,身邊總要有這種死心塌地又沒有道德的走狗幫她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比如弒父,比如抄家,比如構陷,比如酷刑,比如夷族,比如暗殺。 他的罪行被她的暗衛詳細記錄在一本冊子上。那本冊子開始只有幾頁,后來被裝訂成了厚厚一本,就放在她書架頂上,只是她一次都沒翻開過。 怎么說呢,捏著他的命,看著他自以為聰明地掩飾,卻不知道他其實一直都是她手中的提線木偶,自以為精妙地替她做了所有見不得人的骯臟的蠢樣,很有趣。 不過她也在做戲,把消遣當成真心來演,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他真的擁有了她的整顆心。 她確實承認,每一刻的心動都是真的,但是心動過后,那方玉璽才是以超過世上任何寶物的魅力吸引著她,讓她什么都可以舍棄。 權力和愛人,好像真的只能選擇一個。所以在聽到傳位詔書的時候,她一瞬間就原諒了永和帝的殘忍。 情愛和權勢相比,脆弱得不堪一擊。孤家寡人,只愛自己。 迫人的威勢消弭,蕭齊卻依舊不敢起身,直到魏懷恩重新跪在蒲團上,不再將那雙如有實質的目光落在他不堪一擊的脊背上。 他默默跪直身子,膝行退后,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響起,卻讓魏懷恩嫌惡地皺了皺眉。 身后的聲音靜了一霎,接著再無半點聲響。 在他跪過哭過的地上,只留下了她的令牌。 殿內死寂,魏懷恩拾起令牌,靜默許久。 “父皇,按您的心愿,我會讓您和母后合葬。 雖然你不配,但這體面,我會給?!?/br> 死人永遠比活人好用,因為死人不會說話,只會聆聽。 即使是生前恨之入骨的人,也會被死亡鍍上一層金光,讓她能跪在他的棺前,念叨幾句真心話。 “你當年,是否也曾這樣對待過母后? 為什么呢?為什么,我感覺不到愛了?我記得,我好像很愛他? 可是剛剛,我真的想殺了他。因為他該死。 為什么呢?因為我終于和你一樣,坐在了這個位子上嗎? 可我們明明不一樣?!?/br> 死人不會回答。魏懷恩把自己問進了死胡同。 “我們不一樣嗎?” 她喃喃自語。 “朕?” 她生澀地用這個字稱呼自己。 “朕?!?/br> 再一次之后,她便習慣了這個稱呼。 “朕是帝王?!?/br> 魏懷恩整肅了衣袍,把最后一點迷惘和眷戀從心中擠走。 “朕不會有錯?!?/br> “陛下,師父去了東宮?!?/br> 明豐被魏懷恩召了進來,和以往一樣,主動回稟蕭齊的去向。 他并不知道魏懷恩要對蕭齊如何,雖然他確實感念蕭齊的知遇提攜之恩,可也明白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更明白他能有今日真正依賴的是誰。 冬青如此,人人如此。 被情愛蒙蔽雙眼的到底是誰,是誰自以為得到了她的心,就能借此架空她的一切? 連他都是附著在她身上的寄生,竟也想生根發芽,成為和她并肩的參天大樹? 笑話。 “我真是個笑話?!?/br> 魏懷恩已經住進了已經改名為明光殿的帝王寢宮,東宮中的物什幾乎都已搬離,蕭齊失魂落魄地走進空無一人的寢殿,躺倒在床上。 “笑話啊,笑話,哈哈哈……” 最在乎儀表的人一旦斷了那口續命的氣,連最基本的體面都嫌麻煩。蕭齊懶得脫鞋,也懶得收拾自己,活過今天都不一定有明天的人,還在乎什么? 去她的吧! 他不想管了,也不想當什么玄羽司司使了,連令牌都沒有了,他還能有什么差事能做? 她都不要他了,連這條爛命都不愿意親手收割,那他還有什么?還有什么! “哈哈哈……” 蕭齊瘋魔般笑著自己的癡愚,眼淚卻從沒止息。東宮中僅剩的宮人躲得遠遠的,沒一個人想插手這些大人物之間的糟爛事。 “對了,酒,還有酒……” 想起魏懷恩當年和他一起埋在庭院樹下的桂花酒,蕭齊又從床上滾下來,跌跌撞撞走到院中,用手刨起土來。 修長的指尖被石塊硬土磨得指甲滲血,指縫間沾滿污泥。他終于找到了那幾壇美酒,便坐在土堆里一口接一口地灌進自己沒了心肝脾肺腎的空殼里。 行尸走rou不過如此,他像是失去了對自己,對外界的感知,只知道把酒喝下去,才能讓自己不再因為沒有了依靠而痛苦。 他這株被舍離的纏藤,快活不下去了。 其實他什么都沒有,情愛,令牌,還有他的威風,全都是被她施與又收回的,只消她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假的,全都是假的。只有這壇酒,還有他懷里揣著的,裝著她幾根發絲的香囊才是真的。 “我算什么……” “我到底算什么?” “魏懷恩,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