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你。是新來的外來者？”

    那店主是個女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態度倒不差：“我這里不賣你需要的東西。買日常用品出門左轉第二棟，賣rou賣水的要遠一些，在瞭望臺那邊。不過你可以在我這里跟我換點兒錢?！?/br>
    露西婭疑惑道：“換錢？”

    “就是這些錢幣，”店主從錢袋里拿出一個銅幣，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我們圣戈人都是用錢買東西的，這一枚就可以換來兩三塊rou?！?/br>
    這是貨幣，露西婭在書上看到過，在大陸的秩序尚未崩潰之前，有一部分城邦擁有著貨幣體系。

    她之前沒怎么在意，如今聽到那個店主這么說，忽然就有幾分心動。

    這么小小的一枚銅幣，就可以換到兩三塊rou。如果默什堡也擁有貨幣，那么她的子民們進行交易的時候，就不用辛辛苦苦地扛著大桶小桶的物資了。

    “好?！甭段鲖I對這些錢幣很感興趣，于是走到柜臺旁邊，伸手從腰間取下她的子民們為她準備的布袋：“一罐樹椒醬，能夠換到多少錢？”

    樹椒對圣戈人來說可是很難得的好東西，店主想了想，說：“我可以給你十枚銅幣?！?/br>
    她說著，徹底解開放在柜臺上的錢袋，從里面數出十枚銅幣出來。露西婭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本是好奇地想看看這些銅幣長什么樣，目光卻忽然被其他東西所吸引。

    露西婭的視線一點一點地上移，落到那個店主的手背上。

    那個店主穿著長袖的服裝，但衣袖因為動作而微微上卷了些，便露出了一節手腕。那節手腕上刀痕斑駁交錯，隱隱勾勒出一個熟悉的痕跡。

    那是光明神紋。

    第67章

    【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我是說, 所有人?！?/br>
    露西婭曲膝坐在小小的單人床上，手中捧著一本書。羽毛筆與墨水所記錄下的繁復線條勾勒出熟悉的花紋，她翻過泛黃的書頁, 快速掃了掃接下來的內容。

    這本書與阿波羅在書房中找到過的那本一樣, 都記載著光明神紋的圖案。但不同的是，這本書中只有神紋與那一行寫著“所有人都能承受神明的恩典”的花邊小字, 除此之外沒有半個與那位“瘋狂的天才”有關的文字。

    她把書合上，靠在墻壁上，看著眼前那高大的書架。

    這不算奇怪, 埃德加那遍布刀痕的猙獰身體被發現后，大陸上的教會與學院曾派出強大的戰士與凈化者，去除滅那誕生在人間的“惡靈”。

    圣戈人曾是最虔誠的信徒，他們個個都擁有過神力, 從前在克塔西大陸上的地位想必不低。所以他們知道這個禁術, 也合乎情理。

    昨天，在注意到那位店主的手腕上有著斑駁交錯的刀痕之后, 露西婭便刻意地去關注了其他圣戈人裸/露在外的身體部位。

    然后她就發覺，只要那個圣戈人沒有把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 她就能夠從他們身上看到類似的傷痕。

    或許在神力降臨時, 這些人們也曾嘗試過, 將這摧毀了土壤的力量抽取出來，試圖挽救他們的家園。

    ……但他們的愿望顯然沒能達成，最終得到的只是殘留在身體上無法祛除的刀疤。

    實驗室的門被敲響了, 露西婭回過神來，往窗外看了一眼, 已經是白天了。

    她的身體與大陸上其他的生靈不一樣, 對睡眠與食物其實并無太大需求, 攀爬深淵的那幾十天內，她就沒有進食過任何食物。

    一夜未眠沒有給她帶來多少疲倦感，露西婭走下床，越過床邊一夜之間堆得老高的書本，去給來人開了門。

    “早上好?！眮啔v克西斯看著她，微笑著問：“晚上睡得好嗎？沙漠的氣候對初來乍到的女士而言總會有點過于干燥?！?/br>
    “我沒有睡覺?！甭段鲖I坦然道：“這里有許多有趣的書本，我這一晚上都在閱讀它們?！?/br>
    “哦？你都讀了些什么？”

    “有關于埃德加一家的故事，還有光明神紋?！?/br>
    亞歷克西斯再次愣住了。

    圣戈人對來自外界的窺探極為敏感，在昨夜的聚會中，他已經從別人口中得知，這位白發金眸的外來者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的刀痕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他顯然沒想過露西婭會這么直白坦誠地回答他的問題，一時有些怔神。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復了正常，甚至還彎了彎嘴唇。

