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繁忙生活中難得放縱的一日。節日過后余韻許久未散，砌城墻的工人們第二天都格外有勁兒，午時休息時大咧咧坐上地上喝水吃飯，嘴里頭聊著的都是那天比賽的事兒。要是誰拿了個獎、有個名次，那更是合不上嘴，能說上好幾天。

    一段日子之后城墻砌完，以神殿與中央城區為中心，東南西北的四個城區都終于擁有了最基礎的防御設施。也就是默什的城墻徹底竣工的那一天，為城堡干活兒的默什人們都聽到了個新消息。

    “你們往后每工作四天，都會得到一個休息日?！?/br>
    克里從神殿里回來，興高采烈地這么對自己的工人們宣布：“這是領主大人的命令。如今城墻也建好了，領主大人不想讓你們過于勞累，于是慷慨地給予了你們休息的時間。你們應當……”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底下的人神色各異，有好幾人表現得欲言又止，倒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高興。

    于是克里停了下來，奇怪地看著他們：“怎么了，你們這是什么表情？”

    有人吞吞吐吐地開口：“這、這個休息日，是一定要去休息嗎？”

    “我能不休息，繼續干活兒嗎？”又有另外一個人接道，他跟克里熟悉，說話就直白多了：“累不累倒也無所謂，我年輕能抗，就想要多掙點錢?！?/br>
    克里這才反應過來。

    他高興過頭，只顧得傳遞這個好消息，反而將重要的細節給忘了。人馬撓了撓頭，連忙補充道：“別著急，伙計們，休息日也會結給你們工錢?！?/br>
    這話一出，那些面露難色的人們都齊齊愣住了。剛說話那人驚得“??？！”了一聲，傻愣愣地重復道：“休息日，咱們不干活兒，也能領錢？”

    縱觀克塔西大陸的全部歷史也沒記載過這樣的事兒，干活兒也不給工錢倒很普遍。如今領主大人允諾他們休息的時間，還在休息日里頭照發工錢，那不就是在白給錢、做慈善嗎？

    他們在床上躺一整天也能拿錢，這也太、太——

    像格羅弗這種平日里頭性格憨厚實誠的人，聽到這個新消息之后渾身都開始不自在了，總覺得自己在占領主大人的便宜?？死锇矒崴麄儯骸凹热活I主大人已經這么說了，就不會收回她的旨意。你們不用想那么多，這是領主大人的恩賜，跟領神力沒什么兩樣?！?/br>
    格羅弗憋了老半天，最后脫口而出：“我……我以后每天早上起床，一定先朗誦一首贊歌，贊美領主大人的慷慨?！?/br>
    克里：“……”

    克里：“對、對，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也能用這種方式報答大人?！?/br>
    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了。如今默什城中為城堡干活兒建設城池的是大多數，新的公告一出來，大部分默什人都得到了休息日。像守衛這樣比較重要的職位，則會有更細致的規則，來確保城里每時每刻都有守衛在巡邏。

    ——而在許久之后，大陸恢復秩序，城里自己開店的、做生意的漸漸多了起來。為了競爭為他們干活兒的員工，好幾個商人也效仿城堡的政策，整出了帶工錢休假的待遇，以至于這件事情變得越來越稀松平常。

    當往后的人們回顧歷史，也偶爾會發出感嘆——就是在這一天，“干活兒沒工錢”的奴隸制度才終于有了被從思想上徹底湮滅的跡象。

    ……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時間過得飛快，幸存者們源源不斷地涌入了這座避難所里，東南西北四座原本光禿禿的城池也因他們慢慢變得更加繁榮完善。

    北部城區出現了守衛基地與監管所，分別維護領地外與內的治安，北部城區的居民們都以進入這兩處地方為榮。

    靠近森之神異境的東部城區誕生了傭兵公會，這里也因此開了不少家酒館，擁有全默什最好的烈酒。

    離海洋最近的西部城區時常會出現來默什的海妖，每隔幾日還會有大量美味的新鮮海產從城門口被運送進城。

    南部城區則重工業，設立了數家工廠，有屬于城堡的、從早到晚都有守衛看守的造幣廠，也有默什居民們自己開的工廠。那些工廠大多有前圣戈人參與，他們的智慧與先進的機器為這座領地帶來了許多令人驚嘆的創造。

    而中央城區——那座離神殿最近的城區——則成了一座極具多樣化的城區。這里擁有全默什最繁榮熱鬧的商業街，擁有大片大片生機勃勃的農田，也擁有孕育了無數學子的學院。領主大人所開的那家商店也在這里，每天都有人去參觀，期盼看見大人一面。

