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后悔，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向路。

    她是光明，是公正之神，所斬首除去的生靈，必有無可饒恕的罪惡。

    神祇的碎片散至大地，泛著光的神力融入土地里。她是那枚碎片，獨自墜下蒼茫天際，穿過血色的朦朧云靄?？怂鞯纳焦扰c河流逐漸變得清晰，展翅而起的翼鳥飛過她的身側，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也不再是渺小而遙遠的縮影。

    最后她看見了沉沉的黑暗。那是無底的深淵，生活著無數亡靈，一個天生厭惡光明的種族。

    深淵吞噬了她。

    第71章

    露西婭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圣戈。

    那些圣戈人并沒有阻止她離開教堂, 或者他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得下這一位特別的外來者。他們看向露西婭的視線復雜極了，身上的顏色也屢屢變幻。

    每個人心中都有了幾分猜測，或模糊或清晰。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自己的猜想, 在聽到那一句“我是光明”的時候, 出乎意外，恐懼是許多人第一個感知到的情緒。

    他們從未想過神明會降臨世間, 更何況是在神明皆已墜落的如今。

    可光明還能代表什么？能夠接收這土地中所有神力，從空氣中抽出長劍，甚至能夠施展光明治愈術的生靈——除了神明之外, 還能有誰？

    那是公正之神，可他們不是公義之人。事實上，每個圣戈人的手上都沾著血。

    圣戈人不曾為那些鮮血感到愧疚罪惡，在他們的眼中, 那都是些該死的人, 卻因為得到了神力而身居高位。那些人德不配位，道岸貿然, 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伸張正義。

    他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但不知為何，他們卻又因為曾經做過的事情, 而不敢直視那至高至圣者。

    ——露西婭并不知道這些圣戈人都在想些什么, 當他們心里糾結難安的時候, 她已經離開了這片山脈。

    她并不懼怕黑夜，在深夜中趕路對她來說與白天趕路無異。更何況，她在自己的身上發現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或者說, 她想起了該怎么去做某些事。

    露西婭獨自一人走在曠野之上，有灰撲撲的野兔從她的腳邊躥過, 那是一只瘸了一條腿的兔子, 跑起來一瘸一拐, 速度慢吞吞的。

    她注視著那只野兔，忽地伸出手，掌心朝上，生澀地動了動指尖。

    那白皙的指腹上泛起金芒，那光芒像是細碎的星光，在半空中鋪成了一道燦爛的小路。神力在路徑上歡快地流淌，最終涌進了野兔的身體里。

    野兔絲毫不知道露西婭對它做了什么，一如往常地邁動自己的小短腿。它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了起來，突然變大的風吹得毛茸茸的兔毛緊貼身體。

    它跑步的速度突然變快了，在野草里若隱若現的身影猛地一溜煙地躥出去老遠，很快就消失在了露西婭的視野里。

    半空中那一條綴滿星光的小路慢慢散去，露西婭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慢慢彎起眼睛，顯然是有些高興。

    露西婭想，她知道該怎么給予別人神力了。

    ……

    西部的氣候逐漸開始回暖，大大小小的領地也終于開始重新尋找新的交易對象。

    富爾要塞是個能夠自給自足的領地，不需要冒險去別的避難所換取物資，不過偶爾也會有人主動到他們這里來。

    今天的富爾要塞里就有外來者，那是一隊交易隊伍，領頭者叫伯特倫，是一個強壯的半狼人。

    進了富爾要塞之后，隊伍里的人們紛紛散開，各自去找當地人進行交易。伯特倫也不例外，他走上富爾要塞的街道，正打量著這個領地，忽然就注意到了什么。

    街邊站著一個地精——一個看起來特別健壯的地精。老天，伯特倫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地精，他身上的肌rou簡直可以和專門訓練過的戰士媲美。

    他在心中暗暗感嘆，沒想到那個地精恰好也在觀察他。他們的視線對上，那個地精忽然朝伯特倫這邊走來。

    “你好，尊敬的狼人先生?！蹦莻€地精說，“我是吉米，請問你有沒有時間——我只需要少少的一點兒時間——聽我說一些話？”

    伯特倫停住腳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噢，當然?！?/br>
    他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格外不同的地精找他有什么事兒，不過想來他們也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大概就是些關于買賣交易的事情。