    “噢，埃德加，那位‘瘋狂的天才’的可憐哥哥?！?/br>
    亞歷克西斯搖了搖頭，用惋惜的口吻說：“那真是一個不幸的男人，明明馬上就要成為尊貴榮耀的祭司大人了，卻遇到了那么糟糕的事情?？上麚碛幸粋€瘋子弟弟，不但毀了他的人生，還害死了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br>
    這些事情在默什堡的書籍中都有記載，露西婭聽著，聽見亞歷克西斯忽然嘆了口氣。

    “我聽說，那個瘋子在這世上還留下了他的血脈——他曾經□□了一位可憐的修女，誕下了一個孩子。真可惜，壞人總是比好人幸運?！?/br>
    他走到實驗室里的儀器旁邊，話音突兀地一轉：“我可能需要使用這些儀器，做一點兒有趣的東西，會有些吵鬧?！?/br>
    露西婭這才注意到，亞歷克西斯的手上提著一個小桶。在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從桶里拿出了一塊石頭，擱置在一個儀器上。

    那塊石頭長得有些像是鐵元素晶石，但散發著淡淡的金光。她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似乎給他帶來了一些不便。

    “好，”她點了點頭，又主動告訴他：“我不會在這里停留太久，大概再過兩三天，就會離開?！?/br>
    雖然對反神者感到好奇，但身為一位愛民如子的好領主，露西婭也很掛念自己的子民。

    她沒有聽到任何人呼喚她的名字，領地目前應該是安全的。不知道她的子民們在做些什么，有沒有好好上課、努力變得更強壯，有沒有好好吃飯。

    露西婭心中想著，眼角余光瞥見亞歷克西斯手上動作一頓。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手指順著石頭鋒利的線條，下意識地輕輕撫摸。銳利的邊角劃傷了他的手指，幾滴血溢了出來，滑入那奇怪的儀器里，又消失不見。

    “我知道了?！眮啔v克西斯輕笑起來，那笑容帶著幾分友好的意味?！暗饶阆胍x開這里的時候，請來跟我說一聲吧。我會為你準備一些意外驚喜?！?/br>
    ……

    露西婭發現，這里的人們所擁有的顏色發生了一些細微的改變。

    ——或者說，在看向她的時候，他們的顏色出現了變化。

    她經過的圣戈人們在注視著她的時候，身上出現了淺色的血紅，與那個看守瞭望臺的圣戈人無異。而那些原本冷冰冰的眼神，也變成了另外一種眸光。

    那無疑是一種奇怪的變化，露西婭有些茫然。圣戈人們對她的態度柔和了許多，不像對待其他外來者那般暗藏排斥疏遠，但那種柔和不像是沖著她來的。

    他們像是在期待什么事情的發生，看向她的時候，身上會涌起期盼與渴望的色彩。

    在外頭轉了一圈，露西婭回到了那家賣血的商店。店主的名字叫作利希蒂，是個人類。

    利希蒂與其他圣戈人一樣，對露西婭的態度出現了改變。

    或許這些圣戈人們對知識無比追崇，路過她那間刺石竹屋的時候，聽到了她翻書的聲音，發覺她在熬夜看書，因此對她刮目相看。又或許她昨天拿出去交換的樹椒醬得到了利希蒂的喜愛，別的圣戈人也頗為眼饞，因此期待她多拿出一些樹椒醬出來。

    露西婭坐在柜臺旁的高腳凳上，支著下巴，思索片刻，還是想不明白這種異常的來源。

    “我想，我并沒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br>
    她想知道問題的答案，于是便態度自然地問了。露西婭微微歪頭，疑惑地看著利希蒂：“但你們看向我時的目光變得不同了?！?/br>
    那位店主愣了愣，表情倏然一變。

    “唔……唔，是嗎？”她打著哈哈，有些勉強地笑起來：“我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或許是你太過敏感了?！?/br>
    代表著心虛與謊言的灰色從她的身上升了起來，在她的身上微微浮動。露西婭注視著那團顏色，安靜片刻，又將目光挪到那一排排血罐子上。

    “我經常在這里聞到血腥味，亞歷克西斯的實驗室里，也有很濃郁的鐵銹味道?！?/br>
    魔王大人不喜歡別人對她撒謊，于是她善解人意地改變了話題：“你們收集這么多血液做什么？”

