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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葉見他鉆得辛苦,解開外面的薄裘衣給他裹了進去。不知該怎么哄,只能拍著他的后背,怕他哭得兇,別再嗆了自己。 艾葉杵在原地,此刻似乎明白了他在山崖上和自己說過的那句話的意思。 ——人怕我,總好過我怕人。 受了太多欺辱凌虐,與這世道談何和解。 顧望舒他……原來就是這么活過來的嗎。 他理了理懷里娃娃凌亂的碎發,只能嘆出一聲哀氣。 凡人真的怪。天下萬千蕓蕓眾生,皆是唯一,總會有特立獨行與眾不同之人。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何就不明呢。 與這糊涂妖道,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夢魘雖為幻像,卻都不是無故而生。萬物皆為介主怨念心結而成,景象環境雖為虛,但這夢中所經事件,可都是親身經歷的實事。他是沒想到,顧望舒那張淡漠無情,漠然處之的表情下,竟藏著這樣的過去。 艾葉環顧了下四周,發現接近顧望舒之后,這幻境似乎開始變得更加詭異起來。 廢院里一棵歪脖子的老枯樹像個近百老叟一般佝僂著腰垂拉下來,吊掛著許多墨青色不知什么名的爬藤。 黢黑潮濕的泥地里密密麻麻爬滿了覓食的鬼面蟹,一條從頭部開始被扒開露出緋紅皮rou,下半身完好魚尾的大魚不停在這泥水里撲騰掙扎,天上忽兒是艷陽高照忽兒烏黑云壓城。 那幾個小兔崽子散去后四下靜的發寒,唯有不知何來的滴水聲在無限放大。 所有一切不合時宜的景象無一不在提醒著他,這里是個吞滅人識扼殺一切的夢魘。 以人潛意識與內心深埋恐懼鑄成幻境,是變幻莫測危機四伏,沒人知道下一秒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從哪個無理的地方鉆出來。 他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手,果然正如夢貘所說,一旦插手了這夢魘,便是陷入絕境。剛剛還是劇半透明虛無的身子,現在已然于這夢中人一同,明了長存。 艾葉釋然一笑,忽地就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了。曾認為不如就將顧望舒丟在這自己跑了才是萬全之策,可耿耿于懷的那團不寧心緒,直壓得他喘不上氣,怎么都不對,怎么都不順心。倒是如此一來,反而舒心。 大不了就一起死在這兒,反正當下我與你,誰不都是爛命一條,茍且偷生啊。 更何況放手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想到這,艾葉異常敏感的調動起渾身五感本能,畢竟從此刻開始兩個人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顧望舒若是出了事,他也免不了一起賠進去,又不能指望個只會哭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做出些什么反抗,更何況…… 艾葉懷里抱著哭哭啼啼的小顧望舒,掂了掂身子將他小屁股抬到自己左臂上,好讓他能坐得舒服些,自己也能容出一只手來應對意外。 “小東西,別怕,你看看我?!?/br> 小顧望舒半個身子扒在他肩頭上,身子因為害怕抖得厲害,臉還是埋得死死的。艾葉側臉湊在他耳邊用極其溫柔的聲音說了一句?!笆俏?。我來帶你出去的?!?/br> “不……嗚嗚嗚嗚………我不看,我不能看……” 這娃娃只顧埋著個臉哭的兇。他不是怕這個抱著他的人,他只是怕自己看了,沖撞了神明,那這辛苦召來的神就會如同水面泡沫,紛揚柳絮,彩云易散,可就,再也沒有能抓住的東西了。 他那一雙小手死死攥著艾葉胸前衣領,攥得起了皺,扭成一團,像抓著一株救命稻草。 不安涌到頭頂,他驚悸的看向懷里的娃娃。艾葉雖是不知道此刻的小顧望舒只是怕他忽然消失,才會這般像只受驚的兔子緊張倉皇,他只知道,顧望舒現在認不出他來。 生死夢魘并無時間空間之界,雖然那個年紀的顧望舒本應不認識他,可在這里就算是個幼童之身,只要愿意想,還是記得起這一生所念之人的。這隨心所變的幻境,也會隨之改變時間場景,只有記得起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當下危機,顧望舒才有化作成人與他并肩一戰的機會。 理雖如此,但硬要跟個還只有五六歲的凡人幼崽解釋當下的一切全不是真的,再待下去我們都會死,你得趕緊想起二十年后的記憶,想想我是誰,我們是在哪兒,是被什么東西困在個什么里面,以那個年紀的你,我們倆一起拼一場說不定還能活著出得去…… 簡直是在白日做夢,異想天開。 “小望舒,我不走,不會丟下你的。對了,我和你一樣是頭白發!不信你睜眼看看?” 懷里的小東西聽了這話,似乎鎮靜了些,一聳一聳的抽噎著,小心翼翼揚起張哭花的小臉來,咬著嘴哼唧好半天,才試探性瞇開條縫來。 沒有想象中要命的日頭,也沒有什么神明仙氣光暈罩著,只有艾葉的大袖嚴實遮在頭頂替他擋著,普普通通一個人,頭上還是適才他給束的一頭灰白馬尾,氣宇軒昂的。 這嫩乎乎小臉似乎怔了好久才緩過神來,瞪著雙水汪汪圓溜溜的淺粉色眼仁瞧著他。他是不認識這個人,他也不是個無法觸及的神仙,但確與心目中的神明相差無幾,包容世間一切苦難的慈祥,身后一片燦爛映得渾身暖陽,鮮眉亮眼,熠熠生輝。 小顧望舒呲溜一聲吸了吸鼻子,伸出傷痕累累的贏弱小手,虔誠且認真的摸了摸他的頭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