    他心中這么想著，下一秒就看見那只叫作吉米的地精縮了縮肩膀，像是很害怕的模樣。

    “深淵的魔王爬上來了，”吉米再一次說出這句話，他已經對這個領地中的許多人這么說過了，音量也沒有壓低分毫。路邊的富爾要塞人看了過來，臉上的表情麻木極了。

    “她會毀掉這個世界，我們必須在她還沒成長起來之前做些什么！”

    恐懼在日復一日的回想中被加深，吉米最初跟富爾伯爵提起魔王的事情時，心中多多少少存著點兒報復的心態，但如今那種心態已經徹底淡去，被對未知的未來而產生的惶恐不安替代。

    他身為一只平凡渺小的地精，能夠在末世中存活到現在，求生欲望自然格外強烈。這些天來，他越回想越害怕，越回想越不安，幾乎將自己催眠。

    深淵中的魔王爬上來了，如果不做些什么，她一定會跟傳說中所說的一樣，徹底毀掉這個世界！

    “你聽說那個傳說嗎？”吉米急切道：“關于魔王的傳說，她會毀掉克塔西大陸！那絕不是虛無縹緲的故事，我親眼看見了魔王！”

    伯特倫愣了愣。

    他完全沒有想到吉米會說出這么一番話，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來。而吉米簡直將這些外來者視為救命稻草了，在他遲疑的這段時間內，話語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口中蹦出來。

    “那是一個邪惡的、虛偽的、可恨的魔王！她蒙騙了許多人，就連擁有神力的光精靈都被她的偽善所欺騙——她甚至把惡魔都帶到了她的領地里，那幫被洗腦了的蠢貨們卻絲毫沒有覺得不對勁！”

    “她一定在計劃著什么，等到她出手的那一天，克塔西就完蛋了！老天，我用我的腦袋發誓，我所說的絕不是謊言，那目光短淺的伯爵和她的膽小鬼子民們卻根本不想去討伐那將會帶來不幸與災禍的魔王！”

    “伯特倫先生，你來自哪個領地？或許你可以將這個消息傳給其他的避難所，我們必須要團結起來……”

    “噢，等等，等等?！?/br>
    伯特倫終于反應過來了，他的神色有些驚愕，但他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了一個詞語，質疑道：“你說，魔王的領地里有一只擁有神力的光精靈？這怎么可能？”

    “是的，伯特倫先生，我絕沒有在說謊，那只精靈能夠施展治愈術。我想他在黑暗降臨前一定是哪座教會里的大人物，但即便是那樣的人物也被魔王欺騙了……”

    “精靈們早就藏進秘境里了，誰都找不到他們?！辈貍惪醇椎难凵穸加悬c兒不同了，像是在瞧著什么得了失心瘋的家伙：“他們已經和我們踩著不同的土地了，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精靈出現?！?/br>
    “不，不！”

    吉米打斷了他，他急得撧耳撓腮，一張綠色的臉都快要漲紅了。伯特倫已經想要走開了，吉米焦急地扯住他的衣袖，努力回想著：“那只精靈叫作阿波羅！他擁有著金色的頭發，紫色的眼睛，皮膚和雪一樣白，我絕沒有撒謊——”

    “……”

    伯特倫驟然停下腳步，他又一次愣住，那驚愕的神色再次浮上他的面龐。

    阿波羅……是了，確實有一只精靈，淪落在世間，與眾生一同受苦。他與一位商人共同喝酒時，曾聽到那個醉酒的商人說了點話。

    他說，他把一只叫作阿波羅的精靈低價賣給了別人，后來才知道那是光明圣子，腸子都悔青了。

    那是光明圣子阿波羅。

    “……你說的是，阿波羅？”

    他將那個名字念得格外緩慢，每個音節都吐得無比清晰。吉米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對，就是這個名字！”

    伯特倫沉默了下來。

    老實說，他確實對討伐魔王這件事情沒有什么興趣，剛才他轉身就走、那么堅定地否決吉米的話，也與這有些關系。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去討伐魔王？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嗎？