    這次利希蒂回答得很快：“血液很有用。它能夠成為許多東西的媒介?！?/br>
    阿波羅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他決定在身體上刻畫神紋，引出地中神力的時候。

    露西婭恍然，目光落在女人那被衣服遮住的手腕上。她正想告訴利希蒂她這次來到這片黃沙之上的原因，利希蒂就急急打斷了她，像是生怕她多問什么。

    “我們來聊些其他事情吧?！崩５僬f，她的眼珠胡亂往右邊瞟了瞟，絞盡腦汁地想著可以說的話題，即便她完全沒有必要維持這段交流。

    最后利希蒂憋出一句：“你知道反神者嗎？”

    露西婭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坦誠道，“你們是反神者?！?/br>
    “噢，對，對，亞歷克西斯先生或許已經跟你說過了。是的，我們是反神者?！?/br>
    利希蒂連連點頭，她那雙棕色的粗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皺得像是能夾死一只蟲子，圓圓的眼睛低垂，唇角同樣下撇。

    那是一副悲傷的神態，利希蒂低聲說：“在外面的人看來，我們這些曾經的信徒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反神者，大概是一件無法理喻的事情吧。但我敢打賭，如果你們經歷過我們經歷過的一切，也會對神明的意義產生質疑?！?/br>
    “……”露西婭注視著她的眼睛：“神明的意義？”

    “神明維持著這個世界的秩序。有好的神明，例如光明神、森林神，祂們的存在使克塔西上誕生生命，使這片土壤出現各異的鮮活生靈。也有壞的神明，例如疾病神、例如黑暗神，他們奪走生命，讓我們失去親朋好友?！?/br>
    利希蒂說，她的聲音不曾卡頓，講得流利又順暢?！暗珶o論是好神還是惡神，祂們的存在都有屬于自己的意義。他們帶來的死亡讓我們知道生命的寶貴，使大陸上的資源始終充足，人們不至于為了掠奪有限的資源爭搶廝殺——”

    “這是學院教導給我們的，雖然教會并不這么想。但反神者始終認為，神明其實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死活，祂們只是熱衷于用一點兒小小的恩賜來交易死心塌地的追隨?！?/br>
    那雙深棕色的圓眼睛微微發紅，利希蒂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了仇恨的表情。

    “你知道嗎？我幾年前才知道，其實神明曾經降臨過，就在這片大陸上。祂們化為rou身，強迫世間美麗的生靈與祂們做一些骯臟不堪的事情?！?/br>
    露西婭安靜地聆聽著。

    她確實沒有聽過這些事，無論是書籍，還是看起來對神明十分了解的阿波羅，都不曾說過這些過往。

    在她的注視下，女人的聲音變得沙?。骸胺瓷裾咧械脑S多人都是受害者，他們因此才會如此痛恨神。你瞧，所謂的神明只是一群道岸貿然的家伙，除了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之外，與我們根本毫無差別，又憑什么得到我們的敬拜？放在克塔西上，這樣的人是會被斬首的！”

    “……”

    露西婭忽地怔住。

    這間屋子中濃厚的血腥氣往她的鼻子里鉆，將她包裹。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眼前走馬觀花般飛掠過一幕幕景象。

    在某時某刻，又或許是漫長的一段時間里，她也曾這樣被血圍繞。永遠高懸的審判之劍終于落下，就連空氣都被那可怖的力量劃破，裂縫之間露出混沌可怖的虛無。

    泛著光輝的鮮血濺在她的身上，濺在金燦燦的寶座上。永遠潔白無垢的殿堂染上不堪的顏色，昏昏沉沉的黃昏暮色在那一刻籠罩了一切。

    她聽到夾雜著怒火的喊叫，聽到難以置信的質問。雷鳴之聲轟隆作響，大殿因世間無物能夠承受的憤怒而震蕩開裂，最后化為一片死寂無聲的廢墟。

    “你們罪無可赦，應得斬首之刑?！?/br>
    ……不。

    她從未見過這一切。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那又是誰的殿堂？

    她又開始頭痛了，怔然坐在那里，細密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細細顫抖，美麗的面容上顯露悲憫。一直在觀察她的利希蒂瞬間就意識到了異樣，剛才的氣惱與悲傷在那一剎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心翼翼地開口。

    “……您怎么了，女士？”

    露西婭回過神來。

    似幻似真的異象應聲破裂，她移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腕。在利希蒂的打量下，她無聲沉默著，最后輕輕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