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迪飛快地躥下城墻，踩著一塊石頭，把城門上的鎖解開了。

    “真高興能在這里遇見你，”巴迪是獨自鉆地洞逃到這個地方的，勞埃德是他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親熱地跳了起來，拍了拍半獸人的膝蓋，“快進來吧，這里是個很不錯的領地?！?/br>
    ……很不錯的領地？

    這個形容與他們設想中的并不一樣，勞埃德和他的伙計們對視一眼，對身后的逃亡者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上來。

    他們穿過被藤蔓纏繞的城墻，穿過暴雨下的廢墟，腳下的土地坑坑洼洼，行走時泥點子濺到褲腳上。

    遮擋雨水的斗篷同樣遮擋了視線，耳側狂烈的雨聲夾雜著風的嗚咽。對外的感知在此刻變得混混沌沌，逃亡者們沉默地往前走著。

    許多人身上都帶著傷，也有人已經吃完了干糧，一路上饑腸轆轆，渾身都沒有力氣。剛離開亞阿郡時的義憤填膺早已被漫長的旅途耗盡，甚至有人在路途中產生過后悔的情緒。

    他們現在只想快些找到一個可以歇息的地方，度過這個冬天。

    最前方的人停下腳步，逃亡者們抬起頭。冬季的農作物在田地里茁壯生長，嶄新整齊的屋子在雨中矗立。這里看上去與外圍的廢墟簡直是兩片不同的天地——除了它們一樣毫無聲息，像是沒有人居住一樣。

    “今天的雨太大了，大家都在屋子里，就連平日在外頭建房子的工人們今天都在室內學著打造桌椅和家具。天晴的時候，我們這里可熱鬧了，田里總是會有許多地精在忙活……”

    巴迪解釋道，說著說著又嘆了口氣：“唉，我也好想擁有一塊自己的田地，我在伺弄土地這件事兒上可拿手了?？晌疫€沒有攢夠買一塊地的物資呢?！?/br>
    他話音剛落，前邊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本來正要點頭的勞埃德動作一頓，下意識往前看去。

    一群默什人正在三三兩兩地往住宅區這兒跑過來，有好幾個人身上沒有披著斗篷，也沒有能夠遮雨的東西，被暴雨淋得渾身都濕漉漉的，看上去狼狽極了。

    但他們的身材都十分健康，膚色并不蠟黃，臉上也沒有因被雨水打濕而露出煩躁的表情，反而綻放著一種奇特的神采。

    那一雙雙眼中亮著的光實在很難使用語言精準地描述，逃亡者們看著他們，腦海中一瞬間都只能想到一個詞語。

    ——生機勃勃。

    隨著那些人與逃亡者們的距離愈發靠近，他們說話的聲音也逐漸穿過厚重的雨簾，變得清晰起來。

    “我敢用一塊熏rou來打賭，比爾這家伙平時肯定偷偷練習射箭了，不然怎么會射得那么準？”

    “我前幾天去商店里買rou的時候還看見他找阿波羅先生買了弓箭呢，我們只能上課時輪流射箭，比爾可不一定。喂，比爾，老實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攢的這么多物資？”

    他們口中的比爾嬉笑道：“你們要是和我一樣，平時少吃點rou，也能買得起自己的弓箭?！?/br>
    那些人鉆進了木屋里，巴迪回憶起自己之前的話，連忙再次對逃亡者們解釋：“雨天大家是都待在房子里，不過還有一些例外。那些人是學院里的學生，無論天氣有多么惡劣，只要課程不取消，他們都會去學院里上課?！?/br>
    “學院？”勞埃德吃驚道：“這座領地里有學院嗎？”

    如果在這崩壞的時代中也有學院的存在，那么它只有出現在庫斯卡這種繁榮的大領地中才不顯得奇怪突兀。

    可事實是庫斯卡中連個教師都不存在，而默什堡這個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的領地中居然有學院——聽他們剛才聊天的內容，教的竟然還是弓箭課。要知道即便在末日之前，一位優秀的弓箭手也是十分難得的。

    勞埃德那平時不怎么靈活的腦子又一次開始轉了起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個領地與他來之前所想的十分不同。

    這種不同或許對他們是有益處的，抑或會再一次帶來不幸。強大的野獸在掉入一次陷阱之后總會深刻地記住這一次教訓，身為半熊的勞埃德也不例外。

    巴迪確實對他說過，這里是個不錯的領地——但誰知道這兒的領主對逃亡者的態度呢？瞧吧，那些默什人們可以上學，巴迪卻只能在外頭獨自守城門。

    勞埃德心中正這么想著，就聽見巴迪再一次對他說話了。

    “來到這里的逃亡者，都需要見一見我們的領主大人。噢，不要害怕，聽說大人的廚娘說，大人對她擁有多少子民十分在意，想來她只是想數一數你們有多少人?！?/br>
    巴迪已經完全自然地接受了默什人這個身份，指了指前面的城堡，示意勞埃德看向那里。