    伯特倫不想死，也懶得去cao心魔王的事情，這片大陸已經成了這副模樣，也別談什么拯救不拯救的了。

    每個人的生命都陷入了倒計時，伯特倫不想當早死的英雄，他只想多活一些時光，在最后的日子里醉生夢死。

    但是他說的是光明圣子阿波羅。

    伯特倫曾經受過那位圣子的恩惠，阿波羅的光明治愈術曾救活了他瀕死的母親。他也知道那位精靈對于神明有多么虔誠，如果阿波羅就像吉米說的那樣，在被魔王洗腦之后對那邪惡者俯首稱臣……他有些難以想象。

    那將是一件再悲哀不過的事。

    更何況，倘若他能夠使圣子清醒過來，讓那擁有治愈術的精靈回到他的領地里，那他們領地的安全性將大大上升，以后出門打獵也更有保障。

    當然，如果他失敗了，或者吉米的魔王發現了他的目的，那他的生命恐怕就要走到終止了。

    吉米仍在喋喋不休，伯特倫安靜良久，面色猶豫不決，看起來糾結極了。最后他咬咬牙，握了握拳頭，轉頭看向吉米。

    “你說的那個魔王，”伯特倫深深吸了口氣，問道：“在哪個領地里？”

    第72章

    露西婭站在默什堡的城門口, 有些意外地打量自己的領地。

    從亞阿郡來到這里的大量逃亡者們終于撥動了這座領地向前轉動的齒輪，渴求賺取物資的他們接連不斷地涌向各個需要人手的位置。

    倘若有人從上空俯視默什，就會發現這片土地上那一片灰撲撲的死寂廢墟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其中大部分區域都被一棟棟嶄新結實的磚房和木屋取而代之。沒被覆蓋的那一片土地上人頭攢動, 居民們忙碌地在堆在地上的建筑材料之間穿梭。

    它已經逐漸恢復了以往的模樣——或者說，它甚至比被毀滅之前的默什堡更加繁榮。

    為露西婭打開城門的地精是她離開的這段時間中來到默什的逃亡者, 在城墻上看到她的時候呆了一瞬。正巧有人給他送水來，看到外頭的露西婭，頓時就驚喜地嚷嚷起來：“領主大人回來了！”

    “領主大人？”那個守城門的地精懵住了：“她……她就是我們的領主嗎？”

    不遠處的人們聽到了這話, 都紛紛驚訝地往這邊看了過來，那個地精回過神來，連忙小跑著下去開了門。

    領主大人給人的感覺與他們這些人太不同了，她像是天生的皇室——噢, 不, 她看上去比那些草包皇室更加尊貴。

    地精不敢直視露西婭，頭深深埋著, 在領主大人打量自己的領地時，才敢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瞧著她。

    ——他并不是唯一一個偷偷看著露西婭的人。

    許多新來的默什人在看向她的時候身上升起了好奇的顏色, 也有在領地待得久一些的子民, 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

    “領主大人！”

    “天哪, 是領主大人。我得趕快回去告訴蒂姆這件事，這些天她閑得快要發霉了，心情都糟糕透了?！?/br>
    “領主大人, 您終于回來了?！?/br>
    露西婭彎起眼睛，她的心情愉快極了。有子民對她問候, 她便也微笑問好。最后她回到城堡, 剛走上城堡前的木橋, 就恰好撞見了從里邊走出來的蒂姆。

    “老天，”那只地精腳步猛地一頓，下意識伸手揉了揉眼睛，驚喜地叫出聲來：“領主大人，您回來了！”

    子民們的熱情使露西婭歡喜，也讓她更想要與他們分享她這次旅途中所得的收獲。蒂姆嘰嘰喳喳地跟她說個不停，問她這次旅途是否順利，路上有沒有遇到什么危險；露西婭隨著她進入城堡，在大廳里坐下。

    自從城堡聘請了好些位各司其職的管事之后，這只往常擔任著廚娘、管事兼管家的地精突然間就沒事可忙了，每天在城堡中四處晃蕩，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如今領主一回來，她就像是突然找到了可以圍繞著的主心骨，忙不迭就要去給露西婭倒茶倒水。

    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動一下，露西婭便喊住了她。

    “蒂姆，”露西婭問道，“你想要得到神力嗎？即便它會為你帶來些變化?！?/br>
    蒂姆愣了一下。

    她只是一位中年地精，即便地精的壽命并不長，她離步入老年也還有好幾個年頭。但這一生來吃過的苦頭讓她的外表看起來與年齡并不相符，臉上皺紋深深，背也總是佝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