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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無數次的夢魘。 又被韓傳軍殺死。 自己的頭顱被扔在了尸骨堆中,與父兄的遙遙相望。 趙淵緊緊攢住雙手,平復內心的波動,直到謝太初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暖意傳來,融化了他心頭升起的冰凌。 ……是了,謝太初在他身邊。 他已經歷了足夠多的苦難,再不是那個連行走都艱難的,天壽山下的樂安郡王。 “多謝夫人警示?!?/br> “無須謝我。韓傳軍自拿下開平、大寧巡撫職位,便有些囂張跋扈,拘押了不少韃靼的使團、商人。俺答可汗亦對他不滿?!比镒诱f,“你若能殺了他,取他首級。我便認可你的能力,未來助你逐鹿皇座?!?/br> 趙淵來之前所看進寶齋簡訊中有提及韓傳軍麾下兵力,在二十五萬以上。 而他肅王護衛軍不過六千人。 三娘子所提及之事簡直是強人所難。 趙淵卻果斷道:“我答應你?!?/br> “好。真漢子?!比镒淤澷p點頭,然后從侍女手中金托盤上拿起一封信,“我曾于數年前在大同見過闞玉鳳少將一面,他年少有為、玉樹臨風,最重要的是在我面前不亢不卑,與草原上這些糙人不同,我見歡喜、念念不忘……這第二個條件么,就是請王爺代為轉交這封請柬。務必請闞玉鳳少將來我歸化城中游玩三日?!?/br> 這個要求一提,趙淵呆了,過了半晌紅著臉接過那金色的請柬。 上面金粉鋪滿,香氣四溢。 趙淵想到三娘子話里的含義,不知道為何,臉更紅了一些。 三娘子哈哈大笑:“我請闞少將游玩,王爺替他臉紅什么?” “我……我……”趙淵剛才那些氣勢都煙消云散了,吞吞吐吐半天才道,“我以為您和俺答汗……” “聽說你們中原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皇帝更是三宮六院,娶妻無數。我作為草原上的鐘金哈屯,看上了喜愛的人,難道就不可以邀請去溫柔鄉中纏綿一番嗎?”三娘子坦坦蕩蕩道,“食色性也,這也是你們漢人中的圣人所言?!?/br> 過了好一會兒,趙淵終于冷靜下來,抱拳道:“趙淵受教了?!?/br> * 兩個條件提完,這樣的結盟便算是終于有了回音。 趙淵便安定了許多。 與三娘子告辭時,她忽然道:“我見過你的父親?!?/br> “夫人是什么時候見過我的父親?”趙淵一怔。 “最早是在戰場上,他殺了我們不少族人,漠南多少人聽說你父親的名字,都有些害怕。我那時候年幼,想著等我能叱咤沙場的時候,定要與你父親一戰?!比镒有α诵?,“再后來我土默部向大端稱臣納貢,情況便終于好了一些……上次與你父親見面,似乎是三年前入關納貢,提及此事,還和肅王約定過,若有時間便一同切磋??上г贈]機會了?!?/br> 再沒機會了。 只這一句話,趙淵心便已經擰緊,像是被人揪住,又酸又澀。 驍勇善戰,威震北疆的肅王,被他的兄弟設計殺了。 * 從大召寺出來的時候,陽光已經西斜。一行人馬從城中出來。 再回頭去看,青色的磚瓦被夕陽浸染,在黃昏中成了金色,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順天府,回到了紫禁城下。 趙淵此時騎術已熟練,可與謝太初并駕齊驅。 二人一路往大青山去時,趙淵看向身側緊緊跟著的謝太初。 “殿下看什么?”謝太初目不斜視看著大路問他。 趙淵沉默片刻道:“太初可記得天壽山時你救我,我卻質問你為何見死不救,為何合該我趙家人鮮血流金?!?/br> “我記得?!敝x太初看他,及不可查的嘆息一聲,“朝廷里削藩的呼聲日益高漲,若不是邊疆安定,這些儒生大臣們怎么會有這樣的底氣。吏部帶頭上奏疏削藩,太子定下削藩,才使得趙戟急于謀逆奪權,一手策劃了謁陵之亂,死傷無數,殿下才會痛失親人?!?/br> “俺答封貢,才有了北邊這等和平局面,和平了,這些拱衛北邊的王爺們,沒了用處,倒成了威脅——我不信沒有人想到過這一點?!壁w淵問他,“他們這些人,真的想不到嗎?” “也許……”謝太初一拽韁繩,身下的馬兒緩慢了下來,連帶著趙淵座下大黑也停住了腳步。 謝太初扭頭看他:“也許他們早就想到了?!?/br> 北疆諸地。 除去寧夏與也興部落對峙、甘肅與瓦剌多有沖突,其余地方因為常年與土默部之間的平和,防御松弛,這些藩王早就沒了用處。 飛鳥盡、朗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趙戟一掌大權便著急鏟除這些宗族藩王的底氣,未嘗不是源自北疆這十數年來整體的安定。 二十年多前發生在歸化城內的那次俺答封貢。 的的確確挽救無數人于戰火之中。 可當年為它奔走過的福王、為守護這邊疆存在過的肅王、代王、宣王…… 卻都因此隕落。 命運兜兜轉轉,似乎又成了一個循環。 也許他們在內心早就衡量過。 在他們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一人的性命比天下人的性命來得微賤。天下人的性命,比他們的命,更重、更珍貴。 趙淵眼中模糊,他似乎透過金色的夕陽,看到了那些人們,那些甘愿以身殉道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