    “只要晚上時在城堡前面敲一敲門，稍作等待，不久后就會有人來應答——有時候是綠油油的孩子，有時候是大人的廚娘。偶爾也會有精靈出現，那是我們這里的牧師大人，也是同時教導弓箭課的阿波羅先生?！?/br>
    綠油油的孩子、領主大人的廚娘、還有……還有什么？牧師？精靈？

    現在的大陸上還有牧師嗎？精靈不是已經隱世了嗎？綠油油的孩子又是什么，是地精嗎？

    勞埃德持續性地轉著腦筋，思考這么多事情對他來說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情，他感覺有些疲憊，然而他的身后跟隨著太多人了，他只能強撐下去。

    這里真是一個奇怪的領地，他心中想，對巴迪點了點頭?！拔颐靼琢?，”他說，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這里的領主是什么樣的人？”

    巴迪愣了愣：“什么樣的人？”

    他想起魔物潮來臨的那一天，他被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地鉆進土地里，自那就開始了逃亡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只能無厘頭地在地底亂竄。

    直到他實在是餓得慌了，鉆出地面，然后就看到了那位領主的身影。

    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是這里的領主，只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息，不知道是從哪兒得到了勇氣，卑微地出聲，向她乞討一些食物與水。

    然后那位大人轉過來，看到了他，問他要不要跟隨她回到她的領地里。

    勞埃德還在等待答案，巴迪絞盡腦汁地思索，最后回答：“是一位很像神明的尊貴大人?！?/br>
    他沒有見過神明，但如果神明擁有凡胎，應該就是那副模樣。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勞埃德愣了愣。

    ——一位很像神明的大人。

    他想起在教堂里從小看到大的神像，那是高貴的時間之神，祂的腦袋上刻滿了時間的標志與奧妙的符文，看久了就會讓人眼球刺痛。祂擁有著空白的眼睛，那象征著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空間河流，觸怒神明的生靈都會被丟進那一片虛無里。

    神像還總是擁有著紫色的皮膚——信徒們認為那是最神秘的顏色。例外，當神罰降下的時候，被處罰的生靈身上總會流出紫色的血。

    默什堡領主的形象很快就在勞埃德的腦海中成型，這只神經大條的半熊頭一回感到一絲絲緊張，于是重重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謝謝你，巴迪?！蹦撬坪跏且晃缓懿缓萌堑念I主，勞埃德嚴肅地說：“我會提起警惕，認真為這次會面做好準備?！?/br>
    第58章

    很不好惹的領主此時正坐在城堡的餐廳里, 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可可奶。

    露西婭最近發現可可豆磨成粉后和羊奶泡在一起，會有一種很特別的口感。黑山羊產的奶本身就帶著點兒甜味, 中和了可可豆的苦澀, 嘗起來味道頗佳。

    她最近大多時間都在學院那邊待著，白天幾乎都不在城堡。今天會在這里, 也只是因為留月島的海妖領主過來見她，向她表明他們準備離開的意向。

    “這真是一段十分愉快的時光?！睖厍袪栃σ饕鞯貙λf，他的發絲、睫毛與瞳仁都仍然是雪白的, 即便剛剛接受過神力的治愈，與其他人對比起來仍顯得弱不禁風。

    “我的子民們與您的子民看起來相處得十分融洽，交易也進行得十分順利。期待下一次與您的再遇?！?/br>
    露西婭也對他說了點兒從書上學來的官方客套話，送走了這位海妖, 心中有點兒高興。

    這是第一個與默什堡進行貿易的領地, 而對方看起來似乎挺滿意——在一個領地壯大名聲的過程中，與其他領地保持友好的關系是必不可少的事情。書籍中也記載了, 以往許多有名的大城都有設立專門的外交部門，專門與其它城邦進行互動聯絡。

    ……外交部門。

    露西婭晃了晃可可泡奶, 忍不住陷入沉思。

    她手下現在能用的人實在太少了, 最近領地里新來了許多人, 或許可以看看那些人之中有沒有可以用的人才。土地的稅收、房屋的租賣事項、學院的進賬與消耗……商店那邊也要開始尋找新的員工了。

    這些天來，來到默什堡的逃難者一直是她自己親自登記的，這樣她也能順便看一看那些人的顏色。雖然只能看到他們當下的情緒, 但說不定也能找出幾個不懷好意的人。

    不過露西婭已經決定，等冬季之后就要去那個叫作圣戈的領地, 看一看能否回收那里的神力。她也需要其他人來為她管理逃難者, 為她統計默什堡居民的數量。

    一杯可可泡奶見了底, 露西婭決定說做就做，放下茶杯，去書房里找出紙，寫了一張招人告示。

    默什堡中有許多人不會寫字，不過沒有關系，這兒的消息總能傳得飛快。等學院再多建起幾間教室，露西婭就準備開辦新的課程，到時候說不準也會添一個學習克塔西大陸通用語的課程進去。