    ——末日所帶來的陰影仿佛在這座領地里消失不見了，就連魔物都鮮少出現?？怂鞅罎⒌闹刃虻玫街亟?，那些顛沛流離的生活似乎也變得很遠很遠。

    這是沙漠中開出的花，是黑暗中的黎明。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為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而欣喜高興。

    在某一天深夜，一處窄小的深淵裂口涌出大量黑霧，繼而一寸寸脹開。周圍的土地出現可怖的裂紋，碎土被黑霧吞噬，繼而消失不見。

    那處裂口不斷地被撐大，直至有一個影子爬上了地面上的土地。那影子抬起頭，猩紅色的眼珠幾乎隱藏在夜色之中。

    他轉過身，看向那已經被撐大到一種恐怖地步的裂口。

    “……來吧，”

    他喃喃著，注視著裂口里若隱若現的那些影子，眼球因狂熱而充血，與瞳孔混為一色。

    “是時候讓那些愚蠢的生靈們知道，究竟誰才是他們的主宰了?！?/br>
    第98章

    又一天日出。

    俯伏在城墻上的守衛打了個哈欠, 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旁邊的同伴遞來用牛皮水囊裝著的麥酒，邀請道：“走，下班后去東邊酒館那兒喝幾杯?！?/br>
    以前的人們可不會隨意分享珍貴的酒水, 不過在默什城中只要肯干活兒就能有錢賺, 房子、糧食和rou也都不貴，默什人們大多手中揣著點兒錢, 也就大方了許多。

    那守衛接了，灌了一口酒，感覺頭腦都精神許多。他站了起來, 準備與同伴一起走下樓梯，最后隨意往城外瞥了一眼。

    就是這么一眼，他的腳步忽地頓住。

    “怎么了，愣在那兒做什么？”

    同伴用手肘推了推他, 那守衛又揉了揉眼睛, 這次力道更重了些。

    “你瞧瞧那邊……黑壓壓的一片，老天,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于是另外一個守衛也轉頭望去。

    那是一片廣闊無際的荒野，平日望去, 只能看見一片旺盛生長的野草, 和那被無數默什人踩踏出來的小徑。

    而此時此刻, 就在那天色與地平線交際相融的地方，隱隱出現了濃重的黑霧。

    初升朝陽傾灑而下的金色光輝被那濃烈的黑侵染，像是翻涌的烏云墜落人間, 層層疊疊地、緩慢而堅定地往前涌動。

    兩個護衛瞇著眼睛努力瞧了片刻，最后還是一個來接班的半鳥獸人注意到了這邊的躁動, 往遠方看了一眼。

    他的臉色剎那變得蒼白如紙, 喃喃道：“骷髏……那是骷髏！”

    如砂礫般數不盡的骷髏正在朝默什的方向前行, 沿途的所有障礙皆被它們踏平，那畫面簡直比這座領地遭受的那次魔物潮更加可怖。象征著警戒的急鼓聲響徹了領地，諾埃爾飛上天空的環游島，敲響了鐘樓里那巨大的古鐘。

    那座古鐘是由神明打造，裹挾著神力的鐘聲層層蕩開，如波浪一樣往遠方奔涌而去。森林中采摘野果的人們抬起頭來，曠野中運輸海貨的商隊稍稍止步。

    “那是什么聲音？”

    “鐘聲……是領地里的鐘聲嗎？”

    有個剛進城時就老老實實將默什律法背下來了的默什人脫口而出：“如果鐘聲響起，所有在外的默什人都應盡快回到領地……糟糕，一定是出什么事兒了，我們快回去！”

    默什所有城區的城門都頭一回破天荒地大敞開來，聽到鐘聲、看見黑霧的默什人們慌亂地涌進城中，門前的長隊人心躁動。但守在城門前的守衛卻神色沉靜，一次次地與他們重復。

    “不要慌張，不要恐懼，”

    大人對他們說過，無論遇到什么，都不要心生絕望。他沉聲安撫那些焦躁不安的人群：“這是露西婭大人的領土，無論發生什么，你們都會平安無恙?！?/br>
    進城的人呆呆地看著身穿重甲的守衛，咽了咽口水，臉上的驚恐之色慢慢平靜下來。

    待秩序稍稍穩定，那守衛轉過頭，與同伴小聲低語。

    “正是午時，不知道有多少人還在外面?！?/br>
    他擰著眉頭，“我們該什么時候關主城門？”

    “再等一會兒。守衛基地里已經派出了幾隊騎兵，準備去外面快速搜尋一圈，看看有沒有因為受傷或意外而行動不便的默什人。諾埃爾隊長也已經去神殿中尋找領主大人了，我們……”

    “讓讓，讓讓！”