    她拿著公告下了樓，披上擋雨的斗篷，一路走出城堡，上了那道木橋。木橋旁邊站著一個身材格外高大健碩的男人，還長著一對熊耳朵，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半熊人。

    露西婭把紙張釘在了公告板上，在她做這件事的時候，那個半熊人一直在偷偷地看著她。

    勞埃德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特別的生靈。

    她渾身上下干干凈凈的，肌膚晶瑩雪白，就連發絲都是白色的，卻又不顯病態蒼白，只能讓人想到那皎潔的月光。

    那雙金色的眼眸只是在他的身上停駐了短短一瞬，勞埃德的背就猛地挺直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電流涌過他的身體，他的頭皮有些發麻。

    ……她是什么人？

    巴迪用“近似神明”來形容這里的領主，那么這個女人或許就是神明身邊圣潔的天使，抑或高貴的神女。勞埃德想到這里，一個念頭忽地升了起來。

    她既然是從城堡里走出來的，一定對默什堡的領主頗為了解，或許能夠從她的口中得知一些關于那位領主的事情，好為晚上與那位大人的見面做好更多的準備。

    他的兄弟伙計們都還在木屋后邊等他，勞埃德向來是一頭有勇氣的半熊，當下就邁出一步：“這位尊貴的女士，我是否能與您說幾句話？”

    露西婭微微側了側頭。

    那是一個陌生的臉龐，身上即便穿著斗篷，也仍舊是濕漉漉的，看起來像是在外頭走了很久很久了。

    是新來的逃亡者，這可真是難得。最近新來的人們中鮮少有人敢上來與她說話，在路上碰見，也不像最初的那一批默什人一樣會高興地與她問好。這讓露西婭回想起了在深淵時的感受，偶爾會感覺有些落寞。

    她心中想著，有些愉快，于是輕輕頷首。

    勞埃德于是靠近了一些，悄悄對她說：“我是新來的逃難者，晚上就要與這里的領主……領主大人見面了。請問，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于這位大人的信息？”

    露西婭：“……？”

    她眨了眨眼，因為這意料之外的問題感到愕然。但她還來不及說些什么，那只半熊就撓了撓頭，再一次開口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聽說這里的領主近似神明，老天，那得是一位多么威嚴的生靈，才能配得上這樣的形容??？光是想想我都有一些畏懼?！?/br>
    露西婭：“……”

    勞埃德嘀嘀咕咕了老半晌，才忽然想起眼前這位生靈的身份，驚得粗著嗓子“哎呀”一聲，連忙又找補道：“噢，您或許不知道，我是時光之神的信徒。您聽說過這位神明嗎？那是一位不怒自威的神，祂……”

    ……時空之神？這似乎是一位很耳熟的神明，她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露西婭聽著他對那位時空之神的描述，到最后忍不住有些疑惑地瞇起眼睛。繼“會吃人的邪惡領主”之后，領地里似乎又多出了一些關于她的奇怪傳聞——難道又是鬼氣藤干的好事嗎？

    她心中有些無奈，決定等鬼氣藤和食rou花打獵回來之后好好跟它們談一談話。眼前的勞埃德還在看著她，露西婭頓了頓，還是開口回答了。

    “只要你不在她面前撒謊，心中并無惡念，我想她應該不會被輕易觸怒的?！?/br>
    勞埃德懵懵地問道：“就這么簡單？”

    半熊的身上閃爍著代表困惑不解的色彩，露西婭沒有多說什么，將公告釘好，微微直起身，準備往城堡中走去。

    時空之神……到底是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

    她心中想著，身后忽然響起一道呼喊：“領主大人！”

    露西婭腳步微微一頓，轉過身來。那是放羊的利厄斯，今天下暴雨，羊群不喜歡被打濕的感覺，小惡魔就自己出去割了些草，把草帶回來喂給他的黑山羊。

    那只惡魔背著簍子，一副乖巧的模樣，猩紅的眼睛在旁邊的半熊上停留一刻，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那一臉震驚的神色。

    大人是對他做了什么嗎？瞧他這一副懷疑人生的模樣，一定是一些糟糕到能夠摧毀世界觀的邪惡事兒吧。

    利厄斯想著，蹦跳到領主大人的身邊，身后的惡魔尾巴一甩一甩，邀功般道：“大人，我一大早就去割草了，半點都沒有偷懶?！?/br>
    “是嗎？”露西婭對這只幫了她很多忙的子民分外喜愛，對他說：“到城堡里來吧，我會讓蒂姆為你準備一些熱飲與點心，暖暖身子?！?/br>
    小惡魔高興地跳了起來，露西婭與他一起往城堡走去，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什么。

    時空之神……