    正說著話，諾埃爾的聲音忽然在后頭響起。兩個守衛收了聲，往后看去，看見那位吸血鬼隊長正走在前頭，牽著一匹高大的白馬。

    領地里的騎兵一般都是騎的海洋馬——與默什關系友好的留月島擁有大量海洋馬，守衛基地里的馬基本都是從那群海妖手中買到的。海洋馬雖能在陸地上生存，卻與陸地馬有些不同，也沒有陸地上的馬高大壯實。

    如今猛地見著這么一匹威風凜凜的白馬，那兩位守衛下意識便抬起頭，想看看騎在馬上的是誰。哪知那人披著斗篷，大半張臉都隱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小截弧度漂亮的白皙下頜。

    就那么一瞥，下一秒那騎著馬的人就從他們身前過去了，一路奔向城門之外。

    “諾埃爾隊長，”有個守衛遲疑道，“那是……”

    他的話也沒能說完，又有一批人往城墻這兒靠近了。那都是精靈，個個身上背著弓箭，領頭的是領地內無人不識的阿波羅。

    注意到他們的視線，阿波羅側過臉來，對他們輕輕一頷首，領著精靈們走上城墻。

    也就是在這個時刻，那兩位守衛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剛才那位……是不是領主大人？”

    城墻之外，腰間挎著長劍的騎士按著平日中默什人們慣用的打獵路線進入樹林。

    馬蹄踏上雨后濕黏的土地，其中一個年紀尚幼的騎士抹了把額上的汗，眼看著領頭的似乎想要繼續深入，惴惴不安道：“應該沒什么人在外面了吧？不知道那些骷髏已經到哪兒了，要不我們……”

    “我聽到了聲音，”

    領隊的半人打斷了他，神色凝重地說：“繼續往前?！?/br>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出城，為了陌生人的生命而涉險是這個時代中再愚蠢不過的行為，他們加入守衛隊的初衷也不過是為了掙錢養家。只是即便心中再緊張忐忑，即便說出的話里滿是猶豫不安，最終也沒有人離開隊伍，轉身回城。

    或許是因為領主大人賜下的神力，或許是因為守衛基地包一日三餐與住宿的優厚待遇，也或許是因為他們騎馬走過街頭的時候看到的那些生靈。

    那些默什人們注視著他們離開，像是注視著英雄出征。

    領頭的半人能夠聽到極為微弱的聲音，很快就帶著他們找著了正在艱難前行的幾個人。那是一支今日早晨才剛剛組成的打獵隊伍，鐘聲響起的時候正巧在與野獸廝打。

    他們沒有足夠的默契與信任，突然聽見鐘聲，有些人想要立刻抽身回城，又有些人想要先解決瀕死的野獸。最后隊伍潰散，好幾人率先逃命，留下腿部受了傷的戰士與藥師。

    在看到騎士們出現的那一刻，那兩個默什人齊齊愣住，難以置信地看著救兵突然降臨，緊接著臉上露出狂喜之色。

    那個先前提議回城的騎兵第一個把那一瘸一拐的戰士給拉上了自己的海洋馬：“快上來，更深處還有沒有人了？”

    “沒有、沒有！我們在這里老半天了，除了鳥叫什么都沒聽見——光明神在上，騎士先生，你們簡直是我的救星，我對神明發誓，回城之后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們——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他還是頭一回看見別人對他這么感激，看見他的時候眼睛都仿佛在發光，救了人的興奮同時涌上心頭，在那一瞬間超越了身處危機中的恐懼。

    那年小的騎兵臉龐因激動漲得通紅，大聲說：“不用報答我，坐好了，我們回城！”

    他說著，拉了拉韁繩，想要示意海洋馬轉彎。但那只向來乖順的海洋馬卻變得有幾分躁動不安，不斷打著響鼻。

    天色忽地暗了下來，從枝繁葉茂的樹冠縫隙間灑下的陽光似乎被什么遮擋住了，又沒遮擋完全。騎兵抬起頭，從樹葉之間看見了一只龐大的骷髏龍。

    他的臉色“唰”一下變得灰白，又在下一刻心神猛地一震。

    “領主大人，”年幼的騎兵昂著臉，緊緊盯著空中的那個人影，大聲招呼自己的同伴：“領主大人來了，不要怕，我們趕快回城！”

    ……

    那骷髏大軍的最前面，是一排骷髏馬。

    骷髏馬上坐著的不是骷髏騎士，而是惡魔。那些惡魔正暢快地聊著打倒光明神之后該舉辦多么熱鬧的慶典，突然看見骷髏龍飛行的身影忽地止住，都有些不解。

    “那條龍怎么了？”

    “不會又餓了吧？”

    在深淵呆了無數天之后，這些惡魔們終于找著了控制這些亡靈的最佳方法——就像馴養狼犬一樣，用食物誘惑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